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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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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正逢秋收, 夏油傑一個成年男人,大概是不好意思在村子裏游手好閑,所以從第二天開始, 他就下地幫忙幹活了。

我和賢治把帶回來的糖果和禮物送給了村民們, 被反贈了一堆瓜果蔬菜和腌肉, 還有菜菜子和美美子需要的植物種子。

屋後有一大塊空地,長滿了荒草。籬笆墻年久失修, 已經變得破破爛爛。

姐妹倆拒絕了咒靈的幫忙, 挽起袖子拔草, 臉上濺了泥點也毫不在意, 在夏油傑的鼓勵下, 她們信心滿滿要修建一個漂亮的花園。

賢治從村長家帶回了小牛花子,每日牽著它四處溜達, 尋覓最新鮮的青草地,又變回了鄉間最平凡的放牛娃。

我無所事事, 成了最閑的人。既不去田裏, 也不去後院,什麽忙也不幫。

不過, 我本來就是來休養的嘛。

這麽一想, 立刻又理直氣壯了。

在夏油傑帶來的行李裏, 我很意外地發現了一塊畫板。

順著往下找, 顏料和畫紙也都齊全了。

我們之中除了我,沒有人會畫畫(賢治不算),而我也不擅長, 只是高中時跟著網球部的部長幸村精市學過一段時間。

本意是想要畫一張夏油傑的寫實肖像。

但幸村精市擅長的是水彩畫, 他喜歡絢爛明艷的色彩,興奮地給我講起雷諾阿和莫奈的際遇, 那些光與影追逐交匯的美妙場景。

我聽得雲裏霧裏,什麽也沒記住,但握著畫筆的時候,整個人都靜了下來。

一如此刻,在山水之間捧著畫板,看風掀起畫紙,仿佛塵世中所有的喧囂和浮躁,都在面前潺潺的流水裏沈澱,歸於寧靜。

陽光自樹頂落下,穿過枝椏和樹葉的間隙,碎金一般散落在地上,斑斑駁駁,隨風輕晃,像跳動的星子。

白色的紙上很快出現了山、水、綠樹、小鳥,還有不存在的一只兔子。

不遠處,是大片的麥田。金色的麥浪翻湧,時不時有一兩個割稻割累了的身影,直起身來捶兩下腰。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最為修長的身影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轉過身,朝我投來一個微笑。

他臉上掛著汗珠,劉海也黏在額頭上,衣服沾的都是塵土和稻芒,地裏幹活的人沒辦法講究。

但我卻覺得這副模樣的夏油傑,要比在荼蘼教裏一塵不染高高在上的教主讓人順眼的多。

一瞬間,歲月靜好四個字飄進了我的腦海裏。

不對。

很不對勁。

夏油傑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養病?

橫濱的海風照樣能使人安靜,不必特意挑不發達的偏遠村莊,他也沒有必要幫他所謂的猴子幹活。

為什麽呢?我想不明白。

等我回過神來,這個紮著丸子頭的青年,已經和翻滾的麥浪一起,落在了畫紙上。

我丟下畫筆,罵了一句該死。

……

“小夥子,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晚上來我家喝酒呀。”

受了夏油傑幫忙的一位老人提出了邀請。

夏油傑擺了擺手,目光瞥向我:“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恐怕不行,我晚上要給鈴溪煮魚湯。”

“小夥子身體好,能下地,還能煮湯,好本事。”老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笑瞇瞇地說,“那我送你一壺酒吧,自家釀的,你們城裏買不到噠。”

“謝謝前輩。”

在這一點上,夏油傑絕對人模狗樣。全村都是非術師,他也能在人前始終保持微笑,只有在人後才會露出眼底的陰霾。

老人送來的酒裝在擦洗得很幹凈的罐子裏,米酒打底,加了一些鄉間特有的漿果,別有一番滋味。

他看不上,我卻饞這一口。

“你想都別想。”夏油傑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把酒罐塞進了醜蟲咒靈的嘴裏。

“就一點也不行嗎?你又不喝。”我試圖討價還價,“這是米酒,度數很低,我現在對酒精已經不怎麽過敏了。”

