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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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可以是可以，你來沙發上坐著等我一會兒。”
江明煜現在根本無法拒絕陳酥的一切要求，他把陳酥領到沙發上坐好，自己則去了趟神秘的書房。
再出來的時候，他手上拿著個硬皮本子，看起來有點年頭了。
陳酥抱著抱枕，把手肘和抱枕都放在膝蓋上，眼巴巴看著他，看江明煜在他腳邊的地毯上坐下，格外喜歡挨著主人坐的大狗狗一樣，把本子放在了沙發上。
似乎是有點不知道要從哪裏開始，江明煜沈思了一會兒，還自己翻開本子看了兩眼，這才開口。
“我家你應該或多或少聽過一點，江氏是房地產起家，後來轉行，到我父親這一輩已經算得上很有規模的商業帝國了，而我是，我父母的獨子，所以從我只有五歲的時候開始，就註定要接下家中的擔子。”
“我的父母是商業聯姻，不算恩愛，但是相敬如賓，而且他們二位對於教出合格的接班人這件事擁有十分一致的執念，在我上學之後，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讓我成為一個比同齡人都要優秀的小孩上。”
陳酥緩緩出了口氣，其實他大概能想象到這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只是還是舍不得江明煜這樣坦誠自己的傷痛過往。
所以他伸出手，摸了摸江明煜的腦袋，感受到了他挺紮人的頭發蹭在掌心。
“所以，我從會寫字開始，每天都要寫一份計劃，精確到分鐘，要在早上出門前拿給我的家庭教師檢查，一直持續到我完成高中學業，最後出國留學為止，我寫過自己都數不清的這樣的本子。”
“你可以翻開看，這是我初中的一本，時候久了，紙都有點泛黃了。”
在江明煜的授意下，陳酥打開了那個本子。
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江明煜一筆一畫寫著自己的名字，和現在的字跡框架相似，但是細節處還那樣稚嫩和柔軟，陳酥似乎能看到手掌小小的白白小少年握著筆，坐在雙腳都挨不到地的凳子上，在嶄新的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的幾頁，計劃從早上起床寫起，一直寫到晚上從學校回來，還要在書房裏完成家庭教師的各項作業，並且做完鍛煉後才能入睡。
陳酥又翻了幾頁，每天的日程都基本相似，好不容易看到周末，以為終於能有點娛樂活動，結果江明煜的記錄裏，兩天周末除了學習就是運動，還有一看就是大人的字跡在計劃旁邊標註了這周的拓展讀物，看書名不像是輕松好讀的文學作品，更像人文社科類的大學教材。
“初中......你也才十三歲，這個，看得懂嗎？”
陳酥用手點了點那個書名。
江明煜湊過來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看不懂，書裏好多字都不認識呢，當然我這麽回答，父親是會生氣的，所以我抄過很多書，看不懂就抄下來，總有一天會懂的，這是他的觀點。”
“好辛苦呀。”
陳酥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並沒有太多可憐的意思，只是眼睛很亮，於是江明煜說著說著，就湊上去親了他一口，吻落在他的唇角，江明煜的手輕輕撐在陳酥膝蓋上。
“習慣了，也還好，這些事情還可以看作是他太過急切想要看到我的成長，有點揠苗助長了。”
“直到高中的時候，我在學校裏結交了一個朋友，那也是第一次，我沒有和父親篩選過的、合格的同齡人做朋友，他是個眼睛很大的男生，大我兩屆，喜歡昆蟲標本，體育課上經常趴在花壇裏看螞蟻。”
“螞蟻是很奇妙的生物，它們那麽小，卻可以忙忙碌碌一整天，秩序井然，我後來和他一起趴著看，一看就過了一下午，連放學鈴都沒聽見。”
“所以，我開始應付父親的任務，並且終於在某一天被他發現了。”
江明煜笑了一下，攤了攤手。
“現在想想，那所學校本來就在父親的掌控之中，可能連老師都在替他記錄我的每日計劃，他很可能早就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等我主動認錯或者改正，可惜我沒有。”
“那個時候我還挺叛逆的，跟父親犟嘴，說我不想每天都這麽辛苦了，我也想休息，也想和同學出去玩。”
“你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江明煜摸了摸陳酥的小腿，和他進行互動。
“說這是你的使命？不想就滾蛋？”
陳酥不像讓氣氛變得沈重，還算輕快地插科打諢。
“他說，不要惹麻煩，明煜，說不定人家不想和你玩，只有爸爸替你挑選的人才值得成為你的朋友，你們將來可以成為彼此的助力，而不是做這些沒用的事。”
“我當然不相信，我朋友跟我肯定是真玩兒，不是假玩兒。”
“直到高三，他忽然從學校裏消失了。”
