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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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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

圓月高懸,狂風怒吼。

廣遠的荒漠之上,有一支十餘人的小隊迎著大風向前急行。這十餘人中有男有女,各個衣衫淩亂、滿身臟汙,簡直像是從監牢裏逃出來的囚犯。他們沒有車馬,更沒有抵擋風沙的護具,只是拖著疲憊的身軀迎風向前。

為首那人正是阿柔,此時此刻,她身上已經全然看不出半分世家小姐的氣質。

從前,阿柔雖不擅打扮,到底還是個清爽幹凈的女兒家,如今這副頭發蓬亂、滿身泥垢的狼狽模樣,不似出身高貴的戚三小姐,也不似周游四方的江湖俠客,連她自己都要認不出自己來了。

只是阿柔沒有對鏡自視的時間,更無心在意自己此時究竟是何模樣,她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要去西北大營,把宛陽城的變故告訴大哥。

身後跟著的這些人,都是故淵門安插在宛陽城的弟子。

被困之時,夜蘭告訴阿柔,若是地面走不了,便走官溝。只是出城之後,一無車馬載具,二無糧草補給,若是能一路安穩地走到西北大營倒也罷了,萬一路上碰到謝陽的兵馬,或是赫月蠻夷,就當真是九死一生了。

夜蘭本不願意讓故淵門的人涉險,但阿柔是司言特意囑咐要保護的人。況且邊境若是有難,遲早有一天會殃及自身,她絕不能坐視不理,思量再三後,還是調遣了一部分人手跟著阿柔一起走,自己則繼續留守宛陽城,隨時註意著城內的情況。

阿柔一行人已徒步急行了一天一夜,早已是強弩之末,全都吊著一口氣,艱難地向前邁著步子。誰也不敢在這裏松懈,因為無論是西北荒漠上兇猛的野獸,還是隨時可能出現的敵兵,都會要了他們的命。

他們能做的,只是迎著風沙一步一步向前走。

向前走,繼續向前走……

滿眼只剩漫天沙塵,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

“戚小姐……”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戚小姐,戚小姐!”

阿柔猛地回過神來,才註意到是身後跟隨的故淵門弟子在叫她。

阿柔回頭看去,只見其中一人面色蒼白、冷汗直流,控制不住地軟倒在地。周圍的人手忙腳亂地攙扶著他,奈何早已沒什麽力氣,非但沒扶住暈倒的人,反而被拽得摔倒在地。

阿柔這才意識到,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疾走一天一夜,眾人的身軀早已到達了極限。

再這樣走下去,八成是要出人命的。她便是再著急,再迫切,也不可能置眼前人的生死於不顧。夜蘭將這十餘人分撥給她時,原是怕阿柔一個人在邊荒之外無人照應,萬一遭遇敵兵無可脫身,阿柔絕不能糟踐這份好意。

“把他平放在地上,我來看看。”阿柔走上前去,將手搭在那人的脈搏上。索性沒什麽大礙,只是疲勞過度所致。阿柔便道:“原地休整一會兒吧,你們餵他點水,註意著他的情況。”

眾人頓時如蒙大赦。

阿柔後知後覺地感覺到雙腿有些發軟,攙扶著身旁的枯枝,緩慢地坐了下來。

地面上全是沙塵和石礫,硌得人生疼。

從宛陽城離開之前,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是帶了水和幹糧的,只是數量比較少,再加上從官溝那種地方走了一遍,阿柔光是聞著身上包裹散發著的味道便忍不住一陣陣幹嘔。但若是什麽都不吃,唯恐撐不到西北大營,阿柔只好強忍著那股惡心的味道,艱難地吞咽。

在這之後,她便一言不發地坐在原地補充力氣。眾人皆是累得狠了,沒有一個人出聲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先前暈倒的那人終於恢覆了意識,旁邊照看的人又餵了他些水和幹糧,面色才終於好看了一些。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阿柔表示該繼續上路了。留在原地越久,風險就越大,眾人都沒什麽異議,於是便整隊繼續向西北大營的方向去。

