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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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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那天楚歲安待到萊茵醫生離開,才躡手躡腳地給自己的房間拉開一道門縫。

萊茵醫生的臨時診所布置得很有生活氣息,小小的方桌上鋪著奶油色方格桌布,桌布邊緣垂著流蘇,而桌子上放了一瓶花——本罕利是玫瑰之城,居民釀果酒、種玫瑰,再籠上神秘的宗教氛圍,其實也算是人間天堂。

楚歲安看到那瓶盛放的玫瑰旁放著一杯氤氳著熱氣的牛奶,是陶土杯子,質感略微粗糙,走近了端在手裏細看,發現上面用綠色的顏料裝飾了線條。這個杯子應該也是當地的產物,很像是手工制作的。

她將牛奶捧在手裏,目光停在杯子的花紋上,思緒有一些翻飛。裏屋的那名不速之客正發出夢囈似的叮嚀聲,但這只是讓她的思維更混亂發散了。

媽媽應該會給這些地方拍照吧。畢竟這麽風土。萊茵醫生為什麽要來這裏呢......生活如果一直這樣,似乎也不算壞。

“砰”地一聲巨響猝然響起,楚歲安毫無防備,被驚嚇地一個打顫,滾燙的牛奶濺到了她的手背上,一瞬間的疼痛叫她手指蜷縮。

“啪”地一聲,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碎片與牛奶飛濺到楚歲安光裸的腳背,只不過昏暗之中,也看不出燙紅的皮膚與劃破的小口子。

楚歲安渾身僵硬地看著突然爆開的門還有一窩蜂闖進來的人,木木地想,原來剛才那聲巨響,是槍聲。

後知後覺,才覺得腳面上有著些微刺痛的感覺。

“楚歲安,回房間......呃!”年邁的聲音,剛剛響起來,就被咬碎在忍痛的悶哼中。

一夥用黑布套在頭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押著萊茵醫生,他們各個脖子上都掛著槍,眼睛深得叫人感到失真。

萊茵醫生剛勉強開口,就被人用槍托狠狠頂了側臉。

他那張蒼老但儒雅的臉上遍布了被人擊打過後的青紫,他玻璃色的眼睛幾乎被高高腫起來的眼皮遮蓋了。

為首的男人看著楚歲安,一個年輕得眉目稚嫩的女人,只穿著半袖和短褲,露出修長滑嫩的腿還有藕段兒似的胳膊,在昏暗的燈光下白得晃人。他陰鷙地瞇起了眼。

楚歲安頓覺自己從尾椎骨到後腦勺的一連串骨骼如同被毒蛇吐著信子舔過那樣,惡寒幾乎將她冰凍。

“穿上我白大褂,歲安。”萊茵醫生的聲音含混著,好似粘稠的血正在灌進喉嚨裏那樣。

而為首的男人聽了他出聲,立即端起槍口對準他的眉心,用本罕利語低呵了一句。

楚歲安從來沒那麽恨自己沒多學會一門外語。

而萊茵醫生極其費勁地搖了搖頭,用本罕利語說了什麽,他灰白的卷發耷拉下來,垂在他的額頭。

楚歲安趁著這個功夫抄起餐桌旁邊椅背上搭著的一件白大褂,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將衣服裹在了自己身上。期間她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皮膚,涼得她一激靈,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指這麽冰冷。

但有人察覺了她的動作,一桿黑洞洞的槍口轉向了她。

雖然形容狼狽但是神色從容的萊茵醫生終於變了臉色,他加重語氣說了句什麽,那夥拿著槍的人聽進去了,眼睛變得暗沈,但指著她的槍口挪開了一些。

她對上了端著槍的人的眼睛,忍不住顫抖。

那簡直就是一雙死人的眼睛。

萊茵醫生的嗓音沙啞又平緩,他用本罕利語同這夥人似乎在談判著什麽,楚歲安只覺得那些人刺著她的殘暴目光都漸漸收斂了——轉而變為漠視,就好像她其實是什麽冰冷而無用的物件。

她看著萊茵醫生被迫佝僂著的身軀,還有衰老而疲憊的面容,心裏像是被冰凍過的潮濕絲綢擦拭而過,喉嚨像是被一團臟抹布堵住了。

她突然想起來了自己的爺爺和奶奶。那是兩個很憨厚而平凡的老人。他們有一些迂腐,但帶著一種上世紀的人才有的純善溫順。

雖然爸爸媽媽離婚了,但他們仍舊會每年給自己包很大的紅包,生怕她一個人吃不飽穿不好。

每當她要回國,他們都會跨越大半個城市買來特產和年貨,叫她回美國帶上。還會嘮嘮叨叨,叫她不要在國外呆久了而忘了本。

“每個人,生在哪兒,就是哪兒的人。不然為什麽要講水土?歲歲啊,千萬不能忘了你來自哪兒,你是誰。沒有歸宿是很可怕的事啊......你會不知道怎麽往前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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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裏屋傳出來了動靜,所有闖入者齊刷刷地看過去,僅僅露出的一雙眼裏迸射出的兇光宛若開過刃的尖刀,冷酷無情地刺出去。