“一天放學後，我在學校門口碰到了憤怒的、流著眼淚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看起來想掐死我，但是眼睛很哀傷，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為了他們家快要破產的企業。”
“我隱隱意識到了什麽，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更加具體地問他發生了什麽，他甩開了我的手，哭著祝我以後每天都能開心。”
陳酥感到喉嚨一陣阻塞，他隱約猜到了什麽，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明煜。
江明煜點點頭，笑得很難看。
“那年我18歲，回家之後，父親在書房等我，他告訴我，我的朋友家中這幾年遭遇了經濟危機，他的父親正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力挽狂瀾，而他，提供了一個很合適的聯姻對象，那個人願意出錢盤活他們的公司，作為代價，我的朋友剛到同性婚姻合法後修改過的法定結婚年齡，就輟學結婚了，對方是一個大他十五歲的男人。”
“哈......我當時整個人都陷入了無法緩釋的焦慮和自責之中，覺得我毀掉了朋友的整個人生，父親卻冷漠地告訴我，你看，你的友情也好、愛情也罷，都是如此脆弱，感情是最無用的東西，在利益面前，它們一文不值。”
“我怎麽會害你呢，我會讓你成長為足以庇護家族的強大領袖，而不是囿於情愛的普通人。”
江明煜陰森森地學著更年邁的聲音，搖了搖頭。
“他把一封信丟在地上，我那時候才遲到地知道，我的學長暗戀我，並且把表白信夾在了我的計劃本裏，被管家交給了父親。”
“這是我人生中距離愛情最近的一次。”
陳酥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緊緊地握住了江明煜的手，兩個人靜靜呼吸著，像是在分享彼此的痛苦。
他知道一個人能有多渺小，父親屢次再婚中，他沒有任何一次作為擁有獨立人格的“兒子”出現，扮演的角色都是紮著蝴蝶結絲帶的“禮物”，或者說，父親的某件陪嫁。
所以......所以江明煜第一次見到自己，才會那樣急切地和自己結婚，想用這種方式阻止同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聯姻，遲到這麽多年地償還他內心的那份愧疚嗎？
陳酥張開嘴，欲言又止，心頭沈重猶如有巨石壓在上面，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江明煜好像並沒有看出來，和陳酥牽了一會兒手，繼續說下去。
“從那之後，我和父親的關系就鬧僵了，但是因為這件事，他把我關在院子罰站了一整天，大聲念檢討一百遍，直到我發誓，從此以後只能和父親挑選的同學交際，我會按照父親的意願進入大學就讀。”
“你，念了嗎？”
陳酥聲音艱澀地發問。
十七八歲，是一個孩子自尊心最強的時候，這樣無異於將他的脊梁放在地板上踩碎重塑，告訴他你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念了，一開始，他們站在樓梯上監督，讓我跪著念，後來他們進去了，我就站起來了。我當然也是會偷懶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不過那天，真的是我哭過最多的一天，感覺把接下來五年的眼淚都哭幹凈了，後來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
江明煜反而故作輕松。
他忽然咳嗽了一聲，似乎有點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不過這件事反而讓我意識到，我好像的確是喜歡同性的，某種意義上，我也得謝謝我的父親。”
陳酥的心一涼。
完了，剛剛的想法好像是真的，這人還真是江明煜初戀啊，父親棒打鴛鴦反而讓兩個人情比金堅了，讓江明煜一直惦記到現在。
信任，信任。
陳酥默念提醒自己，他和江明煜至今以來的許多問題都是因為沒能好好溝通導致的，這次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為什麽，因為......你的學長嗎？”
陳酥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麽拈酸吃醋，明明就算是醋，也是多少年前的陳年老醋了，江明煜從那之後的確一直單身，林秘書可以作證。
江明煜這回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了，他楞了一下，趕緊跪起來，把陳酥往懷裏攬，左臉右臉各親了一口，察言觀色地哄。
“哎，不是，你想哪兒去了寶貝，那真的只是我的朋友我的學長，是他帶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但是我意識到自己喜歡男性，絕對不是因為他，你醋了，是不是？”
