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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夏油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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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夏油番外二)

在叛逃的十年裏, 夏油傑做過很多關於源鈴溪的夢——每當在他以為自己要忘記她的時候。

第一次夢到她,是在逃離弒親現場的兩個月後。

他在盤星教安頓下來了,從此五條袈裟替作高專校服, 徹底埋葬了過去的自己, 並盡心撫養著他在屠村時救下的一對雙胞胎女孩, 菜菜子和美美子。

兩個女孩很依賴他,剛開始時性格很膽小, 晚上不敢關燈睡覺。為了安撫她們, 他做了很多努力, 陪翻花繩陪搭積木, 得空找來了一本童話書, 給她們讀睡前故事。

他讀安徒生的《海的女兒》。

或許是他天生具備講故事出彩的能力,又或許是從沒有人給這對孤女讀過童話, 她們久久地沈浸在故事情節中,並為此流淚。

菜菜子問他:“夏油大人, 為什麽小美人魚不殺了那個壞王子?”

“小美人魚喜歡王子, 所以舍不得殺他。”

刀尖對準王子心臟的那一刻,他因為處於睡眠狀態, 沒有一絲一毫的掙紮, 很容易就能結束他的性命, 小美人魚卻遲遲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

夏油傑反覆回味這幾個字。

記憶裏也有人對他下不了手。

最終小美人魚含淚祝福王子, 將匕首投進大海,化成了陽光下的泡沫。

“喜歡是最叫人無奈的事啊。好了,別想了, 早點睡。”

夏油傑心想, 下次要讀一個happy ending的童話故事,不能把小姑娘講哭。

他在菜菜子和美美子的頭上各摸了一下, 細心地替她們蓋好被子,臨近秋末,夜裏天氣已經很涼了,他想把她們好好養著,今後不讓她們受到一點委屈。

“對了,夏油大人。”

菜菜子還有話要說。

他回過頭:“還有問題嗎?”

“小美人魚是神魚,壞王子是人,這是兩個不同的種族吧,他們能在一起嗎?”

這個關於物種的問題讓夏油傑眼神陡然變冷。

講給孩子聽的童話裏竟然隱藏著這樣深刻的寓意,那個叫安徒生的人,他也是不讚同跨種族之戀吧。

但下一秒,他又恢覆了只有在面對兩姐妹時才會展露的溫柔。

“當然不能。”

“所以他們沒有在一起哦。”

兩個物種,一個是海底美麗的精靈,一個是陸地上無知的普通人,怎麽能在一起?

小美人魚為王子付出了一切,最後變得一無所有。她本該在海底,永遠與同伴唱歌,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就像咒術師保護猴子,性命都獻上了,猴子又比王子明白多少?

這些劣等生物,根本就不配!

這麽看來,《海的女兒》結局太惡心了。

他怒火中燒,將這本童話書一把火燒成了灰,揚進了冰冷的河水裏。

……瘋了吧。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一個虛構的故事如此真情實感,竟然還能從中找到共鳴。

當天晚上,他就夢到了那個銀發紅眼睛的少女。

夢裏的鈴溪一直在笑,上嘴唇和鼻子之間夾著一支鉛筆,做出古靈精怪的動作,歪著頭看他。

好像他弒親那天的事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心理陰影。

等等,她好像懷孕了。

他認真地看著她,舊日戀人懷孕是什麽樣子的。眉目溫婉,表情溫柔,穿著他寬大的校服襯衫。

他記得那天她在電話裏說過,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他。她能從他的手底下逃脫,也是因為她說她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讓他放松了警惕。

在她十八歲的人生裏,遇到危及性命的情況也不止一次兩次,但唯獨這一次,始作俑者偏偏是他。

夢裏的夏油傑只是一個看客。

他沒法行動,沒法發出聲音,只能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她生了一個孩子。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沒看清。

