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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順元年,臘月。

當朝譽滿天下的恒王離京、南下賑災。奉順帝親攜百官,出宮五裏,為其送行。

“哥,快出外城了,別送了。”

帝王儀仗浩浩蕩蕩停在幾丈外,禁軍隨行,暗衛隱於跪拜的百姓間,如夜中游蛇。

淩墨淵好想抱抱弟弟。

可是不能。

他說。

“去吧。”

淩墨安亦有不舍,但仍行禮、上了承祈牽著的馬。十二暗衛緊隨其後。蹄聲踏響——

淩墨安一騎絕塵,遙遙無影。

淩墨淵凝望了許久。

百官不敢躁動,唯一人上前,忠言勸說。

“聖上,外城魚龍混雜,實不算安。您的情誼王爺皆已帶在路上了,思過傷身,聖上起駕回宮吧。”

淩墨淵未動,道。

“司明,你說小安會不會想家?”

衛司明稍作思量,答說。

“倘若無親無愛,家就只是一間空房而已。王爺此去,心中所念必然非宮廷府邸,全在聖上一人。”

淩墨淵見套不出話,索性直言。

“那小侯爺會想家嗎?”

衛司明,漠北戍邊侯的第二子。他神情堅定,問心無愧道。

“末將之心、亦全在聖上一人。”

淩墨淵轉頭看他,眼底是有一抹愉悅在的,不過比做太子時少了許多。

“回宮。”

奉順帝龍袍一擺,踏進轎輿。

衛司明持刀伴駕,人在走,魂卻在捉摸著剛剛那一眼中、還留多少真情。

他不愛家是真的。

從少時某天,父親突然送他新衣服,千裏迢迢帶他進京面聖、歡喜誇讚他開始,他就徹底不愛了。

因為都是假的。

父親這麽做,只為有朝一日當朝廷要制衡漠北時,會選他來京做質。

衛司明始終想不明白,當今天子慧眼如炬,為何還會如漠北侯所願,把他調來京都。

難道真因年少那一面?

不。

衛司明不信帝王會真的完全信任誰。

即便是親弟弟。縱然他表面上對恒王奪位的謠言置之不理,可實際,不還是將兵權牢牢握在自己手裏嗎?

這樣的人,又怎會信誰的赤誠。

唉~

世間霜雪千般冷,不及帝王半寸心。

衛司明看了看轎輿,卻笑了。淩墨淵心冷沒關系,他的心是熱的。

他永遠記得在那廣闊的跑馬場上,少年太子一襲勁裝,拉弓如滿月。

他被邀請與他比賽。途中,他們談到了志向。

“我想做大將軍。殿下呢?”

淩墨淵見賽鴿飛空,便猛夾馬腹,霎時駿馬奔馳,一雙箭羽破開長風。

“修身。”

他嗓音鏗鏘、又射兩箭。

“齊家。”

再射兩箭。

“治國。”

三箭搭弦,淩墨淵卻改了弓勢,對準遠處靶子,說。

“平天下。”

九字九箭,射下六鴿三靶。令衛司明熱血滾燙、終生難忘。

而今,他雖受困於身份,無法實現做大將軍的抱負。但他願意一輩子待在禁軍,待在淩墨淵身邊。

他會用生命、去守護他的明君。

奉順元年。

於奉順帝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

景夏國疆域遼闊,富名山大岳、江河湖海。

柏岱山居南,歸屬嘉州,與綏城、沅城、泉楓城三面相鄰。淩墨安行走官道,路上快船快馬,仍需一月能達。

承祈可撒歡了。

先前淩墨安許他離京玩個一年半載,現下也算踐諾。只是有一點不好——

趕路太急,屁股疼。

行程過半時正逢小年,淩墨安便讓大家在客棧休整一日。承祈隨即霸占了廚房,一道道美食出鍋,香得大廚直流口水,說啥都要拜師。

承祈沒辦法,便讓他在旁看著,教了幾道。

人走後,他就招呼摘菜的竹寅和竹卯。

“老三老四,你倆把兄弟們的飯拿上去吧。老大老二去對接消息了,撥出來點兒菜給他們溫著。還有那幾個小碟是十一的,一定要監督他吃完。”

倆人擦手行動。竹卯玩笑說。

“你再逼十一吃清淡的他都該絕食了。”

承祈道。

“他敢!傷筋動骨一百天,時間還沒過半呢,他絕一個試試。”

竹戌口重。平常跟大家一起吃飯時還能控制,可一旦外出任務,那鹽就不要錢似的放。

誰吃他一口飯得喝半缸水。

還屢教不改。這回承祈借著他中箭、需養傷的由頭,強制他吃一百天清淡菜。

竹戌連連叫苦。他想去找王爺用了那次如願的機會,結果被承祈發現,一頓“暴揍”!

“別生氣啊。”

竹寅收著食盒,說。

“他這不比剛認識的時候好多了?再過兩年,準能板過來。”

承祈抱臂道。

“兩年太久,我就不信一百天過去他還不適應。再說清淡菜裏也放鹽了啊,王爺就特別喜歡。”

竹寅笑著搖頭,不再接話。

竹卯問。

“你還和王爺一起?”

