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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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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剛駕車到揚州城門,玄海就見到了極大的排場。

一群衣著華麗的官老爺正立在城墻上,冒著細雨翹首以盼。城門大開,周遭街道灑掃得分外幹凈,燈籠一塵不染,都是為了迎接魏巍臨時換了新的。

一見魏巍的馬車,眾人紛紛下樓於城門邊恭候,就差放鞭炮掛橫幅大肆歡迎了。

玄海下車,擺好杌凳。

冷白色骨節分明的手掀開車簾,來人穿一件圓領窄袖的白袍,革帶上並無環佩裝飾,只孤零零掛著個綠色紋竹香囊。

他穿著幹凈利落,利簪束發,一絲不茍。年至三旬,歲月並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仍是那般清正俊朗。

魏巍撐一把墨黑油紙傘下車,淡淡掃過瞠目的眾人。鳳眸透著股遠超同齡的冷肅,那是身居高位、久歷朝堂才會廝殺出的強大氣場。

王紳年齡比他大,氣場卻沒他足,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魏大人,久仰久仰。”王紳滿臉堆笑,帶著手下的張別駕和劉長史對他作揖。

魏巍望著這位笑得跟彌勒佛一樣的胖男人,在他微青的臉頰上多留意了幾下。王紳註意到他的眼神,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他上回輕薄耿婳未遂,被夫人教訓的痕跡還沒完全消除,塗了一些雲母粉才勉強遮掩住。

魏巍還禮笑道:“王大人客氣了。魏某初來乍到,若有錯處還望海涵。”

他說得客氣隨和,王紳哪敢和他真客氣。

雖說揚州司馬的職位低於他這個刺史,可畢竟是天子器重的人,萬萬怠慢不得。眾人皆以迎接高官的禮節來接待魏巍。論禮教,多少有些僭越。

魏巍不但不介意,反而融入其中,顯得隨意又自然。

在場的人哪個不是官場老油條,更加篤定魏巍是被派來“下凡”考察政務的。揚州若入得了他的眼,保不齊就是下一個京城。若是臟了他的眼,王紳和手底下人都要跟著遭殃。

一想到這兒,王紳倍感壓力,忙招待他去靈雲樓用膳。

路上雨又嘩嘩下大了。到靈雲樓時,檐下雨幕濺起水漬,染濕了魏巍的皂靴。

王紳是個眼尖的,註意到那雙舊鞋時甚是驚訝。旋即心下一懸,魏大人必定是個躬行節儉之人,排場搞這麽大,會不會惹他不悅?

飯局上,魏巍與眾人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席間的舞女他連看都沒看一眼,王紳旋即喚來姿容極佳的官.妓坐到魏巍身邊,親自把盞。

“大人……”她剛要給魏巍遞酒,卻被他冷厲的眼神鎖住,“請”字卡在喉嚨裏,一時間汗流浹背,支支吾吾不敢說話了。

不管什麽樣的人,被他這麽盯一眼都會瞬間老實。他不喜與異性接觸,眼神裏隱隱含著警告,這是拍山震虎,給王紳等人的警告。

王刺史見了,臉色略有難堪。

張別駕起身給魏巍敬酒,而後拱手道:“揚州城土僻山荒,接待若有不周,還請海涵。”

張別駕是個老實人,不怕魏巍怪罪,只求責改。

魏巍回禮道:“魏某喜靜,最多聽聽琵琶。”

舞樂聲不絕於耳,兩人低聲交談後,張別駕示意王紳,撤去舞女官.妓,換來伶人演奏琵琶。

魏巍輕裝簡行,沒帶女眷。難不成沒打算在揚州久留?

