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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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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闊

此時的外朝一片混亂,睿王謀反,帶領南衙十二衛一路打到紫宸門,北庭禁軍原可一敵,然而副統領張聞喜投誠,竟導致北庭禁軍泰半倒戈睿王。

睿王是不在乎什麽體統的,安國公倒是狡詐,打的旗子是勤王救駕。皇帝中毒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脛而走,滿朝文武都聽了個大概,睿王此次起兵,明面上還算有些依據。

太子大罵裴珩謀逆,帶著東宮親衛和剩餘的北庭禁衛軍,苦苦支撐於紫宸殿,死傷慘重。只盼著京畿的威遠軍能攻入京師,一解燃眉之急。

兩方對峙於紫宸門,忽有一名太監出來,哆哆嗦嗦宣旨:“陛下召睿王入殿覲見……還請睿王下馬。”

安國公眼睛一瞇,他深知老皇帝此時將要魂歸九泉,宣裴珩進殿定然有變,但他目光一閃,竟未阻攔。

裴珩慢悠悠策馬上前,平靜道:“既是陛下傳召,本王自然要見。”

說罷下了馬,也不卸下兵刃,帶著一身血腥氣便往紫宸殿走去,太子在東暖閣門旁候著,也是持兵戴甲的模樣,皮笑肉不笑道:“沒想到睿王敢孤身前來,好膽識。”

裴珩看了他一眼,“下面不少是我父生前的舊部,有心為我父報仇,我若有個意外,太子且先掂量掂量後果。”

太子面色一變,握緊了刀柄沒有說話,裴珩並不理會,徑直入了殿門。

殿內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藥味,幾名太醫在龍床邊施針,頻頻擦汗,心裏全都清楚,陛下這是回天乏術了。

老皇帝聽見腳步聲,知道是裴珩,便拂了拂手,示意太醫們退下。太醫們如獲大赦,趕忙退了出去。

裴珩道:“臣裴珩,參見陛下。”

他照常說道,然而並未施禮,連拱手的禮節也無。

老皇帝咳嗽著坐起身,倚在軟枕上,渾濁的眼珠盯住裴珩:“你無詔入宮,可是要謀反?”

“陛下說笑了,臣是救駕。”

語氣過於平穩,老皇帝氣得厲害,一把掀翻了桌上的藥碗,怒罵道:“狼子野心!當年陸文楨極力勸朕,你父親是通敵勾結的罪人,不該留你,朕還心有不忍……如今看來是大錯特錯了!”

若是多年前朝夢苑的裴珩,此時定要被激怒,此時裴珩卻連眉頭都未皺一下,“陛下病糊塗了,六年前我父奪回朔州和涼州,洗去了冤屈,是陛下親封的睿王。”

老皇帝卻冷笑道:“你敢說蕭旸當年鼓動北狄攻打朔州……不是為了他的一己私欲?他將自己的名聲地位放在大昱安危之前,用朔州作為籌碼,賭他的榮華富貴,他有何顏面申冤!”

裴珩面無表情道:“陛下原來一直是這麽想的。”

他的語氣也冷了下來:“我父若不引誘北狄冒進落入陷阱,多年失地便在北狄手裏回不來了,邊民還要忍受侵擾到何時?”

“陛下的意思是,應該坐視邊境被吞並卻不管?陛下當初被立儲君,我父便私下送信與你,希望能裏應外合一起奪回涼州,你卻拒絕——我鬥膽一猜,是怕我父回京,您的儲君之位便沒了?”

老皇帝被他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問句逼得連連咳嗽,恨聲道:“那時邊關吃緊,朕在朔州多年,還能不清楚勝算?蕭旸當時就被指通敵,朕如何能信他!”

“能安定眼下局勢便是最好不過,失地自然能將來圖謀……北地的邊民恨朕,卻問問朝野上下,問問朔州以南的子民,是要一個讓他們無戰火之憂的皇帝,還是要一個鋌而走險窮兵黷武的睿王!”