那個孩子繼承了他的發色和眸色,很乖,不磨人,也不哭,像是與生俱來地體貼母親。

他的直覺讓他相信孩子是個咒術師。

鈴溪抱著孩子,撫摸他的頭發,用很輕柔的聲音說:“你好精神,那媽媽給你講一個睡前故事,名字叫《海的女兒》。”

夢到這裏就醒了。

他是被菜菜子的敲門聲吵醒的。

“夏油大人,我餓了——”

“啊,抱歉,就來。”

他看向窗外,已經日上三竿。早晨剛打開熱水器,浴室裏的鏡面還沒有被氤氳開的熱氣覆蓋,是冰冷而清醒的,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胸口處那幾個滑稽的紅字。

因為是塗抹上去的顏料,所以毫無痛楚,也無疤痕,光滑而平整。

從鏡子裏看不出是什麽字,但他知道是一個名字。

險些死在他手裏的少女,得了機會也沒有殺掉他,反而放過了他,只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法清洗掉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源鈴溪】。

她要他永遠記住她,是麽?

夏油傑洗了臉,意識清醒了,心情依舊煩悶,卻多了一絲自己也不明白的悵然若失。

她是唯一從他手中逃脫的非術師。

他應該將她殺死,同他的父母一起,連皮帶肉撕扯掉他與非術師虛偽的羈絆。

他那偉大又平凡的父母,從他幼年起,就教育他幫助弱小,她也依賴於他,讓他更加相信咒術是為了保護普通人的存在。

血緣和感情捆綁了他,讓他在名為道德的牢籠裏,孤單而絕望地掙紮。

他那麽努力,艱難咽下味道如同抹布的咒靈,受了傷也絕不後退一步,豁出一切去拯救非術師,但是最後他得到了什麽呢?

無止境的戰鬥,日覆一日不斷產生的咒靈,同伴們殘破不堪的屍體。

看不到終點,也看不到希望。

他受夠了保護那些愚蠢的猴子,這麽多年,他到底是保護了一群什麽樣的廢物,什麽樣的垃圾?!

鈴溪和父母的面容在他的腦海中被甩開,取而代之的是更多非術師的樣子。

盤星教前,伏黑甚爾重創了他,折碎了他的自尊;

天內理子被殺,屍體極其淒慘,教徒們卻露出了醜陋自私的笑臉;

在立海高中,他幫忙祓除了咒靈,卻被視為兇手,甚至被非術師壓制了行動;

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裏,兩個年幼的咒術師,渾身是傷的抱在一起,眼中充滿恐懼。卑劣愚昧的村民殺害了她們的父母,還想繼續殺害她們……

惡心!

好惡心!

這個到處都有猴子的世界太惡心。

胃部猶如被人用手從底部攥住,胃酸一陣翻湧,吞食咒靈都沒有給他帶來這麽惡心的感覺。

好在還有——

“夏油大人,我餓了。”

小姑娘的聲音又一遍響起,脆生生的,帶著撒嬌的語氣。

‘傑哥,我餓了。’

記憶裏也有一個小姑娘,對著他喊餓,鬧著要吃東西。

但他決定把她忘了。

因為他不想守護她了。

*

盤星教改了名字。

夏油傑思考了很多名字,最終目光落在了一本舊筆記上。

那是他放在兵器庫咒靈裏的,一本寫了術式原理的筆記。

他拿出來教菜菜子和美美子,無意中翻到了寫在扉頁的字跡。

【開到荼蘼花事了。】

又非又土,歪歪扭扭,圓滾滾的,像一個個胖香菇。

他認出是鈴溪的字跡。

“夏油大人,荼蘼是什麽意思?”菜菜子好奇地問。

“是花。”夏油傑解釋道,“一種在春天最後開的花。”

“那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是說荼蘼開了,春天便結束了。”

荼蘼花長什麽樣,他沒見過。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一生,都不會再有春天了。

荼蘼就是他的終途了。

於是他給盤星教改了名字,用了這個即使在遙遠的地方,只要她看到,就會主動避開的名字。

沒想到還是遇上了。

他已經很盡量地遠離非術師了,衣食住方面都不與他們相關。除去為了收集咒靈而接觸的非術師教徒,以及整理和收拾荼蘼教的兩個非術師員工,他幾乎為難地避開了這個數量龐大的群體。

鈴溪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六歲時初遇,她就如同天降。

二十六歲重逢,她也是完全不打招呼。

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跑進來。

其實在她剛出現在窗外的時候,他就看到她了。他停下輕撫金發男孩發絲的手,故意問道:“誰在外面?”