他又命美人陪酒,卻被魏巍婉拒。王紳轉而看了眼侍立在魏巍身邊的俊氣小廝,一時間想入非非。

這場飯局吃得這叫一個心神不寧,戰戰兢兢。

午後,他借由公事繁忙,推脫離去。命張別駕和劉長史帶魏巍閑游揚州城。

當然,游覽路線也是提前規劃好的,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大人物看。除了官署衙門外,還要體現黎民百姓熱絡的煙火氣息。

揚州水路多,魏巍乘坐畫舫隨兩位大人在雨中游春景。沿岸街道上,一些民女撐傘翹首望著畫舫,想要一睹前任丞相的尊顏。

“魏大人名揚萬裏,把揚州待字閨中的女兒們都引來了。”劉長史半開玩笑地說著熱絡話。

之所以這麽說,自有緣由。王紳打探過,魏相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那位夫人嫁過去沒多久便香消玉殞,沒有留下一子半女。

如今三年過去,魏巍沒帶女眷,只身前來,對席間美人絕色置之不理,不禁令人疑惑。

王大人臨走前悄悄交代過,務必打探清楚。

玄海一聽這話,心裏自然為主子驕傲。得虧新政的成功,他家大人的美名已經從京城傳到遙遠的揚州了,這真不知道又要傷害多少無辜的少女心。

魏巍明白劉長史話中有話,估計是怕直接問詢多有冒犯,這才小心試探他。

於是魏巍回道:“魏某一心公務,賤內故去後並未續弦。”

這樣答,是在拒絕日後飯局上不必要的艷舞和狎妓。

劉長史領會後,又道:“揚州水氣重,雨季長,魏大人若有不便,只管告訴小人,定為您安排得妥妥當當。”

“起居不勞長史大人費心,魏某來揚州赴任,並非掛職享樂。”魏巍回道,“但能借機一睹江南美景,確實榮幸。”

劉長史聽明白了,與張別駕會心交流眼神。

這大官來揚州,確實不是單純貶謫。如此一來,定要好好把揚州城的風貌展覽展覽,供其考核。

這條“旅行線路”是王紳早早規劃好的。順著東市的吉慶街出發,沿路的商鋪鱗次櫛比。即使雨天,行人照舊絡繹不絕。

魏巍執傘走在揚州雨幕裏,腳下一硬,原來踩到了小石子。他垂眸看了眼稍稍陳舊的皂靴,又想起了日夜縫制它的耿婳。

隨著嘩嘩啦啦的雨聲,劉長史和張別駕的聲音漸漸模糊,和耿婳短暫相處的畫面再一次與眼前回閃。

這裏是她母親生活過的家鄉。若能牽手陪她走過母親曾走的路,不知該有多幸福。不像現在,形單影只,孑然一身。

陰涼感不知不覺透過腳底,他低頭一看,原來踩在了水窪中。

她做的皂靴又被他弄臟了。

魏巍暗暗嘆息,聽見動靜恍然擡頭,迎面看到一位身著男裝的英氣女子。那人一席黑衣,梳著馬尾,別別扭扭對他們行了個女兒家的禮。

劉長史和張別駕見他一路心不在焉,眼下卻往胭脂鋪裏瞧,一時訝然。

魏巍稍稍退後,擡頭忘了眼店門上的招牌。

婳坊。

店鋪面積不大不小,門前收拾的幹幹凈凈,旁邊的掛著的木牌上貼著招聘的字樣。

他盯著店面出神。

張別駕順嘴說:“魏大人想進去看看?”

說罷,他又後悔起來。他們一群大男人明晃晃進女兒家才逛得胭脂鋪子豈不令人恥笑。

可話都說了,頗有點騎虎難下的意味。

誰知魏巍竟然應了聲“好”。

劉長史斜了張別駕一眼,後者亦是瞠目。

“大人……”玄海小聲嘟囔一句,想要制止。他知道主子定是見字思人,想起夫人了。

這樣一來,又不知晚上要夢醒幾回了。

魏巍已經和劉張兩人一起進去了。迎接他們的是剛才那個“女豪傑”。

阮若萬萬沒想到他們會真進來。

吉慶街的所有商戶早就接到上邊指令,說今日有大人物光顧,要提前收拾妥當。

官府還特派人一一檢查。為了迎接他們的大駕光臨,阮若和其他雜役把門前臺階擦得都能當鏡子照了。

阮若楞怔一瞬,忙收起平日的潑辣,拘謹道:“各、各位大人想要點什麽。”

說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她家店裏賣的東西都是給女人的,這群大老爺們兒能要什麽!