陳酥佯裝哼了一聲，順勢靠在江明煜肩上，掰著手指給他數。
“是我的問題嗎，你自己算算，第一個朋友、竹馬、學長，不怪我多想吧，我還以為你父親雖然拆散了你們這對小情侶，反而亂點鴛鴦譜讓你開了竅呢。”
江明煜一聽，好像也的確是這麽個理，不怪小男朋友吃醋，這玩意兒聽起來真的像校園文經典元素。
“那什麽，不過我還真有個，和初戀沾邊的事兒，你想聽我就說，醋了、醋了我就再道歉，好不好？”
江明煜晃晃陳酥的手。
陳酥點點頭。
“好吧，那你說來聽聽，我也是很大度的。”
江明煜陷入回憶，耳尖好像有一絲詭異的泛紅。
“是念檢討那天，我一直念到傍晚，念不動了，站在花園裏發呆流眼淚。我家的別墅有一面沒有圍墻，只有圍欄，是家裏的花匠為了打造那種純天然的花墻專門設計的，我哭得正兇的時候，聽到有個小孩兒在喊我。”
陳酥眨了眨眼，忽然覺得這個劇情似乎在哪裏聽過。
“我扭過頭，那個漂亮的、白白的小孩兒戴著一頂帽子，出現在了圍欄後面，眼巴巴地趴在上面，手臂伸進來。”
“那些特殊培育的花兒就開在他的臉頰邊上，襯得他像個童話故事裏才會有的小天使。”
江明煜瞟了陳酥他一眼，確保小男朋友的表情還在可控範圍內，才繼續說下去。
“他喊我哥哥，所以我走過去了，他看到我在哭，嚇了一跳，趕緊從口袋裏掏巧克力給我吃，還非要看著我吃下去才笑起來。”
“後來，我問他在這裏做什麽，是不是住在這裏，他點頭，說在等人，不過等了很久也沒人來找他，他就在圍欄外面坐下了，和我背靠背。”
“他問我為什麽哭，我說因為爸爸不是個東西，我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江明煜頓了頓，為自己挽尊。
“這句話我只說過這一次，後來我很有用了，現在更有用。”
陳酥像是呆住了，看著江明煜眨眼。
江明煜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手也被陳酥捉住了。
他只好繼續講。
“那個小孩兒竟然笑了，聽起來很累，說是呀，我的爸爸也不是個好人。”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這一天並沒有想象中糟糕，至少，有個人陪著我。”
“後來天黑了，我的父母開車出去參加晚宴，我悄悄開門把他放了進來。”
“我們一起躺在草坪上看星星，他看起來明明那麽小的一個，卻還反過來安慰我。”
“哥哥你看，天上有這麽多星星，你不要難過，我們一起把不開心變成星星飛走吧？”
“飛走了嗎？”
陳酥忽然打斷了他。
江明煜轉過頭，看到陳酥眼裏幾乎噙著淚。
“什麽？”
“不開心，變成星星飛走了嗎？”
陳酥的眼淚無聲地落下，比飛走的星星還像劃過臉頰的流星。
沒等江明煜回答，他就抽了抽鼻子。
“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媽病死之後，我爸又跟過四個女人，我搬過六次家，第一次搬家，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個時候我才十歲多，在別墅區到處亂走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漂亮哥哥跪著流眼淚。”
“我好心疼，想告訴他如果哭太久，眼睛會腫，所以就給了他巧克力。”
“江明煜，後來我也想過，如果不開心真的能變成星星飛走該多好，我們是不是都不用再難過了，永遠都不用。”
江明煜的拇指還在條件反射給陳酥擦淚，已經被巨大的信息量沖擊到了。
他緩了一會兒，反芻了一下聽到的東西，這才不敢相信地開了口，聲音都在微微發顫。
“那個小孩兒，是你……？”
陳酥用力點頭，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早在還沒有嘗盡人間苦痛的時候就遇到過江明煜了。
一點兒也不晚，卻一點兒也不是時候。
“天……那我豈不是，十八歲就見過你了，我怎麽當時就沒問問你叫什麽啊！”
江明煜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自我反省。
“那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老師說了，不能把名字隨便告訴陌生人。”
陳酥眼睛更紅了，破涕為笑道。
“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最關鍵的一件事，用懷疑的眼神打量著江明煜。
“江明煜，我那個時候才十歲誒！你怎麽能……”
“不是，不是。”
江明煜險些背上再也甩不掉的名頭，連連擺手。
“這只是一個導火索，在那之後，我意識到我真的覺得男生可愛，會想和同性一直待在一起，後面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我也是個有道德的正常人的。”