“不可能。”

他別開臉,留給我一個無情的丸子頭,徑自去做晚飯了。

山裏的魚極其鮮美,只需加姜片和鹽,便能煮出一鍋濃郁的魚湯。

牛肉是用香料鹵熟的,切成薄片即可,怕不夠吃,夏油傑又做了一些蔬菜天婦羅。

費伊送來了一盆活蹦亂跳的蝦,被養在水盆裏,打算明天一半白灼,一半做炸蝦天婦羅。

有一只蝦蹦出了盆,我走過去,拎起它的胡須,看它在半空中扭動,頑強而徒勞的掙紮。

嘀嘀。

放在櫃子上的手機響了,是郵件提示音。

誒,這裏能收到信號嗎?

——是陌生的號碼。

點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照片。

畫在白墻上的小兔子,屁股上“棘的兔”已經擦掉了。

而那行挑釁的字【你的女朋友真可愛,但現在是我的了*^_^*】,也改成了【你的女朋友真可愛,我就看看!】

郵件下方是道歉的話:對不起,兔子還回來了,還是傑的兔!

我一下子就猜出了發件人的身份,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沈默的銀發少年狗卷棘,他應該是和五條悟要了我的郵箱號碼。

夏油傑端著魚湯過來,好奇的問道:“你在看什麽,心情很好?”

“沒什麽……”

我迅速回覆了謝謝,然後把照片保存到本地,設置成了新的待機畫面。

夏油傑給我們都盛了魚湯,碗裏冒著熱氣,模糊了我的眼鏡。

我把它摘下,放在了旁邊。

“我開始吃了。”三個小朋友異口同聲道。

菜菜子和美美子已經洗過澡了,換上了兩條新裙子——這是村長夫人送的,用這裏特有的印染花布做的新裙子。

她還給美美子縫了一只印有花紋的小熊。

“夏油大人,魚湯真好喝呀。”

菜菜子也學夏油傑紮了丸子頭,她不再抱怨這裏的貧困與落後,開始沈浸在遠離電子產品的另類趣味中。

我甚至能感覺到,姐妹倆對山村的敵意,逐漸消散了。

敵意,逐漸消散了……

我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嘴裏的魚湯頓時就不香了。

我放下勺子:“我吃飽了。”

洗鍋洗碗也是夏油傑的工作,我是來養病的人,本就不用做任何家務。

若是換在城市裏,夜間出行還得註意安全,但在伊哈特伯村,這些都不用在意。

我去見了賢治的祖母。

墳頭幹凈而平整,沒有長草,她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村裏很多人都會自發來祭奠她。

“奶奶,我……找到他了,他還是不肯回頭。”

風聲呼呼,像是回應。

我是無神論者,與其說是與賢治奶奶說話,不如說我是在找一個樹洞。

當初我為了躲避夏油傑,來到了偏遠伊哈特伯村,但是一從這裏離開,就直接到了對方的大本營,雖然有人為的因素,我溜過,也被他放走過,但最終我還是留在了他身邊。

“也許離開他才是正確的,但我也是一條路走到黑的性格。您總是說莫怕,再黑的路上都有燈,我現在看開了,實在太黑,把眼睛閉上就不怕了,盲人的一生都在黑暗中度過,也沒見誰去尋死覓活。抱歉,我並不是要從他們身上找優越感,我只是,只是——”

在看見小路旁出現的人影時,我停止了說話。

他出現的落落大方,目光只在墳頭瞄了一眼,便又落到了我身上。

“碗都洗好了?”

我被他中斷了思考,心裏郁結,準備找個借口罵他。

“那種事讓咒靈做就可以了。”夏油傑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今天割稻割得我累死了,白天又不能用咒靈。”

“你就不能先洗個澡嗎?一身汗味。等等,褲子怎麽破了?”

夏油傑的褲腿被撕了一道口子,借著月光,我看到了他的腿上也添了幾道傷痕。

“這傷……總不會是沒怎麽拿過鐮刀,一激動,揮到自己的腿上了?”

