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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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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追

蕭知遇迎著夜色獨行,越走越快,往荒涼的京郊深入,他離奢靡荒唐的京師越遠,離藏汙納垢的宮城越遠,他的心便越輕松。

此時他是一個人,無人對他指點評論,無人對他冷眼相向,也不再有人暗諷他委身於人,他自顧自疾行在黑暗中,有種發洩的快意。

冷風割在他臉上,鉆入他的眼眶,刺進他的咽喉,帶來一股針紮刀剜似的痛感,他覺得自己好似被割開無數細小傷口,那些經年累月潰爛在身體深處的淤血,都從傷口湧了出來,痛快極了。

五年來,不,自從成為二皇子以來,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都想離開京師,離這兒遠遠的,逃得越遠越好。

今晚他能逃到哪裏去?

他沒有想過,他只知道他絕不能留在那裏,在那裏多待一刻,他便覺錐心刺骨,無地自容。

他就這麽一路踉蹌,片刻不停,直到一口氣走出四五裏,他忽地被地上的石塊絆倒,跌在地上,方如夢初醒一般回神,大口呼吸著。

耳邊那些旁人的竊竊私語盡數消失,煙霧一般消散在夜風裏。

他的心臟已被那些夢魘似的情緒壓得心悸,呼吸不順,再跑下去,不知道會不會出個好歹。

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被風一吹,更冰冷地貼在肌膚上,這時他方覺腿腳酸痛,胸口窒悶,咽喉更被寒氣侵蝕到幹澀,喘氣時都覺刀片剮過的疼痛。

京師在身後已看不到影子了,官道上依舊荒涼,月光透灑,路邊懸著的燈籠在他頭頂明滅。

蕭知遇就這麽坐在地上,仰頭癡癡看了一會兒,看得眼前都糊成昏黃的燈光,終於扶著地面起了身。

又立在荒夜中,一時怔然,不知何去何從。

他無處可去。

就像父皇說的那樣,他沒有所謂的後路,陸家倒了,他一個曾經的廢皇子,毫無倚仗,又和裴家關系惡劣,他是最不可能翻起風浪,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的那枚棋子。

但至少在今晚,他不想就這麽回去。

皇陵就在這個方向,他回憶著到皇陵那一路上的驛站,撐著眼睛辨認了方向,便慢吞吞地,拖著腿接著走。他邊走邊咳嗽,咽喉刀割般生疼,嘴裏同時泛出一股鐵銹味,想來是嗓子破了。

然而沒過多久,突聽身後馬蹄聲起,一陣勁風由遠及近,他還來不及回身,便被一把撈住腰身,猛地挾上馬背。

天旋地轉的,蕭知遇險些背過氣去,他臉朝下,眼前只見著飛揚的馬蹄,和這人飄飛的衣擺。

頸上戴著的瓔珞吊在空中直晃,砸得人臉上疼,他本就怕馬,此時橫掛在馬背上,是個難受的姿勢,更嚇得直晃,這人的膝蓋正牢牢抵著他,才讓他不至於跌下去。

他努力擡頭望去,搖晃的視線裏只能看到對方繃緊的下顎,和隱藏怒氣的嘴角,其餘都融在夜色中,難窺究竟。

他怕真摔下馬去,又錯覺這人會遷怒他,忽然掀了他下馬,叫他摔作個殘廢。這馬背又顛簸,他被顛得忍不住幹嘔起來,夾著痛苦的咳嗽聲。

許是他咳得太厲害,對方終於一拉韁繩,馬嘶一聲,慢慢停了下來。

蕭知遇幾乎是手腳並用,跌下了馬,撲在地面幹嘔。

卻轉眼被一把揪住衣襟,狠狠提了起來。

裴珩那張眉眼鋒利,神態陰沈的面容便自黑暗中顯露出來,他緊緊捏著蕭知遇的衣領,像是要捏住他的脖子。

“你想去哪裏?”

