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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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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小舅父安四郎最後一次出遠門, 已是七年之前。

彼時舅父的腿疾雖被巫醫耽擱,卻多少還能走兩步,偶爾也起了少年人湊熱鬧的性子會往外頭去。

那年適逢外祖母出長安探親, 小舅父便一路跟隨, 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雖舟車勞頓,卻也受得住此間疾苦。

然那一趟旅途卻極不愉快, 據聞幾位表舅瞧見了小舅父纖弱的雙腿, 很是吃了一驚, 語言間自沒有安家人的謹慎, 流露出的同情、憐憫與幸災樂禍很是刺傷了小舅父的心。

那次歸來後, 小舅父將自己鎖在房中三天三夜不願見人。此後再也不嘗試行走, 更沒有出過遠門。

那一年, 正值小舅父的十四歲。

那一年, 小舅父告別了他最後的年少時光,迅速老成而陰郁。

然而,七年之後, 當他終於又願意出遠門,遠赴千裏之外的龜茲, 卻是意欲將她捉回長安, 送進內宅, 斬斷她年少的快樂, 要讓她成一個婦人。

崔安兩家明明知曉小舅父雙腿不良於行,卻仍能昧著良心將小舅父遣來當說客, 實是料定了她心疼小舅父, 要用這般重的苦肉計拿捏她。

正值午時, 街市上人來人往。

胡姬的旋子就在街角熱情盛開,五弦琴拉的歡暢,無人知曉有個長安來的女郎因背在背上的婚事而煩惱良久。

崔嘉柔的大力於客棧門外被勒停,她望著那客棧大門卻徘徊不進,心緒繁覆難停。

趙勇嘆了口氣,低聲道:“進吧,四郎等待良久。”

她恨恨瞪了他一眼,掏出一貫銀錢丟給身後的李劍,“你去替我尋一卷書冊,書名我忘了,裏頭寫著有船飛於九重天、船上之人皆三頭六臂……”

李劍抱著劍,對她的話無動於衷,“我並非你的仆從。”

她張嘴便道:“什麽帽不能戴?什麽魚不能食?什麽東西只能增不能減……”

李劍一個鷂子翻身落下馬背,退去足足兩丈之遠,咬牙切齒,“你,你……”

她面無表情:“我可能差遣得動你?待你買了書冊歸來,我自會告訴你答案。”

李劍雙拳握了又緊、緊了又握,牽了他的馬轉身便走。

嘉柔將李劍打發走,轉首又看看那深不可測的門洞,深吸一口氣,終於擡腳往裏走。

趙勇在前帶路,三人穿過客滿的大堂,一路到了後院,又穿過一處角門,進了與客棧相鄰的跨院,終於在一棵早已落了果子的桃樹下,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剛過弱冠之年的郎君,有著西域人深邃的眼眸與立體的五官,又有著大盛人斯文的輪廓。

他神情陰郁冷漠,身形單薄瘦削,正坐在一張帶著軲轆與靠背的奇特胡床上,擡首望著樹梢上鬧騰的鳥雀。

雖已在客棧歇息了兩日,面上卻仍不掩疲乏之色。

嘉柔匍一瞧見他,便當即換做小跑,一直到了離他一丈之外方猛地駐足,哽咽著喚道:“小舅父。”

時隔八個月,安四郎再次瞧見這位外甥女的第一眼,是蹙著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方道:“好好的女郎不當,扮什麽男人。醜得出奇!”

她眼中還汪著淚,卻不由撲哧一笑,那眼淚卻流得更快了,她也不怕他怪她,上前便抱住了他的手臂,蹲低下去,“舅父長途跋涉,路上可吃了許多苦?可遇上了馬賊?哪裏傷著了?你跟兒走,兒賺了好多銀錢,給你治。”

趙勇便在一旁幫腔:“是真的,女郎如今有大本事,一個月賺得五個金餅,往來皆是龜茲權貴……”

安四郎聞言,面上神色終於和緩,長嘆一口氣:“你啊你,跑得如此之遠,若非趙公來信,我等還以為你真去了南海尋長生不老藥。”

嘉柔瞥一眼趙勇,重重哼了一聲,“內奸。”

趙勇訕訕,忙道:“我去廚下催飯,你二人慢慢聊。”只留下長隨玄墨候在一邊,便匆匆離去。

樹上鳥雀不知為了爭搶什麽打起來,啄得樹葉雕零。玄墨上前推動那帶輪胡床,換了另一處,方重新垂手而立。

安四郎方道:“聽說你在龜茲,有個化名叫‘潘安’?”

嘉柔心中又將趙勇唾棄一二,方吸著鼻子甕聲甕氣道:“兒覺著這個名最配兒。”

他淡聲道:“是你與潘安相配,還是潘安與薛瑯相配?”