“嗯。我給王爺燉了湯,還沒好。你們先吃吧,記得守夜。”

倆人應聲,提著食盒走了。

參湯在燉盅裏“咕嘟咕嘟”響,香味溢滿廚房。承祈多等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也拎著食盒上樓。

官家客棧不比普通客棧熱鬧。

住客大多閉門不出,小廝也十分穩重守禮。承祈剛踏上樓梯,就聽見一道強壓急迫的腳步聲。

竹子拿信走來,低語說。

“小祈,這信是從京都來的,卻印著我們的標記。”

“我們的標記?”

承祈皺眉。

十二暗衛現只有竹午竹未在外出任務。他們負責將柳韻依母女送出邊境,又怎會在京都?

“拿著。”

承祈把食盒遞他,拆信來看。面色疑惑——震驚!——沈默......

“告訴他們、盡快趕過來吧。”

“好。”

承祈收信,繼續上樓。

淩墨安正在看公文。聽見敲門聲,去開,只見承祈笑臉。

“王爺,吃飯了。”

承祈麻利擺好碗筷,滔滔不絕地講著客棧大廚。

他面上藏不住事。淩墨安也沒戳穿,安穩地吃完飯、喝完湯。才道。

“說吧。”

氣氛凝重起來。

承祈慢慢放下筷子,拿出信,說。

“竹午竹未原已將柳韻依母女帶到了北隅。可她們不願意出境...自刎了。”

淩墨安瞬息站起!!

桌椅發出響動,磕了他的腿,但他只顧著信。

怎麽能!...

信紙是那麽涼。

仿佛夾雜著北隅常年不化的冰雪。柳韻依含淚持劍,對竹午竹未說——

“替我多謝王爺。只是柳韻依生在景夏、長在景夏,景夏就是我的家。我、不離家。”

血濺在雪上。

母親與女兒用同一把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寒風呼嘯。恒王的人、聖上的人、與柳晟章有約的羌戎人,都站在那裏。

他們站在那裏,仰視著冰雪中的紅花,長久不語......

“王爺,聖上已下秘令,著柳家三口無名厚葬。您別太...”

“承祈。”

淩墨安緊著氣道。

“過了年,你就十八了。”

“......她和你同歲。”

除夕當日的天灰蒙蒙的,莫名讓人在這喜慶的節日裏提不起興。

淩墨安初八到達綏城。

這與柏岱山震源還有一定距離,受災較輕。淩墨安停留三日,後繼續往南,來到沅城。

他早在離京時就下了調令,沅城所有幸存的守備軍全力協助太守,一個多月來搬挖救人、搭建簡篷、集中藥材、開放糧倉。勉強安置了難民。

淩墨安走在斷梁碎瓦之間。

承祈給他打著傘,聽他對沅城太守說。

“近來連日陰雨,大地反潮,一城的百姓和傷員都擠在簡篷裏,容易滋生疫病。本王見城中尚存完整的屋宅,為何不將難民分移至此?”

沅城太守是個實在人,道。

“王爺,老百姓的房子住不下幾個人。您看見的,都是官員商賈的府宅。這些人誰家中沒個三妻四妾、老母兒孫啊。要讓百姓住進去,萬一起疫生災,他們自家人也得遭殃。”

此事論到底,乃人之常情。

淩墨安想了想,說。

“太守的話,本王理解。可如今情況特殊,若真瘟疫橫行,他們躲在府裏就能保證安全嗎?”

“額這...”

太守難答。

淩墨安道。

“既身為百姓的父母官,本王希望太守能做個表率,將這些人的家人安妥在太守府。本王會為其配備草藥和郎中,確保他們性命無虞。”

“另派衙役去記錄、並擇選庫房來封存各府財物。本王保證,只要是登記在冊的東西,不會有任何丟失或損壞。”

“本王此行並非空手而來。即便不用朝廷的賑災銀兩,亦可由本王來承擔事後府邸修葺的費用。”

淩墨安停步,看著沅城太守。

“本王話說到這個份上,如再有不從者...”

太守猛一哆嗦,忙躬身道。

“下官明白,這就去辦。”

淩墨安拿過頭頂的傘,對承祈說。

“承祈,你派自家兄弟跟著、盯緊。”

“是,王爺。”

承祈拿出小竹笛吹了段旋律,後打著傘跑了。

道路泥濘。

淩墨安獨行雨中,臟了靴襪衣擺。

沅城是此災中受難最嚴重的一城。泉楓城次之。

淩墨安又不會分身。

便只能勞萬影充當下“恒王使者”。幸而她與承祈傳遞消息方便,手下還有一眾貓貓軍,不缺糧不缺藥的,淩墨安也可在這兒多留幾天。

說來怪異。

柏岱山下還有個離震源最近的村子,卻反倒毫發無傷。

承祈攜族人來查各城狀況時去過那兒,不明原因。

“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一男子背著女兒在雨裏急奔,後面小差追喊,可叫不停他。

淩墨安跟上去看。

跟到了一座掛著——懸壺濟世、起死回生木牌的房子前。

......

懸壺濟世可以理解。

起死回生是什麽鬼?

淩墨安好奇往裏張望,一見坐診之人,突然不疑了。

嗯。

確實能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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