好在剩餘的路途也不是很遠,到了晌午時,總算能遙遙地窺見西北大營的輪廓。

阿柔心下一喜,指著西北大營的方向,想要告訴同行之人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卻發現自己嗓音沙啞,幾乎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其餘人見狀,紛紛點頭,表示已經理解了她的意思,又露出了安慰般的笑容。

眼看著目的地就要到達,眾人的步伐都不自覺地加快了些。

阿柔頂著烈日,喘著粗氣,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著,眼前全是重影,耳朵也嗡嗡的聽不清楚。又過了不知多久,總算走到了西北大營門前。

守營的哨兵遠遠地看到這衣衫破爛的十幾個人,又疑惑又警惕,連忙派人回去稟告主帥,其餘人則是舉著武器攔住他們,“什麽人?!”

阿柔喘著氣,沒有力氣與他們過多掰扯,只是取出了那枚刻著“戚”字的玉佩。

哨兵大驚,盯著她看了半天,難以置信地道:“你是,你是三娘子?”

阿柔虛弱地點了點頭,艱難地道:“我要見大哥……”

不怪哨兵一開始沒能認出她來。眼前這個衣衫襤褸、滿身泥垢、披頭散發,宛如叫花子一般的人,哪裏會是景西王府嬌寵著長大的三娘子!

“阿柔!”有人遙遙地在喊她的名字。

阿柔認出那是大哥的聲音,擡眼望去,果然見到身著甲胄的戚思辰正朝著她的方向飛奔而來。

見到大哥,阿柔心頭頓時湧上一股安心感,身體也不受控制地松懈了下來。她強撐著兩日沒有合眼的身軀終於達到了極限,腿一軟,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戚思辰被她嚇了一大跳,急忙加快速度,趕在阿柔完全摔倒之前接住了她,“阿柔!你怎麽樣?”

阿柔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了,倒在戚思辰的身上,拽著他的衣袖,沙啞著說道:“連遠道節度使……帶兵進駐宛陽……”

戚思辰擰著眉頭,直覺這事並不簡單,“西北大營從未求過援兵。”

“他們……想要抓住我……我逃出來了……”

“什麽?”戚思辰又驚又怒,“他們可知道你是誰?”

阿柔窩在大哥的懷裏,點了點頭。

“那他們還……”戚思辰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難道說,他們不是援軍,而是……敵襲?”

阿柔見大哥迅速明白了此事的蹊蹺之處,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緊繃數日的神經在這一刻終於松懈了下來,阿柔覺得眼皮子越來越沈……

“阿柔,阿柔!”

失去意識之前,阿柔看到了大哥驚慌焦急的臉,耳邊則是他的一聲聲呼喚。

能讓一向沒有什麽表情的大哥露出這幅神色,可真是難得啊……

……

阿柔做了一個夢。

夢境之中硝煙彌漫、烽火連天,到處都是戰亂廝殺,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兵士身披甲胄,提著長槍嘶吼拼殺。血液噴湧而出,染紅了戰衣,染紅了天際,染紅了肉眼可見的每一寸土地。

這個夢混亂無序,阿柔時而覺得自己是旁觀者,時而又仿佛真的身處其中一般。

待到戰場殺伐之聲盡數消散,一切歸於沈寂。萬千兵士陳屍荒野,寂然長眠。

戰爭究竟為何物?

是野心家維系權勢而肆意使用的工具?是在位者標榜功名的手段?是催生暴利與暴行的土壤?還是置萬千百姓於危難困苦的罪魁禍首,吞噬安寧與幸福的惡鬼?

若它正義,為何無數生靈因它而喪命?若它不義,古往今來,又為何紛爭不斷,永無安寧之日?

阿柔知道,也許糾結這些是毫無意義的。

紛亂不會因為質疑而止息,貪婪不會因為喪命而消弭,眾生更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勸誡而幡然醒悟。

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守護自己的家人與愛人。

守護他們……

“阿柔,阿柔!”

好熟悉的聲音,是誰在叫她……

“世子爺,三小姐先交給我們,我們會照看好她的。”

“好……”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吵,嘶吼聲、馬蹄聲、弓弦聲、兵器相撞發出的尖銳響聲……諸多聲音混合在一起,阿柔仿佛在一瞬間回到了夢境的開頭……

夢?不,這不是夢!