她唬了一跳,忙支支吾吾道:“舅父說什麽,兒……聽不懂。舅父切莫聽趙世伯亂說,他如今失了誠信,他的話聽不得。”

“我長著耳朵,便是不聽趙公之言,出去城中轉悠一圈,也知曉薛大都護即將與潘安定親,”他的神色漸漸轉冷,“你倒是本事,哭著喊著不嫁人,轉頭卻要以男子身份同安西大都護薛瑯定親。你來說說,你這個親是個什麽定法?可要舅父給你添妝?”

她煩惱地跺腳,“舅父!連你也來打趣兒。哪裏有什麽定親,男子同男子如何定親?!”

安四郎見她面上煩惱不似偽裝,神色這才轉緩,只道:“個中緣由我也不想聽,你心中明白便好。你回去收拾行李,你我明日便上路回長安。”

她垂著首覷他一眼,“若兒回去,那門親事如何是好?”

“自是繼續過禮,等待成親。你今次失蹤,難得你那未來夫婿並不介意,還諸般著急幫著相尋。此事更加凸顯他的人品,可見當初未選錯人。”

嘉柔一著急,“兒如今在龜茲之事,旁人都知道了?”

“又是什麽好事,要吵得人盡皆知?”安四郎板著臉道,“此事自是要藏著掖著,你那夫君家,尚不知你人在龜茲。”

嘉柔不由松了一口氣,方嘿嘿笑道:“成,莫說明日,現下便走,舅父動身吧。”

安四郎被她反將一軍,說不出話來。

她方上前一把握住了玄墨的小臂,玄墨登時“哎喲”一聲,額上已現冷汗。

她松開他,揶揄道:“你二人來的時候便遭遇了馬賊,如今還敢帶著我冒死回去,也不擔心帶回去的是一具屍首。想我崔五娘花容月貌,驚才絕倫,不過才剛滿十七,青春正盛,卻要死於馬賊的亂刀之下。日後我於地底下見了阿耶,他問我為何英年早逝,我便說……”

她回首看著安四郎,“是小舅父害死兒!”

“性命之事,怎可如此戲言!”安四郎沈了臉。

嘉柔往階上一坐,“總之,舅父要回便自己回,兒卻不回去。便是要回,也要等到阿耶的骸骨從天竺迎回。屆時大軍熙攘,你我跟隨而行,還怕什麽馬賊。”

安四郎聞言,只垂首不語。

嘉柔只得上前,拿出舊笑話逗趣:“蒼蠅父子在吃屎,蒼蠅孩兒問蒼蠅阿耶:‘阿耶,我們為何要吃屎?’阿耶說,‘用膳之時莫談如此惡心之事,快,趁熱吃。’”

安四郎竭力想板著臉,卻終於忍不住,眼中笑意一閃而過,方撫一撫她的發頂,“你啊你,當初離開,便是偷偷留一封信給我也好。你可知我險些就要只身闖南海?”

她不由紅了眼,低聲道:“待下次兒再逃婚,一定給舅父留信。”

他不由一笑,又嘆了口氣。

趙勇再進來時,只見這舅甥二人已和樂融融,他松了一口氣,“先去用飯,用過飯我等再做打算。”

安四郎擡手一揖,“有勞趙公。”

安四郎行止不便,飯食便擺在後院一間耳房。用膳間嘉柔又問了些家中事,得知阿娘因她的失蹤憔悴許多,不免又默默垂了一陣淚。

待用罷飯,安四郎方松了口:“既要等姐夫的骸骨,我便陪你再等兩月。我看你能一月拖一月,拖到何時去。”

嘉柔心下一喜,忙道:“屆時如若回去,那親事還躲不過,便證明是兒命中註定,兒便認命!”

安四郎哼了一聲,“你這話我卻不敢信,走一步看一步吧。”

安四郎既要長住,客棧自然不成,客房皆在樓上,背上背下不方便。且住客來來往往嘈雜不堪,安四郎中意清靜,住不了多久怕就要吵著回長安。

還是帶著舅父回鄉間,住進她的偏院最好。

只她身邊又有個李劍整日跟進跟出,她自是不能“舅父舅父”的叫,得也給舅父尋個新身份。

好在安四郎從長安上路之前,未免暴露安家人身份,從而牽扯到崔家,沿途已是自稱“左四郎”,言雙腿有疾,前來龜茲求醫。假身份倒也是現成的。

客棧外停著安四郎前來時便乘坐的那輛馬車,玄墨先將安四郎背進廂中,再將那帶輪子的胡床放進去。

李劍尚未歸來,也不可能這般早便回來。嘉柔讓他尋的書冊只是隨口胡謅,要尋出來反而見鬼了。

嘉柔趴在馬車窗邊叮囑裏頭的安四郎:“今後誰問起,舅父都得說同兒乃長安舊鄰。兒如今不是五娘,而是潘安,便得在人前喚你一聲‘左四郎’。待關上門,再同舅父斟茶賠罪。”