裴珩卻仿佛聽到了一句天大的笑話:“將來圖謀?那敢問陛下,後來修生養息兩年,為何遲遲不動兵?是怕吃了敗仗,您的新君名聲不好?”

說到這裏,他淺色的眼珠冷冷盯著皇帝,一字字道:“當年朔州戰場上的蕭廣渡,確是個英雄明主,然而現在,皇帝的野心和能力只怕都已被京師的歌舞升平磨沒了。”

他直呼皇帝之名,無半點異色,這些舊事今日全掀開了,倒也痛快。

他甚至也沒再提當年蕭旸被逼逃亡的冤屈,和裴氏母子那幾年階下囚一般的屈辱。不揭破這層紙,是給這位曾有赫赫戰功的皇帝的最後一點敬重。

裴珩說罷,便轉身要走,皇帝呼吸急促,掙紮著坐直了,高聲道:“裴珩!你聽信安國公妖言,率兵謀逆,實則得位不正,將來又能坐穩帝位到幾時!”

他言語激烈,直指安國公今日能輔佐他逼宮,將來也能用“得位不正”的理由,再次謀反,為蕭容深鋪路。

裴珩卻並不在乎,冷笑道:“陛下將安國公看得太重了,他有何心思,我心裏清楚。”

老皇帝聽得分明,這是對安國公早有戒心,他怔楞一瞬,大笑道:“他聰明一世,枉費心機,將來折在你手裏,不知會不會後悔!”

他連聲大笑,忽而張口嘔出一口血來,青灰色的臉格外泛著死氣,連問罪的心力也沒了。他嘶聲道:“裴珩,朕知道你的手段……你且想想知遇的處境。”

裴珩一頓,沒有說話,仍往外走去。

太醫們戰戰兢兢立在臺階下,見睿王出來,連忙提了藥箱又進了門去,大約是瞧見了床幃上的血跡,肝膽俱裂,哀呼道:“陛下!”

東暖閣外守衛的禁軍各個拔出刀來,裴珩目不斜視徑直走了過去,眾人懾於威勢,又不敢上前,紛紛退讓。

安國公等候已久,見睿王出來,當即上前道:“皇帝他……”

“一息尚存,太醫正診治。”

裴珩看了一眼安國公隱約失望的面容,嘴角露出個冷笑:“怎麽,安國公希望本王這趟進去,是去弒君?”

這話鋒芒畢露,安國公悚然,仿佛見到了多年前氣息奄奄卻神情冷厲的少年,拱手道:“不敢!”

裴珩的目光刀鋒一樣剮過他臉上顫抖的紋路,道:“安國公有何不敢,若是本王當真動了刀,這豈非將你倆的罪責全抹去了。”

安國公頓覺如芒在背,竟不敢再開口,冷汗直流。

另一邊,太子往東暖閣內張望許久,面有焦急之色,心裏也明白皇帝決不能這時候咽氣,至少要等到威遠軍來援。蕭知遇又已逃離東宮,不知去向,他沒法借此拿捏裴珩。

只能盼蕭知遇還在宮中,尚有一絲機會捉回。

他這般頻頻回頭,裴珩察覺到了,似笑非笑道:“太子若有急事,不妨前去料理了,紫宸殿由本王照看。”

什麽照看,等著老皇帝駕崩,便要擁立為新君罷了!