陳酥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江明煜忽然低下頭親了他一下，聲音裏帶著笑意。
“不過謝謝你，童話裏的陳酥小天使，願意那麽早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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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酥抱著抱枕，把手肘和抱枕都放在膝蓋上，眼巴巴看著他，看江明煜在他腳邊的地毯上坐下，格外喜歡挨著主人坐的大狗狗一樣，把本子放在了沙發上。
似乎是有點不知道要從哪裏開始，江明煜沈思了一會兒，還自己翻開本子看了兩眼，這才開口。
“我家你應該或多或少聽過一點，江氏是房地產起家，後來轉行，到我父親這一輩已經算得上很有規模的商業帝國了，而我是，我父母的獨子，所以從我只有五歲的時候開始，就註定要接下家中的擔子。”
“我的父母是商業聯姻，不算恩愛，但是相敬如賓，而且他們二位對於教出合格的接班人這件事擁有十分一致的執念，在我上學之後，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讓我成為一個比同齡人都要優秀的小孩上。”
陳酥緩緩出了口氣，其實他大概能想象到這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只是還是舍不得江明煜這樣坦誠自己的傷痛過往。
所以他伸出手，摸了摸江明煜的腦袋，感受到了他挺紮人的頭發蹭在掌心。
“所以，我從會寫字開始，每天都要寫一份計劃，精確到分鐘，要在早上出門前拿給我的家庭教師檢查，一直持續到我完成高中學業，最後出國留學為止，我寫過自己都數不清的這樣的本子。”
“你可以翻開看，這是我初中的一本，時候久了，紙都有點泛黃了。”
在江明煜的授意下，陳酥打開了那個本子。
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江明煜一筆一畫寫著自己的名字，和現在的字跡框架相似，但是細節處還那樣稚嫩和柔軟，陳酥似乎能看到手掌小小的白白小少年握著筆，坐在雙腳都挨不到地的凳子上，在嶄新的本子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的幾頁，計劃從早上起床寫起，一直寫到晚上從學校回來，還要在書房裏完成家庭教師的各項作業，並且做完鍛煉後才能入睡。
陳酥又翻了幾頁，每天的日程都基本相似，好不容易看到周末，以為終於能有點娛樂活動，結果江明煜的記錄裏，兩天周末除了學習就是運動，還有一看就是大人的字跡在計劃旁邊標註了這周的拓展讀物，看書名不像是輕松好讀的文學作品，更像人文社科類的大學教材。
“初中......你也才十三歲，這個，看得懂嗎？”
陳酥用手點了點那個書名。
江明煜湊過來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看不懂，書裏好多字都不認識呢，當然我這麽回答，父親是會生氣的，所以我抄過很多書，看不懂就抄下來，總有一天會懂的，這是他的觀點。”
“好辛苦呀。”
陳酥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並沒有太多可憐的意思，只是眼睛很亮，於是江明煜說著說著，就湊上去親了他一口，吻落在他的唇角，江明煜的手輕輕撐在陳酥膝蓋上。
“習慣了，也還好，這些事情還可以看作是他太過急切想要看到我的成長，有點揠苗助長了。”
“直到高中的時候，我在學校裏結交了一個朋友，那也是第一次，我沒有和父親篩選過的、合格的同齡人做朋友，他是個眼睛很大的男生，大我兩屆，喜歡昆蟲標本，體育課上經常趴在花壇裏看螞蟻。”
“螞蟻是很奇妙的生物，它們那麽小，卻可以忙忙碌碌一整天，秩序井然，我後來和他一起趴著看，一看就過了一下午，連放學鈴都沒聽見。”
“所以，我開始應付父親的任務，並且終於在某一天被他發現了。”
江明煜笑了一下，攤了攤手。
“現在想想，那所學校本來就在父親的掌控之中，可能連老師都在替他記錄我的每日計劃，他很可能早就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等我主動認錯或者改正，可惜我沒有。”
“那個時候我還挺叛逆的，跟父親犟嘴，說我不想每天都這麽辛苦了，我也想休息，也想和同學出去玩。”
“你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江明煜摸了摸陳酥的小腿，和他進行互動。
“說這是你的使命？不想就滾蛋？”
陳酥不像讓氣氛變得沈重，還算輕快地插科打諢。
“他說，不要惹麻煩，明煜，說不定人家不想和你玩，只有爸爸替你挑選的人才值得成為你的朋友，你們將來可以成為彼此的助力，而不是做這些沒用的事。”
“我當然不相信，我朋友跟我肯定是真玩兒，不是假玩兒。”
“直到高三，他忽然從學校裏消失了。”