安四郎靠坐在車廂中,不免哼了一聲,“你倒是乖覺,可見歷練一番,倒也有些成效。”

她忙道:“兒如今行了萬裏路,進益可大啦,再與舅父曾經教過的學問融會貫通,已達化境。可見舅父當年教得好。”

安四郎不願再看她這副拍馬的嘴臉,親自將車簾一落,將她與這世間紅塵遮在了外頭。

嘉柔後退兩步,待轉首時頃刻間板了臉,同趙勇道:“兒要走了,下回再來不定哪輩子,世伯可有要事要同兒言?”

趙勇等得便是這句話。

“你上回言史家大郎有外室,我專程前去查過,果然是,當日便拒了史家要結親之意。好在有你,否則你阿姐的後半輩子便毀了。阿柔真乃我趙家的大恩人。”

嘉柔哼了一聲,“也莫拍馬,兒不是為了你。”

話畢,翻身上驢便要走,趙勇不免又追上前,低聲問:“你……潘安同薛將軍定親一事,你有何打算?從昨日起,此事便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嘉柔想起這一茬,一顆腦袋如兩顆大。

她只擺一擺手,“兒會想法子,不勞世伯操心。”擺著韁繩繞開他,親自在馬車前帶路。

玄墨一甩響鞭,馬車吱吱呀呀,慢悠悠跟了上去。

未時的龜茲城尚算熱鬧,用不著如夏日那般躲日頭,攤販們與街巷兩旁熱鬧叫賣,逛街市的民眾自也不少。

嘉柔進城的路上一路疾馳,顧不上同路人說話。此次帶著馬車出城,她擔心車廂裏的舅父受不住顛簸,很是孝順地放慢了行程。

這一孝順,便招來了許多熱情的恭賀:“潘夫子與薛將軍竟要喜結連理,可喜可賀啊!”

“此前何曾聽說有男子敢公然定親,可見夫子同將軍真真情感動天。”

崔嘉柔一張臉笑得比哭難看,“沒有的事,你等許是聽錯了。待日後真的定親,再邀請各位。”

然只是這般說,卻無人相信,“潘夫子莫害羞,兩情相悅乃人之常情,我等皆支持。”

車廂裏的安四郎撂開簾子,淡聲道:“你倒是名氣大,這城中人皆識得你。”

嘉柔心中流下萬般長淚。

早知道便不該那般高調,現下可好,要被名氣反噬。

這七公主忒可恨,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不知薛瑯可曾收到了風聲?

他那處有什麽打算?

她一想到薛瑯,腦殼便又是一緊。

如今她帶著舅父在身,又同舅父有些相像;而舅父除了與她幾分像,面上西域味兒還很重。

這般甲沾乙、乙沾丙,拔.出蘿蔔帶出泥,很快就會引出安家。安家都暴露了,崔家還會遠嗎?

她正頭疼著,便見前頭過來一列騎兵。除了一個方臉王懷安,最醒目的便是王懷安身畔那位一身黑甲的年輕將軍。

將軍面色冷冽,不茍言笑,令想要恭賀他的路人幾番抱拳,也未敢將吉言送出去。

她心下大驚。

千萬不能讓薛瑯瞧見舅父!

她當即呲溜一聲下了驢,往馬車背後一躲,正要悄聲叮囑安四郎莫出聲,便聽王懷安高呼一聲:“呀,大力怎地一驢在此?”

她不由扶額。

竟,就忘了王懷安乃大力的頭號擁躉。

腳步聲當即而來,王懷安在大力身畔左右看看,未能瞧見潘安,方牽著大力要走。

大力哪裏肯跟他去,連叫幾聲“格爾嘎”,繼而雙蹄騰空,一腳便將王懷安踢飛到了墻根。

嘉柔大吃一驚,連忙從馬車背後鉆出來,王懷安已從墻根邊爬起身,揉著被踢痛的腿埋怨道:“你這驢怎地翻臉不認人?”

薛瑯卻已打馬到了跟前,冷冽的神色中多了幾許溫和:“你怎地在此處?”

“我,我,我修一修馬車……”她搪塞著,正要尋個尿急的借口先溜,卻不妨安四郎已撩開簾子,將車外的薛瑯上下打量幾眼,冷聲問道:“敢問閣下可是安西大都護,薛瑯?”

薛瑯轉首,深沈的眸光便鎖住了安四郎那張半胡半漢的一張臉,以及琥珀般的一雙眸子上。

作者有話說:

安四郎:聽說你要同我外甥定親?是何模樣,湊上來讓本舅父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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