他想看看她的反應。

無論是幼年時能從五條家跑出的經歷,還是每次不認真學習只要覆習幾天就能獲得很高分數的經歷,或者是當初設計從他的手中逃脫還險些反殺他的經歷,都說明她很聰明。

她隱藏了那份聰明,一直迷迷糊糊地依賴著他。

依賴……?

呵。

那麽現在,源鈴溪,你還跑嗎?

夏油傑在等待的間隙裏,垂眸凝視著睡在他腿邊的小男孩。

這是誰家的孩子呢?

一個完全不認生的小術師。

可千萬不要是非術師的孩子,否則也只會被無知的父母用血緣捆.綁,困在[術師是為了保護非術師而存在]的謊言裏。

屋子裏焚燒著氣味濃郁的香料,他在分秒流逝的時間裏,等到了她的答案。

她沒跑,還偽裝自己是路人。

他都快被氣笑了。

“鈴。”

眠伏於他腿上的小男孩醒了,叫了她的名字。

他開始懷疑他們的關系。算算年紀,如果她當年生下了他的孩子,那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

但這和夢裏出現的孩子一點也不像。

絕對不是他的孩子。

如果她沒生下他的孩子——

他眼神一沈,不願意想下去。

他順著男孩的話,漫不經心地糾正:“應該叫你鈴溪才對。”

“教主大人還是叫我猴子吧。被你一叫,我覺得自己的名字就臟了。”

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卻偏要激怒他。

“想殺就殺吧,反正我一只猴子,也打不過你。”

他厭惡非術師,稱他們為猴子,但在他面前自稱猴子的非術師,除了伏黑甚爾,就只有她了。

人人都有逆反心理,她越是讓他叫,他越是不想叫。

盡管知道這可能就是她的套路。

她抱緊了那個金發男孩,求他放過他。

她和那個孩子到底是什麽關系?

是她和別人生的孩子嗎?

孩子的父親是誰?

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很多問題。

他發現自己不止厭惡這一種感情,他希望那個男的死了,雖然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

已經十年過去了,鈴溪早就開始新的生活了。

他刻意避開了她的所有消息——實際上也沒人會來跟他講。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偶爾會夢到她。

原先只會笑,後來開始哭。

她哭著問他:“夏油傑你為什麽要殺我?”

他沒法開口回答。夢裏他冷著一張臉,被控訴,被斥責。

他的夢不由自己主導。

如果能說話,他大概會說:“因為你是非術師。”

非術師就是原罪。

荼蘼教的圖書室裏,藏書豐富,他看過一本解夢的書。

【對你懷有強烈憎恨的人,才會出現在你的夢裏。】

……是憎恨啊。

這就不奇怪了。

畢竟她差點死在他的手上了。

那麽鈴溪夢到過他嗎?

他也憎恨她,憎恨著她的非術師身份。

還有——

沒了。

他想了很久,沒有想到除了這點之外,鈴溪身上任何讓他憎恨的地方。

他從名叫賢治的男孩口中得知,這些年她過得並不好,東躲西藏。

在躲什麽,他再清楚不過了。

他不該留下她的。

他原先也不想留下她,是她自己回來的。

既然如此,他們就該是一體的。

她身上有他憎恨的地方,改掉就好了。

於是他決定把她變為術師。

讓她從猴子進化過來,那樣他就再也不用糾結了。

【鈴溪。】

【地獄太冷,你下來陪我。】

……是你自己送上門的,便不能怪我。

你永遠都不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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