“一天放學後，我在學校門口碰到了憤怒的、流著眼淚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看起來想掐死我，但是眼睛很哀傷，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為了他們家快要破產的企業。”
“我隱隱意識到了什麽，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更加具體地問他發生了什麽，他甩開了我的手，哭著祝我以後每天都能開心。”
陳酥感到喉嚨一陣阻塞，他隱約猜到了什麽，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明煜。
江明煜點點頭，笑得很難看。
“那年我18歲，回家之後，父親在書房等我，他告訴我，我的朋友家中這幾年遭遇了經濟危機，他的父親正一籌莫展不知道如何力挽狂瀾，而他，提供了一個很合適的聯姻對象，那個人願意出錢盤活他們的公司，作為代價，我的朋友剛到同性婚姻合法後修改過的法定結婚年齡，就輟學結婚了，對方是一個大他十五歲的男人。”
“哈......我當時整個人都陷入了無法緩釋的焦慮和自責之中，覺得我毀掉了朋友的整個人生，父親卻冷漠地告訴我，你看，你的友情也好、愛情也罷，都是如此脆弱，感情是最無用的東西，在利益面前，它們一文不值。”
“我怎麽會害你呢，我會讓你成長為足以庇護家族的強大領袖，而不是囿於情愛的普通人。”
江明煜陰森森地學著更年邁的聲音，搖了搖頭。
“他把一封信丟在地上，我那時候才遲到地知道，我的學長暗戀我，並且把表白信夾在了我的計劃本裏，被管家交給了父親。”
“這是我人生中距離愛情最近的一次。”
陳酥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緊緊地握住了江明煜的手，兩個人靜靜呼吸著，像是在分享彼此的痛苦。
他知道一個人能有多渺小，父親屢次再婚中，他沒有任何一次作為擁有獨立人格的“兒子”出現，扮演的角色都是紮著蝴蝶結絲帶的“禮物”，或者說，父親的某件陪嫁。
所以......所以江明煜第一次見到自己，才會那樣急切地和自己結婚，想用這種方式阻止同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聯姻，遲到這麽多年地償還他內心的那份愧疚嗎？
陳酥張開嘴，欲言又止，心頭沈重猶如有巨石壓在上面，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江明煜好像並沒有看出來，和陳酥牽了一會兒手，繼續說下去。
“從那之後，我和父親的關系就鬧僵了，但是因為這件事，他把我關在院子罰站了一整天，大聲念檢討一百遍，直到我發誓，從此以後只能和父親挑選的同學交際，我會按照父親的意願進入大學就讀。”
“你，念了嗎？”
陳酥聲音艱澀地發問。
十七八歲，是一個孩子自尊心最強的時候，這樣無異於將他的脊梁放在地板上踩碎重塑，告訴他你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念了，一開始，他們站在樓梯上監督，讓我跪著念，後來他們進去了，我就站起來了。我當然也是會偷懶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不過那天，真的是我哭過最多的一天，感覺把接下來五年的眼淚都哭幹凈了，後來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
江明煜反而故作輕松。
他忽然咳嗽了一聲，似乎有點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不過這件事反而讓我意識到，我好像的確是喜歡同性的，某種意義上，我也得謝謝我的父親。”
陳酥的心一涼。
完了，剛剛的想法好像是真的，這人還真是江明煜初戀啊，父親棒打鴛鴦反而讓兩個人情比金堅了，讓江明煜一直惦記到現在。
信任，信任。
陳酥默念提醒自己，他和江明煜至今以來的許多問題都是因為沒能好好溝通導致的，這次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為什麽，因為......你的學長嗎？”
陳酥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麽拈酸吃醋，明明就算是醋，也是多少年前的陳年老醋了，江明煜從那之後的確一直單身，林秘書可以作證。
江明煜這回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了，他楞了一下，趕緊跪起來，把陳酥往懷裏攬，左臉右臉各親了一口，察言觀色地哄。
“哎，不是，你想哪兒去了寶貝，那真的只是我的朋友我的學長，是他帶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但是我意識到自己喜歡男性，絕對不是因為他，你醋了，是不是？”
陳酥佯裝哼了一聲，順勢靠在江明煜肩上，掰著手指給他數。