他沒吭聲,我知道自己猜對了。

“快回去洗個澡,讓菜菜子幫你上點藥吧。”

“我身上也有傷。”

“然後?”

在我擡起的目光中,夏油傑緩緩說道:“菜菜子畢竟是個女孩,幫我上藥不合適。”

我假裝沒聽懂:“你的意思是,我是男孩?”

“……”

夏油傑沒有點穿我的裝傻,他低下頭,想去口袋裏摸香煙,但他什麽都沒摸到。

——也不知道這家夥抽什麽瘋,竟然決定戒煙了,因此一包煙都沒有帶來。

有煙癮的人戒煙是痛苦的,我不太信他的話。

再說了,他也沒什麽非戒煙不可的理由。

“好了,不逗你了,我們回去吧。”

沒煙抽的夏油傑,看上去有點可憐。

盡管這是他自己作的。

他有很多事,都是自己作的。

“鈴溪。”

“嗯?”

夏油傑在山間的小路上頓住了腳步,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天幕。

“今晚的月色很美。”

——今晚的月色很美。

十年前,我說出這句話表白,他存心逗我:“咦,我怎麽覺得今天的月亮像個禿子?”

把我氣到炸毛才說出“月色再美,也沒有我家鈴溪可愛鴨”這種鬼話來哄我。

這個男人本質上是惡劣的,只是我以前對他有很深的濾鏡,很容易就被他哄住了。

“美又能怎麽樣?”我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淡聲說道,“那你去找月亮給你上藥吧。”

手突然被握住了。

從他的掌心處傳來溫度,他用另一只手輕輕捏了捏我的指節。

“我不找月亮。”他唇角微勾,垂下的頭發被風吹起,露出光潔漂亮的額頭,“我只找鈴溪。”

夜色中的伊哈特伯村宛如一幅色彩深沈的水墨畫,麥田被縱橫交錯的田埂割裂成塊狀。

漫天的星鬥與月光倒映在水塘裏,偶爾有未眠的小魚小蝦蹦出水面,攪碎了月亮,在波蕩的漣漪中濺起一串晶瑩的水珠。

夏油傑在這樣的光景中,認真地問道:“你可以為我寫一首詩嗎?”

……不合理的詩歌。

……不合理的要求。

“叫《在秋天寫給夏油傑》,好嗎?”

他太有手段了,連名字都想好了。

“我是個貪心的人,我不想只有《在夏天寫給夏油傑》這一首。”

我低下了眼眸。

貪心的人,是我才對。

我不僅寫了“在秋天寫給夏油傑”,還寫了在冬天,在春天……一年四季,我都有寫過。

“你想得美,我才不寫。”我頓了頓,心虛地補了一句,“寫也可以,一首一億。”

我胡亂報了價格,仿佛只有加上天價,把感情物化,才顯得我不那麽真實。

“工資卡都給你。”他輕聲笑道,“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寫給我?”

鼻子一酸,我差點掉下眼淚。

……忍住了,但心裏酸澀無比。

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麽難受。

仇恨這種東西,需要蓄積累加,需要時刻提醒,反覆回顧,去除一切熱愛與展望。

眼前的人,他多有心機啊。他做了那麽多壞事,他沒有道歉,他甚至都沒有悔改的意思。

他對那些事絕口不提,一個字也不說。

他只是將我帶到這裏,讓我徹底迷失在田野生活中,把我對他凝結的恨意,在山山水水中擰碎,碎成無數塊。

再用最無辜的表情看著我,讓我連後退的勇氣也沒了。

他依然握著我的手,我猛然驚覺,我已經兩天忘了服用抗敏藥,卻沒有嘔吐。

手腕被他翻轉,露出上面暗紅色的名字。

——是他的名字。

“鈴溪,答應我好嗎?”

最終我沒有答應夏油傑,倒不是說想要拒絕,而是在我們出來的這段時間裏,村子裏發生了一件棘手的事。

我喝湯時摘下放桌上的眼鏡,被臨時來訪的費伊,出於好奇戴上了。

然後他看到了滿屋子的咒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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