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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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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四天

“徐哥,四十了,悠著點兒啊,”廖千渝踩著長途汽車站出口的欄桿,抽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瞇著眼睛透過煙霧嫌棄地註視著從自己身旁走過的徐昭林,“她還大著肚子呢,你就不能忍忍?”他說著單手插兜打量一下徐昭林陰沈的臉,戲謔地笑笑,

“想離婚之前再過把癮?還是……想給她弄掉?”

徐昭林推著行李箱找了個遠離人群的空地站下,無視滿地尿騷和濃痰,從褲子口袋裏摸出煙盒叼一根煙在嘴裏,從另一個口袋掏出打火機,擦的一聲點燃,雲霧繚繞間頗有警告意味地看一眼廖千渝,但最終決定不跟他計較,轉過頭心不在焉地看向長途汽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黑壓壓的一片從狹窄的通道湧出來,個個行色匆匆,大包提小包拿,像傾巢出動的螞蟻,

“借你吉言,她掉了,”徐昭林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白色煙霧,被凜冬的寒風吹散,

“我把她做的事告訴她了,她一下子接受不了吧,也可能是全想起來了,把自己都嚇到了,當場就掉了。”

“呵,”廖千渝冷笑一聲,雙手插兜向後靠在落滿灰塵的欄桿上,“她還真是悔恨交加啊,”

他本來想說這女的要是字典裏有悔恨倆字兒,他廖千渝把頭割下來,可看看徐昭林雞窩棚一樣的頭發,遍布紅血絲的眼珠,隔著二裏地都能把人熏個跟頭的汗臭和血腥臭,他還是把話咽下去了。

要按當初他的意思,發現這女的出軌直接離了就得了,哪兒來後頭這麽多幺蛾子呢?

可這徐昭林就跟鬼上身了一樣,寧願找個按摩店的雞惡心自己都沒想著離婚,

你說他愛得深吧,他在那女的毛病最嚴重的時候出軌報覆她,你說他恨得深吧,他又舍不得離婚,那女的都跑回蘭州老家了,他還天天抱著個手機發呆,長篇大論的在她小說底下開批鬥會,這不對那不好的,反手就被她舉報拉黑了,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更離譜的是事情都發展到這地步了,他還在她走之前跟她搞過一次,這不,一聽說她懷孕了,掐著日子算預產期,怎麽說都得明年六七月份吧,

結果呢?他賤兮兮地千裏迢迢跑去蘭州接人,那女的肚子都四五個月大了。

呵,就這,徐昭林還把他一個人撂在白銀三天,和那腦子不正常的出軌女如膠似漆難舍難分。

所以故事發展到現在,這兩口子就跟小孩兒玩兒似的,你打疼我了!好!我也打你一下讓你嘗嘗滋味!你打我我打你,反正就是不離婚。

“悔恨……”徐昭林叼著煙,望著逐漸稀散的人群,咀嚼著廖千渝說的悔恨二字,白雪說她後悔了,她讓他信她一次,忽閃的睫毛上盈滿淚珠,像吐著信子的響尾蛇,晃動尾巴發出銀鈴般清脆悅耳的聲音,誘惑他,讓他走進她的獵殺圈套。

皮帶上掛著警棍的保安第二次從他們眼前經過,背著手,從那帽檐陰影下投來的目光絕對算不上友善,緊鎖的眉頭下渾濁的眼睛帶有一種木訥的兇狠,近乎本能地警惕、厭惡和排斥一切外來的人和事物,越是貧瘠之地,人的心也越是貧瘠、封閉、冷酷,

她的心也一樣,貧瘠得可怕,龜裂的口子像無底洞一樣,水澆灌上去,剎那間就被吸沒了,雖然次數不多,但總有那麽幾次,她帶著天真的表情趴在他胸口,說出來的話卻殘忍得令人發指,

“我殺你你會躲嗎?你愛我就不該躲啊,讓我殺了你好不好?”

“我和珍珍只能活一個你選誰?”

越到後來這一兩年,她的征兆也越明顯,以至於太過暴烈而不得不去精神衛生中心,

“那小畜生咬我啊徐昭林!是它先惹我的好不好!我給過它機會的!”

“你能不能讓那小崽子別哭了!我現在真的想殺了她你知不知道!”