太子暗暗咬牙,看了眼裴珩冷漠的臉。

又忽然想到皇帝病危,這樣好的機會,裴珩非得劫走蕭知遇才肯動手,擺明了蕭知遇在他心裏分量不輕,便是不在跟前,興許也有些作用。

一念至此,太子忽而鼓起一點膽色,目光望向安國公,冷笑道:“不知我那五弟去了何處?之前聽聞竟帶著親衛把翠微院圍了個水洩不通,實在無禮。”

說著看了一眼裴珩,接著道:“睿王有閑心留在此處,不如去找找我那二弟,興許還能趕在被亂軍誤殺前找到他。”

裴珩不為所動——蕭知遇分明已被送去京外,太子此言不過是拖延形勢。

然而太子語氣實在篤定,裴珩直覺一種莫名的不安湧上心頭,握著直刀的手緊了緊,已有些焦躁。守在紫宸門外的趙詮忽然闖了進來,快步上前,朝睿王道:“世子,去往京外的一行人……已被盡數截殺。”

裴珩勃然色變,喝道:“他人呢?”

趙詮半跪在地,連頭也不敢擡,“不知去向,是屬下無能。”

太子隔得遠聽不見聲音,卻能猜到一二,心裏有了底。

他方才面色還是慘白,如今反倒有恃無恐,負手笑道:“睿王放心,你只管去尋發妻,勤王救駕之功本太子絕不會忘,好歹是姻親,定然記著此恩。”

這話說得漂亮,端著天家的架子,又拉了親家的關系,承諾既往不咎,來日還是君臣。

安國公卻臉色大變,睿王若是撤兵,他和容深又置於何地,立刻近前勸道:“睿王不可,走到今日一步已是不易,難道要前功盡棄不成!”

他還指望有人能一道勸勸,回頭一瞧,盔甲下面盡是冷硬的臉,竟無人幫腔,一個個都望著裴珩,等候命令。

裴珩面色不定,目光從東暖閣,一寸寸移到太子、安國公等人的臉上。黃昏將暗的光線映在他頰側,竟顯出幾分莫測。

半晌他忽然開口:“張聞喜,將他拿下。”

這話沒頭沒尾,張聞喜卻應聲出列,安國公隨即被幾名北庭禁軍按住肩膀,直跪在地上。他尚且一頭霧水,愕然道:“睿王?”

張聞喜嘿嘿笑了一聲“得罪”,便拔出長刀,作勢要砍。

安國公沒料到裴珩如此喜怒無常,頓時目眥欲裂,張口欲呼,南衙禁軍幾名首領俱都毫無反應,唯有一人沈不住氣,竟策馬沖了出來阻攔,擋在安國公身前道:“睿王三思,一言不合妄殺朝廷重臣,誰人敢服?”

竟是南衙統領周錦。

他這般沖出來,裴珩居然毫不意外,冷笑道:“果然是你。我道你是皇帝的人,一直與我不對付,處處為難,還當你今日怎肯投誠於我,原是安國公的心腹。”

周錦面色一變,還待爭辯幾句。

裴珩卻已不耐,直接提弓搭箭,飛箭連出,周錦提劍連避幾回,仍被一箭射穿喉嚨,鮮血噴濺,人已瞪大眼睛摔下馬,倒在地上。

他手下的左右翊衛將軍剛要動作,也立刻被制住。眨眼間形勢又變,安國公癱坐著,面白如紙,竟不能言語。

“看好他。”裴珩解決完內患,面無表情道,“東宮若敢動手,你們即刻回擊。”

說罷一掣韁繩,策馬回身沖出了紫宸門。

南衙十二衛唯他馬首是瞻,全無異議,北庭禁軍有張聞喜壓著,竟也不動。

太子在上首目睹了這一切態勢,眼睜睜看著裴珩縱馬消失在宮門外,他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倒退幾步,被侍衛扶住。