“是我的問題嗎，你自己算算，第一個朋友、竹馬、學長，不怪我多想吧，我還以為你父親雖然拆散了你們這對小情侶，反而亂點鴛鴦譜讓你開了竅呢。”
江明煜一聽，好像也的確是這麽個理，不怪小男朋友吃醋，這玩意兒聽起來真的像校園文經典元素。
“那什麽，不過我還真有個，和初戀沾邊的事兒，你想聽我就說，醋了、醋了我就再道歉，好不好？”
江明煜晃晃陳酥的手。
陳酥點點頭。
“好吧，那你說來聽聽，我也是很大度的。”
江明煜陷入回憶，耳尖好像有一絲詭異的泛紅。
“是念檢討那天，我一直念到傍晚，念不動了，站在花園裏發呆流眼淚。我家的別墅有一面沒有圍墻，只有圍欄，是家裏的花匠為了打造那種純天然的花墻專門設計的，我哭得正兇的時候，聽到有個小孩兒在喊我。”
陳酥眨了眨眼，忽然覺得這個劇情似乎在哪裏聽過。
“我扭過頭，那個漂亮的、白白的小孩兒戴著一頂帽子，出現在了圍欄後面，眼巴巴地趴在上面，手臂伸進來。”
“那些特殊培育的花兒就開在他的臉頰邊上，襯得他像個童話故事裏才會有的小天使。”
江明煜瞟了陳酥他一眼，確保小男朋友的表情還在可控範圍內，才繼續說下去。
“他喊我哥哥，所以我走過去了，他看到我在哭，嚇了一跳，趕緊從口袋裏掏巧克力給我吃，還非要看著我吃下去才笑起來。”
“後來，我問他在這裏做什麽，是不是住在這裏，他點頭，說在等人，不過等了很久也沒人來找他，他就在圍欄外面坐下了，和我背靠背。”
“他問我為什麽哭，我說因為爸爸不是個東西，我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江明煜頓了頓，為自己挽尊。
“這句話我只說過這一次，後來我很有用了，現在更有用。”
陳酥像是呆住了，看著江明煜眨眼。
江明煜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手也被陳酥捉住了。
他只好繼續講。
“那個小孩兒竟然笑了，聽起來很累，說是呀，我的爸爸也不是個好人。”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這一天並沒有想象中糟糕，至少，有個人陪著我。”
“後來天黑了，我的父母開車出去參加晚宴，我悄悄開門把他放了進來。”
“我們一起躺在草坪上看星星，他看起來明明那麽小的一個，卻還反過來安慰我。”
“哥哥你看，天上有這麽多星星，你不要難過，我們一起把不開心變成星星飛走吧？”
“飛走了嗎？”
陳酥忽然打斷了他。
江明煜轉過頭，看到陳酥眼裏幾乎噙著淚。
“什麽？”
“不開心，變成星星飛走了嗎？”
陳酥的眼淚無聲地落下，比飛走的星星還像劃過臉頰的流星。
沒等江明煜回答，他就抽了抽鼻子。
“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媽病死之後，我爸又跟過四個女人，我搬過六次家，第一次搬家，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個時候我才十歲多，在別墅區到處亂走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漂亮哥哥跪著流眼淚。”
“我好心疼，想告訴他如果哭太久，眼睛會腫，所以就給了他巧克力。”
“江明煜，後來我也想過，如果不開心真的能變成星星飛走該多好，我們是不是都不用再難過了，永遠都不用。”
江明煜的拇指還在條件反射給陳酥擦淚，已經被巨大的信息量沖擊到了。
他緩了一會兒，反芻了一下聽到的東西，這才不敢相信地開了口，聲音都在微微發顫。
“那個小孩兒，是你……？”
陳酥用力點頭，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早在還沒有嘗盡人間苦痛的時候就遇到過江明煜了。
一點兒也不晚，卻一點兒也不是時候。
“天……那我豈不是，十八歲就見過你了，我怎麽當時就沒問問你叫什麽啊！”
江明煜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自我反省。
“那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老師說了，不能把名字隨便告訴陌生人。”
陳酥眼睛更紅了，破涕為笑道。
“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最關鍵的一件事，用懷疑的眼神打量著江明煜。
“江明煜，我那個時候才十歲誒！你怎麽能……”
“不是，不是。”
江明煜險些背上再也甩不掉的名頭，連連擺手。
“這只是一個導火索，在那之後，我意識到我真的覺得男生可愛，會想和同性一直待在一起，後面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我也是個有道德的正常人的。”
陳酥哼了一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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