可她也很狡猾,她知道男人的弱點,每一次在說完這些話以後都會邊抹眼淚邊討好地笑,忽閃著洋娃娃一樣漂亮的眼睛看著他,掀起裙子兩下蹬掉內褲跨坐在他身上,攬住他的脖子,輕咬他的喉結,一點點解開他的皮帶,柔若無骨的小手伸進去,

“徐昭林,我知道你不會不要我的,你喜歡我,你看你都這麽大了,還這麽燙,別生氣啦,我獎勵你一下好不好?”

雖說在審訊室裏和周政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為了引君入甕吧,但有一句話他是真心的,那就是白雪是一只兔子,

他有一次看過一個紀錄片,研究人員發現當朝夕相處的主人用手觸摸兔子的那一刻,不論你養了它多久,它的心跳和腎上激素都是急速飆升的,渾身肌肉緊繃,呲牙躬背,後腳蹬地做出臨戰狀態,

兔子永遠不認人,可愚蠢的人類總被可愛的外表迷惑,小動物也好女人也好,都是如此,

白眼狼,狼子野心,好像虎豹豺狼才是最可怕的,沒誰會把毛茸茸的小白兔和冷酷的殺手聯系在一起,除非你見過紀錄片裏小白兔睜著血紅的眼睛生吃自己幼崽的畫面。

她真的有悔恨這樣的感情嗎?

徐昭林把煙頭彈遠,最後呼出一口白霧,“她說她要是殺了人,讓我別猶豫,殺了她。”

廖千渝陪他又抽了一根,此刻對著陰霾的天空吐出一個扭曲的煙圈,

“小白蛇變惡龍,你真能屠龍?”

他想起那天在他車上白雪凝視他的眼神,“徐哥,那天我帶她去了一趟現場。”

他剛要接下去說,徘徊在他們周圍的保安先按耐不住,解下皮帶上的警棍,揮舞著就朝他們走來,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北方言呵斥道:“你們兩個幹啥的?”

徐昭林和廖千渝叼著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他發瘋,廖千渝又吐出一個煙圈,等那保安快沖到他跟前的時候亮出警官證,保安個兒太矮,又沖得太急,差點兒把臉貼在警官證上,他下意識後退一步,眉頭擰得跟鐵疙瘩似的,看看警官證,再擡頭看看面前這兩個一臉兇相兵匪難分的大老爺們兒,頓時吃了憋,嘟囔著拎著警棍走了,走遠了回頭看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走吧,”徐昭林看一眼漸暗的天色,“邊走邊說。”說著又掏出一根煙叼在嘴裏,

廖千渝上前一步給他把煙點上,煙霧升騰,徐昭林瞇起眼睛擡擡下巴表示感謝,拉起行李箱跟著廖千渝穿過車站廣場和川流不息的馬路,在華燈初上的夜色裏行走,

這裏是白銀市邊緣的郊區,再往下就是他們要去的那個縣了,典型的三不管地帶,肉眼可見的混亂,燒烤攤生意好得連前後百米的馬路牙子上都支著塑料桌椅,喝酒劃拳的怒吼聲隔著二裏地都能聽見,滿地油汙濃痰,紙巾鐵簽子扔得到處都是,一個醉醺醺的光頭摟著一個穿皮裙的黃頭發女孩兒,拽著她的頭發往後扯,拎起酒瓶就往她嘴裏灌,灌得嘴巴鼻子裏全是,那女孩兒絕對沒有二十歲,捂著臉緊閉雙眼,嗆得直咳嗽,一咳嗽就往外噴酒,樂得那男人拍著膝蓋哈哈大笑,

“別管閑事啊,”徐昭林叼著煙,頭都不回地警告跟在後面的廖千渝,他一只腳已經踩在那對男女旁邊的凳子上了,可既然師傅發話了,也只好對兇神惡煞盯著他的光頭笑笑,說聲不好意思,跟在徐昭林身後繼續往前走了。

往前走幾步就是一條狹窄的深巷,徐昭林往裏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中隱約能看見坎坷不平的土路,盡頭處一塊兒臟兮兮的 LED 燈牌歪歪扭扭地掛在磚墻上,住宿,洗浴,按摩,三排紅色大字在黑暗中格外紮眼,