一想到這兒,她又暗罵這些人。真不知道抽了什麽瘋非要來這兒!

阮若心裏一通抱怨,看見為首的男人目光隨和,又瞬間安心。轉而跟著他的腳步,默默觀察著這人。

據傳言,這好像就是從京城來的官?

還挺帥的。

店裏女客也打量著三位男子,而後把目光鎖定在魏巍身上,一邊悄咪咪偷看,一邊勾唇竊竊私語。

這次換成劉長史和張別駕面面相覷。他們事先安排的是在前面古玩店落腳,再精心挑選幾件古董送予魏巍,體面又風雅。

魏巍渾不在意旁人,拿起一個精致的小木盒,打開一看。

“雲母粉。”他不自覺說出口。

阮若接話:“大人真識貨,這雲母粉是我們店招牌,塗在身上可以掩疤去痕,美白潤膚。官人小姐都愛用,賣得可好了,您不如也……”

阮若越說越順,又自然而然推銷起來,可看到後面兩位大人陰郁的眼神時,一下不敢說了。

誰知魏巍道:“嗯,我買了。”

此話一出,驚掉了劉長史和張別駕的下巴。

魏巍握緊這個似曾相識的木盒,剛要付錢,就被劉長史攔下。

“不勞魏大人破費。”他又朝阮若說,“記我賬上吧。”

魏巍推脫不掉,阮若記在前臺賬本上,又送了他們一人一小盒香料。

“這是本店贈的小樣,下月上新,可以提前試用。”

“多謝掌櫃。”魏巍又問道,“這盒雲母粉是你們店研制的,還是統一批發的?”

“啊?我不是掌櫃的。”阮若撓撓頭,隨便岔開話題。行業機密,哪能隨便和外人說。

可這位大官人非要較真,又重覆問了一次。

貨都賣出去了,阮若才不要回答這種無關問題。即便長得俊,她也不敢多和當官的說話。她求助似的看了後面兩位大人,恨不得他倆趕緊帶這人走。

劉長史搶先一步解釋:“耿掌櫃平日都在,今兒估計是去前邊古玩店找錢掌櫃閑聊去了。您想細問,不如去前邊看看。張別駕和那家熟悉,正好張別駕帶路,說不定能淘到值錢的字畫。”

張別駕順桿往上爬,笑呵呵應下,正要帶魏巍離開。

魏巍沒動。

阮若一頭霧水地說:“沒有啊,我家掌櫃在樓上休息。”

張別駕:“……”

劉長史:“……”

魏巍握緊木盒,盯著阮若問:“你家掌櫃的人呢?”

阮若如釋重負,只要把掌櫃的叫來,她就不用夾在中間受罪了。

“掌櫃的,掌櫃的?有人找!”她大嗓門地仰頭喊起來。

“別喊了,掌櫃的剛睡下!”從樓上跑下一個拿漆盤的清秀少年。

他通身黑衣,皮膚冷白,梳著高馬尾,腰間別著銀色短刀,正對他們笑。

他和阮若站在一起,兩人穿著打扮相似,看著既像一對女扮男裝的姐妹,又像一對小白臉兄弟。

一看三位穿著講究的官老爺,紫殷笑得人畜無害,溫和道:“小人紫殷,見過幾位官爺。我家掌櫃的臥病歇息,不能迎客。吉慶街琳瑯滿目,前面風光更好,不如我帶幾位爺去轉轉?”

“也罷也罷。”張別駕笑道:“鄙人不才,願為向導。兩位大人,請吧。”

紫殷順水推舟,“得咧,我來送送幾位爺!”

魏巍跨過門檻,扭頭問他:“你家掌櫃的姓耿?”

紫殷笑道:“是,我家掌櫃的姓耿。但天底下姓耿的人多的是。”

也對。

天下姓氏相同者數不勝數,豈會輕易有順他心意的巧合?

魏巍攥緊雲母粉盒,邁步出門。

密集的春雨如細線般從蒼穹散落,耿婳於二樓支開窗,瞇起眼睛看見樓下模糊的三頂傘。

她抽下支桿,用力一拍。

哐當一聲巨響,窗戶倏地落下,驚得幾上茶水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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