裏屋的門被推開,渾身上下貼著紗布的本罕利人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每走一步腿都在打晃,是因為疼痛,但更是出於恐懼。他就如同一架深埋地底的骨骼,被某種人性搓撚而成的閃光細線吊起關節,搖搖欲墜地朝著他們走過來。

每一步都像是要鉆進墳墓,走向煉獄。

楚歲安看著他,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吸太重,給他吹得粉碎。

但帶著黑色面罩的闖入者全然無視他的虛弱,一見他出來,立刻像是看到獵物的豹子一樣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扯著他的頭重重撞在了桌角上,然後槍托帶著風抽了下來,一下一下地,旁若這個活生生的人只是一條凍肉。

那個剛剛一直在啜泣和哀嚎的男人,此時卻再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只是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捂住頭,嘗試著蜷縮,但很快被打散。

有血濺到了楚歲安臉上,她發出了一聲短暫的尖叫,只不過在持久而沈悶地毆打聲中,這一瞬間的銳利顯得微不足道。

楚歲安的緊緊抓著身上的衣服,全身不住地顫抖著,卻邁不開一步來躲開。

她只能被凍住那樣木僵地定在那裏,在那裏看著,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當作一條凍肉一樣被毆打,被謀殺。

她聽不懂這些人的咒罵,她也看不到這些人的臉孔。

而她也不敢去看血,不敢去看外翻的肉還有腫得已經分辨不出是那個部位的軀幹。但她也不願意將眼睛閉上,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這些人的眼睛。

而一雙雙眼睛裏,她單單看出來了仇恨。只有仇恨能讓人這般瘋狂。

在恨中的人心安理得。在暴行之中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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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楚歲安只記得一縷晨曦的微光透過沒有拉窗簾的小窗子投了進來,照在了玫瑰上,給花瓣鍍上了一層金邊。

地上一片狼藉,這瓶前一夜的花卻安然無恙,美如嶄新。

那名來求助萊茵醫生的本罕利人終於再也睜不開眼睛,而雙目已經赤紅的蒙面男人站起身,指過楚歲安和萊茵醫生,嗓音帶著金屬質感:“把他們,帶回去。”

楚歲安當時因為聽不懂,所以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她還楞楞地站在那裏,旁邊的蒙面人已經撲過來,狠狠地反剪了她的手臂,將她的臉朝地面壓下去。

力道太大了,簡直就是鐵鉗子。楚歲安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骨頭已經碎了。

她想要記住抓著自己的那個人的眼睛,可當她擡起頭,黑色的布袋兜頭罩了下來,徹底擋住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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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睜眼,她就已經是來到寂靜之地了。

她看著黃色泥土和白色石柱搭建而成的穹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金色的光芒讓建築的每一個棱角都閃爍著光芒,無比恢弘的場景,好似古羅馬的教堂,但又好似鬥獸場。

她正處在整個環形建築的正中央,四周高高的露臺圈出了一個橢圓形的空場,露臺一層疊一層,每一層都被割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房間,她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光憑猜測,那可能是某種看臺。

但她哪兒也去不了,不光是因為這片空場上密密麻麻站了兩排用黑色面具蒙著臉的拿著槍的暴徒。

她被關在一間籠子裏。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她從來沒有在現代社會裏見到誰會把誰關到一間籠子裏。她的閱歷已經不足以支撐她在此情此景中的想象了。

“歲安,別害怕,你會是安全的。我和他們說了,你的媽媽是聯合國那邊派過來的攝影師,他們不會濫殺無辜,所以不用太害怕。”有一些虛弱的聲音在籠子的角落響了起來。

楚歲安楞了一下,連忙過去,發現萊茵醫生正費力地扶著籠子要坐起來。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很費勁。

他畢竟已經是一個半只腳已經踏入棺材的老人了。

楚歲安慌張地要去扶他,但萊茵醫生擺擺手,拒絕了:“還沒有老到這個地步。”

“他們打你了,你是傷患,不是老人。”楚歲安眼圈紅了。

萊茵醫生苦笑了一下,就算是這樣,他臉頰上的酒窩還是露了出來。他偏開頭,視線飄向四周,沙地上的血跡很好掩蓋,但是死人的腐爛味兒彌漫在空氣之中。

不過楚歲安那時候還不知道那種難以描述的臭味兒是屍體腐爛後會發出的味道,雖然她後來會知道,並且習慣這個味道。

“他們為什麽要抓我們?”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周圍端著槍的人也只是站著,偶爾走動,可能有人離開,有人接替,楚歲安肯定是看不出來的。這些人簡直長得都是一個模樣,沒有靈魂沒有人性的模樣。

沒有人過來處置他們,他們就好像看不到這個籠子那樣。

萊茵醫生仿佛已經垂垂老矣,他輕微地嘆氣:“昨天半夜來診所的那個人是從這裏逃出去的,我治療了他,在這些人眼裏我算是同夥,忤逆了他們的主......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的。你得理解。或者不要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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