這是四年後重逢,他們成婚至今,裴珩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第一回正眼瞧他,卻含著怒火與恨意。

蕭知遇沒能出聲,艱難呼吸著。

裴珩恨聲道:“當初陸家失勢,你幽禁宮中時,你不想著逃跑,今日不過是幾句旁人的羞辱,你就想逃了?”

“你如此屈辱,那早在被你父皇賜婚時就該逃了,逃得遠遠的,不必來我跟前礙眼!”

換作其他時候,蕭知遇不會說什麽,他已習慣於旁人冷眼,哪怕這個人是裴珩,也不過讓他多傷心幾分。但他此刻頭昏腦漲,加之宴會前後所發生的的一切讓他至今還覺難堪,他忍不住心想,憑什麽,憑什麽自己要遭受這些非議?

連裴珩也無法拒絕,莫非覺得這婚事他能反抗?

他只輕聲道:“你既然嫌我礙眼,就不必來找我。”

裴珩一靜,看著蕭知遇垂下的睫羽,慢慢地松開手。

蕭知遇得以脫困,咳嗽著坐在地上,他的衣擺早已被枯枝荊棘掛破,墜在地面也顯得臟汙破爛,他不願太過狼狽,抿著嘴,伸手將衣角掖了掖。

兩人再也不說話,一站一坐,荒夜中唯餘旁邊的馬嘶聲。

半晌,蕭知遇心緒平穩了些,望著面前的靴尖,慢吞吞地說道:“我心裏難受,想去皇陵祭拜我母親,給世子添麻煩了。”

他知道自己若是真失蹤了,睿王府的罪責不小,裴珩會氣急實屬正常。

裴珩沒答話,蕭知遇硬撐著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他沒有看裴珩現在的神色,只覺對方的視線還停留在他身上。

他想了想,要是裴珩發話,便一道兒回去,但裴珩在氣頭上,他也不想服軟,回身往來路走。

在翠微院關了五年,身體又不大好,蕭知遇原憑著一股不甘的憤恨走出四五裏,此時已是精疲力竭,只走了幾十步,便覺身上酸重,卻忍住了,悶頭一路走。

裴珩沒有跟上來,立在原地。

過了許久,身後荒涼的官道上才再次傳來馬蹄聲,這回卻很慢,嗒嗒的,像春夜的雨聲。

蕭知遇不知怎的,想起了當初他剛成婚,從皇陵坐馬車回來的路上,所聽到的那陣隱約的馬蹄聲,也是這樣慢,也是在這條官道上。

他知道裴珩現在正騎在馬上,默然跟在他身後,興許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但他也不知該說什麽,便沒有回頭。

彎月西沈,兩人這麽僵持了一段,蕭知遇已走得很不像樣,踉踉蹌蹌,連腳底的生疼都快感受不到。裴珩似是看不過去,忽然策馬走近了,停在他身側,向他伸出手。

蕭知遇一頓,擡起頭與裴珩四目相對。

月光映在裴珩發梢上,眉眼面龐背著光,隱隱露出一點輪廓,能看出大約是冷硬的。

見他良久沒有反應,裴珩等得不耐,便猛地翻手,一把攥住他胳膊,將他拉上馬來,坐到身前。

蕭知遇下意識掙紮一瞬,惹得身下駿馬不安地踱步,他怕摔下去,只得僵著不動。

裴珩坐在他身後,被他發絲拂在面上,偏開了頭。

蕭知遇也察覺到了,垂下頭,伸手將背後的烏發攏到肩上,裴珩便望見他後頸上赭黃色的內衫衣緣——應當是赭黃色,裴珩記得在之前宴會的燈下,這色彩頗鮮亮——細小一道掩在層疊的青色衣物中。