“就在這兒吃吧。”走過巷子沒幾步就有一家刀削面館,徐昭林彈掉煙頭,邊說邊掀開塑料門簾走進去,

“你這是在問我麽。”廖千渝不高興地嘀咕一句,嫌棄地擡頭看一眼招牌,紅紅面館,第二個紅字還掉了個絞絲旁,再低頭看一眼沿著臺階往下流的混濁的涮鍋水,還夾雜著爛菜葉子,暗自腹誹徐昭林哪兒還有上海公子哥的腔調,娶了個西北媳婦兒,自己也成了西北糙漢了,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愛得多的那個人會變成他愛的那個人,很拗口,但廖千渝記得很清楚,因為這句話是一個很討厭的女人說的,他很討厭她,真的很討厭,就沒見過這麽浪蕩的女人,她從他們第一次做愛那天就跟他說,她這輩子都不結婚,她只想玩,他知道她還有別的男朋友,但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光是想起她就二弟擡頭,果然,男人是被二弟支配的動物,

他絕望地想著,跟在徐昭林身後走進了骯臟不堪的面館,忽然覺得徐昭林的所作所為也不是不能理解,雖然他不太能 get 到徐昭林二弟擡頭的點在哪裏。

白雪漂亮嗎?一點都不,說實話長得有點土,就是很典型的回民餐館裏端盤子的服務員的那種長相,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睫毛長長的,一啾啾小嘴,好在皮膚白,弱化了五官的土氣,

還有那鷹鉤鼻,直挺挺地立在一堆扁平的五官裏,格外突兀,就像在紙上畫了一張臉,又單獨粘上去一個刀削般的鼻子似的,很硬,很銳利,頓時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怎麽看怎麽不舒服。

長相不好,那性格好嗎?呵呵,還真是“好”呢,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呢?

“她很可憐。”徐昭林說過一次,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可憐的女人多了去了,他徐昭林咋不一個個愛過來呢?

嗯,果然還是不能理解,廖千渝對著他的背影癟癟嘴。

“你帶她去現場幹嘛?”徐昭林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抽兩張紙擦一遍油膩膩的木桌,再抽兩張紙擦一遍木頭筷子,轉過頭去跟老板娘說來兩碗刀削面,回頭拿出手機皺著眉翻看,邊看邊問:“你懷疑她?”

“嗯,”廖千渝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本來沒想去,可她看我那眼神,語氣,動作,好歹幹了這麽多年警察了,”

徐昭林不置可否,看著手機沒搭腔,廖千渝趴在桌上往前湊一湊,

“你說像他們這種腦子不正常的人能有幾個?真能殺人的人就已經很少了,把殺人當樂子的,幾千個人裏頭也沒幾個吧?所以送她回去的路上我繞……”

“她沒殺人,”徐昭林打斷他,擡起頭,眼睛像把刀似的閃著光,直勾勾對著廖千渝,“也沒有把殺人當樂子,她只是不想再被欺負,她想讓別人對她好。”

“是是是,我就這麽一說嘛,我的意思是她和咱們不太一……”

“你是警察,”徐昭林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可以隨便一說嗎?”

得!就這還屠龍呢,說兩句都不行,那女的要是掉兩顆珍珠下來,徐昭林估計都得幫著藏屍吧,

廖千渝把嘴巴閉起來,訕笑著點點頭,“對不起,徐哥。”

“不過我後來也打消疑慮了嘛,”廖千渝看徐昭林還是陰著臉,面來了只顧著低頭吃面,熱騰騰的水汽蒸得他眉頭緊鎖,手機還握在手裏,屏幕裏那個叫白雪的女人的臉比軟件圖標都清晰,

“我帶她經過那片廠區的時候她一點反應都沒有,還追著問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我,還說……”

“說什麽?”徐昭林滿頭大汗地挑起一撮面,一筷子塞進嘴裏,塞得腮幫子鼓鼓的,說話也含糊不清,

“說你下三濫。”廖千渝說完感覺空氣都安靜了,周圍只有一桌人,這會兒只聽得到嘈雜的劃拳聲和汙言穢語的笑罵聲,

徐昭林幾口把面嚼完咽下去,抽幾張紙,邊擦額頭的汗邊笑著靠在椅背上,點點頭,“嗯,我是挺下三濫的。”說完把餐巾紙扔桌上,正色道:

“行了,說正事吧。”

“老金那邊兒有眉目了,”廖千渝兩筷子把面上的辣椒和蔥花拌開,

“周政常去的那幾家超市,還有菜市場,就那麽幾號人,不過這狗東西估計也有感覺,現在幹脆窩在家裏不出門兒了。”