心臟又重新跳動起來,一種賭贏了的僥幸迅速升起,太子幾欲眩暈,劇烈喘息,一邊慶幸自己對蕭知遇未動殺心,一邊覺得不可思議。

如此大好形勢,竟輕易放棄,裴珩居然真的對蕭知遇在意至此。

*

離東宮越遠,形勢便越動蕩,數不清的宮人察覺了異樣,四散而逃。

蕭知遇身形瘦削荏弱,又是垂著頭快步走動,穿行在來往的宮人中,這亂局中也無人註意到他。

翠微院的方向聚集了不少禁軍,不知是哪方的勢力,他眼看行不通,便咬了牙,掉轉方向往掖庭宮裏走。

掖庭宮是宮中婢女的住所,此時已亂得毫無章法,蕭知遇以太子有事吩咐為由,接連詢問了幾名宮女,才輾轉尋到了最北邊的一處破落屋子。

裏面住著個管事嬤嬤,發髻斑白,正坐在炕上剝花生米,一派悠閑——她是睿王安排在此處的人,睿王謀反自然波及不到她,興許還有利可圖,便無慌亂之色,照舊坐著。

她一看來人是個白面皮的小太監,不耐道:“誰?”

卻聽來人低聲道:“山高水闊。”

管事的一怔。

這句“山高水闊”是六年前她調來掖庭宮接下的任務,不知對方是誰,只知道蕭旸舊部所托,若有人來到掖庭宮以此句相求,便要送此人離宮。

當時她以為很快就能完成任務,然而一天天,一月月地過去,無人來尋。後來連蕭旸都還朝為睿王了,她也不見此人蹤跡,問了上頭,回覆命令不變。到今日已隔得太久,六年過去她都要忘了。

此時乍然見到,她不免狐疑地打量此人許久。

蕭知遇也知道時過境遷,來此處本是碰碰運氣,見她有反應,便心頭一喜,道:“宮中危急,還望你能送我出宮。”

管事的看了眼外面的動蕩,心知不能再留,也不問他身份,低聲道:“你跟我來。”

便帶著蕭知遇去往掖庭宮西北面的一扇小門,木門破舊,是掖庭宮運送菜品物資之處。出了門,又穿過長長的甬道,轉了幾番,來到一處小偏門,一名老太監在旁邊坐著搖椅打瞌睡。

管事的道:“山高水闊。”

老太監頓了頓,驚異地掀了眼皮看蕭知遇一眼,便慢吞吞起了身,示意蕭知遇跟他過去,又在一輛木車前停下。

這木車上幾個大桶,一個裝滿了菜葉子和殘羹冷飯,另一個桶裝了宮中不用的破衣裳,宮裏的東西再瞧不上眼,運到宮外總能換幾個錢。

蕭知遇就藏在一堆破衣裳裏,被運出了偏門,偏門的侍衛也是睿王的人,一見老太監的眼色,也不檢查,草草讓他過去了。

蕭知遇屏著呼吸,聽外面車輪轆轆,又經過兩三道宮門,今日動亂之故,來來往往也無人仔細查看。外界的聲音逐漸開闊,似乎已離開宮城。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木車逐漸停下。

他等了許久未聽到聲息,悄悄頂開了桶蓋一看,木車正停在一處窄巷,車夫已不知去向,唯有車頭留著一袋銀兩,和一把匕首。

蕭知遇沒動錢袋,只撿起了匕首。

特意留了利器防身,應是裴珩當年的吩咐。

蕭知遇怔了片刻,轉過臉,往木桶中的舊衣裏翻找幾回,湊出一身不顯眼的舊衣穿上,又往地上攥了把灰,往臉上抹了。最後他拿著匕首,一刀割斷了拉車的繩索。

馬兒得了自由,打著響鼻在原地踱步。

蕭知遇翻身上馬,不由往回一看,只見輝煌宮殿的一角屋檐探在上方,碧瓦飛甍鬥拱儼然,正籠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他擡頭看了半晌,又看向巷外一片開闊的天地,策馬步出了巷子,也徹底離開了這座宮殿籠罩他多年的陰影。

山高水闊。

蕭知遇默念著這四字,是寫在那張路線圖一旁的暗號。

他昨晚思來想去,總是想不通這句暗語有何深意,六年前裴珩留在紙上的那個墨點,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又是什麽。

然而現在他騎著馬,在京師北面飛奔,廣闊天地的風吹在他臉上時,他忽然想明白了。

是山高水闊。

——再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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