後頸皮膚薄嫩,因他垂頭的姿態,隱約有脊骨凸起。另有發冠上的細小流蘇穗子從耳後垂下,貼在纖細潔白的頸上。

裴珩移開視線,輕拉韁繩,馬兒便快步往前行去。

蕭知遇被他兩臂環在懷中,這大約是保護的意味,但他覺得不自在,雙手握著馬鞍前端,試圖在顛簸中維持平衡,卻正觸到了裴珩垂在鞍上的衣袖。

他毫無知覺,將這衣袖並著馬鞍握緊了,生怕摔下去。裴珩正拉著韁繩,一動便覺袖子被攥著,他頓了頓,到底沒說什麽,換了另一只手控制韁繩,左手虛握著,沒有拂開。

今日是宮中宴飲,二皇子難得穿著矜貴些,衣物繁覆,腰戴環佩,駿馬行動間便帶起玉石輕響,夜間聽來竟有幾分繾綣多情。

夜風冷,這麽騎了半盞茶工夫,兩人越挨越近,蕭知遇一直強忍著咳嗽,脊背發抖,他還未覺得有什麽不對,坐得比尺還直的裴珩忽然停馬,一下抽出了袖角,扯得蕭知遇松了手,晃了晃,又堪堪坐穩。

裴珩下了馬,面色不虞,脫了大氅扔上去,正丟在蕭知遇身上。

“你不冷嗎?”蕭知遇問,聲音細啞。

“沒你嬌貴。”裴珩冷冷道,隨即一聲不吭拎起馬韁,往前走去,竟是讓蕭知遇坐在馬上,自個兒徒步。

他好好的馬不騎,倒寧願做個牽馬的。

*

阿努在睿王府門口等著,與趙詮說話,“世子追去了?”

“是啊……世子原是等二皇子出宮,就能一道回來了,哪知道等到了進寶過來,說二皇子早已出宮,還執意一個人下了馬車。我們趕過去時,半途又遇上執金衛,說是二皇子出京了。”

“二殿下為什麽要出京啊?”

趙詮欲言又止。

宮裏閑言碎語傳得快,他在宮門口打了個瞌睡,就見淮安王世子的馬車急急駛了出來,還夾著老王爺幾句怒罵,再聽宮人言語,都說是蕭宥出言不遜辱及睿王府。

但他看世子坐在馬車裏一言不發等人,多少猜到了一點世子動手的原因。

阿努還要再問,趙詮想到裴珩當時嚇人的臉色,沒敢直說,只含糊道:“我也不清楚。”

阿努擔憂地嘆了口氣:“老夫人還在正堂等著,不肯歇下,她好像聽說了宮裏的風聲,正生氣呢。”

他隨即又想起了要事,壓低聲音道:“不止這個,北邊剛遞來的消息,說是明年就要派人來,還等著世子回話。”

趙詮面色一肅,“明年……來得這麽早?”

話說著,遠處忽傳來“嗒嗒”的聲響,兩人伸著脖子望去,就見一人牽著馬行來,馬上坐了人。

等到近了,才發現坐在馬上的是二皇子,面容蒼白,肩上正披著世子的外袍。世子神色冷凝,這兩人一句話不說,仿佛各想著各的心事。

阿努和趙詮連忙迎上去,接過韁繩。

趙詮道:“世子,快五更天了。”

這時辰該準備準備去朝會,裴珩卻道:“陛下命我思過三日,不必上朝。”

趙詮有些吃驚,心想居然都鬧到這境地了,又上前耳語幾句,裴珩點點頭,正要擡步,忽而瞥了蕭知遇一眼,阿努隨即道:“我這就帶殿下回去。”

裴珩一走,蕭知遇便腿腳發軟,又覺得渾身發冷,不由捏緊了肩上的外袍,被阿努攙扶去往東院。路上遇到個仆婦,對他道:“殿下,老夫人有請。”

蕭知遇知道這是興師問罪來了,道:“我換了衣服便去。”

他一路神思不屬走向東院,連阿努勸他“等會兒老夫人說什麽別往心裏去”的話語也未聽進去,到了屋裏坐下,他才意識到這是裴珩的外衣,脫了放在一邊,過了片刻,又輕輕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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