“呵,”徐昭林把手搭在桌沿上,嗤笑一聲,

“周政,薛琳,中間還有一個,都夠得上團夥作案了。”

“還真是團結一致啊,”廖千渝挑一筷子面塞進嘴裏,嚼兩口咽下去,

“一個人殺人,兩個人幫襯,什麽感情啊,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誒你看過《白夜行》沒有?我覺得有點兒像。”

“小說少看,”徐昭林擦擦嘴,把紙巾扔在桌上,就這麽一會兒工夫他面前已經有一堆紙巾了,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愛幹凈還是不愛幹凈,總之是相當矛盾的一個男人。

“老魏不是說了麽,證據,老金摸到人找不到證據也是白瞎,其實我更好奇白銀的案子,我懷疑過是周政幹的,因為他離開白銀,白銀的兇殺案就停了,但後來想想不對,白銀和上海的作案手法差太多了,

上海這邊很明顯的激情殺人,兇手有強烈的怨恨情緒,確切地說是對育齡女性的怨恨情緒,但是白銀這邊,什麽都沒有,殺人就是殺人而已,像清掃垃圾一樣平靜,這怎麽可能是同一個人幹的呢?所以我意思是白銀這邊的案子和上海那邊是兩條線,兩個案子,”

徐昭林說著把兩根筷子分開放在桌上,“它們不是一雙,而是單獨的兩支,所以現在問題來了,”

他右手撐在膝蓋上,左手拿起一根筷子在廖千渝眼前揮一揮,無名指的婚戒在白熾燈下泛著微弱的光,

“白銀這邊為什麽再沒案子發生?連環殺手能克制住不殺人嗎?還是他根本就沒克制,只是變得更聰明了呢?當然了,還有一種可能,”

徐昭林把筷子撂在桌上,“他也走了,去了別的地方,就是走的時間未免太巧了,周政前腳走,他後腳就銷聲匿跡了。”

“死了或者病了吧?”廖千渝把一根沒煮熟的面條夾起來扔在桌上,

“要麽犯別的事兒被抓了?反正當年案發現場沒留指紋,抓了也沒人知道。”

“嗯,你挺樂觀的,”徐昭林靠在椅背上俯視著他,輕笑一聲,“到底是年輕。”

“唉……也不是樂觀吧,”廖千渝看這一碗面裏頭半碗是夾生的,幹脆撂下筷子不吃了,

“主要是不歸咱們管吶,到時候牽扯太多東西出來,查又不好查,不查又心癢癢。”

“當警察的對真相不感興趣,還當什麽警察呢?”

徐昭林幾乎是下意識地駁斥廖千渝,可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他突然想起那天給白雪的手機導數據時無意發現的痕跡,他把那痕跡從電腦裏恢覆出來,只有一張照片,是白雪的照片,又小又模糊,一看就是她那部破手機拍出來的,

白雪明明已經把它永久刪除了,可他還是像著了魔一樣探尋著“真相”,

照片裏濃妝艷抹的白雪,一個穿白色 T 恤和紅色籃球褲的男人輕輕攬著她的腰,

那男人完全是徐昭林的另一個極端:皮膚白皙,五官周正清秀,笑容溫柔和煦,

背景是籃球場,白雪像籃球寶貝那樣穿著白色襯衣,衣擺打了個結,露出盈盈一握的小腰,黑色超短裙勾勒出她渾圓飽滿的臀線,濃重的眼影和上揚的眼線完全改變了她眼睛的形狀,猶如深不見底的黑洞,冷冰冰地凝視著鏡頭,挑釁地笑著擡起下巴,她透過鏡頭想嘲笑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徐昭林……

徐昭林想到這裏,涼涼地笑一下,長嘆一口氣,

“不過話說回來,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賤,明知道真相就是一坨屎,一灘爛肉,我還非得扒著看,到最後惡心的只有我自己。”

廖千渝低頭看著半碗涼透了的夾生面,沈吟片刻還是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

“徐哥,你這樣太難受了,真的,我看著都難受,其實我也看出來了,你是真舍不得嫂子,那既然這樣的話,要麽等事情都結束了,你們再碰個面好好聊聊?有什麽疙瘩,解開了就放下吧,以後的日子好好過就行,你說呢?”

“真能結束就好了,”徐昭林笑著把兩根分開的筷子並在一起,“可她才剛剛開始長大。”

他說完看一眼店外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黑夜,寒冬臘月的西北,黑夜格外漫長,仿佛黎明永遠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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