阿柔猛然驚醒,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上下都在冒冷汗。但那些聲音並未因她醒來而消失,反而愈加清晰起來。

她身邊站著好幾個故淵門的弟子,皆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發生何事了?”阿柔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邊穿鞋一邊問。

“謝陽帶兵打來了。”其中一人回答。

“該死。”阿柔罵了一句,提著短刀就往帳外走。

“戚小姐,外面很危險!”那人又道。

阿柔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來,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

說罷,她毫不遲疑地掀開營簾,踏入戰場之中。

阿柔甫一現身,就有一把劍明晃晃地向她面門刺來。

她身形一閃,利落地躲過那一擊,與此同時鎖定了出劍之人的方位。銀刀出鞘,毫無慈悲地劃過那兵卒的脖頸,留下一條深深的血線。

那人還沒來得及看清阿柔的動作,甚至沒來得及感受到一絲痛苦,便已死在了刀下。

若是有人旁觀,定要感嘆阿柔利落輕盈的身形步法。只是此時此刻,西北大營已陷入一片混戰之中。刀光劍影間,誰又能顧得上誰呢?

阿柔不明白連遠道節度使謝陽為什麽要帶兵攻打西北大營,更不知道這背後還掩藏著什麽樣的陰謀。但她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探究真相的資格。

阿柔厭惡戰爭,厭惡流血,厭惡殺伐。

可若是只有在戰場上拼殺,才能還得世間一個安寧,才能守護她想守護之人,便是從雲端墜落,墜入塵泥,便是渾身浴血,清白不再,她也願意提起刀,毫不留情地剖開敵人的心口和脈搏。

血液噴湧而出,灑在她的面龐上,將她衣袍染成刺目的血色。

從宛陽城一路跟來的故淵門弟子也加入了戰局,盡管人數不多,卻能以一敵十。倘或不是這兩日行程太過疲累,應當還要更加勇武一些。

阿柔迫切地想要找到大哥的位置,一邊探尋,一邊解決前仆後繼向她湧來的敵兵,身上也在不自覺間多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傷口,不斷地往外滲出血來。

痛覺刺激著感官被無限放大,阿柔終於捕捉到了大哥的方位。與此同時,戚思辰也看到了她。

視線相觸之間,阿柔看到了大哥眼中的驚愕與擔憂。但緊接著,戚思辰便回過神來,接著投入到戰局之中。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哪怕是一瞬的分神都有可能喪命,大哥一定比她更清楚這一點。

戚思辰是統禦戰場的將帥,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他選擇相信自己的幼妹。

四面八方又湧上來許多敵人,阿柔的氣力還沒有完全恢覆,逐漸有些力不從心。

她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染成了血紅色,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手也微微顫抖起來,幾乎連刀都要拿不住了。

她少時在雲影派習武,雲影派雖已日趨沒落,卻曾以劍法而聞名天下。可阿柔偏巧不愛使劍,更愛短刀。門派長老認為她心思不正,總想著走捷徑,必然成不了大器,因此不怎麽給她好臉色看。

而掌門花震則認為,阿柔一介女子,本就比男人瘦小,身體又較常人柔軟一些,能以出其不意的角度進攻與閃避,原就更適合輕便的武器,於是便同時教授她劍法與刀法,而後又托江湖名匠為她打造了一把銀色短刀,起名為紅爐雪。

刀劍乃是消耗品,阿柔如今佩帶的這把紅爐雪早已不是當年花震送的那把,但之後每一次換刀,阿柔都會給它起同樣的名字。

好將紅爐一點雪,散作人間照夜燈①。

師父希望她能清醒地活在世間,成為一盞明燈,即便身處黑夜,也能為身邊之人帶去星火光明。

這麽多年過去了,阿柔也從未忘記師父的教誨與期待。

只是如今,阿柔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她的身形步法、短刀之術,放在激烈拼殺的戰場之上,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阿柔潛心鉆研出的一套屬於自己的武學技巧,能夠使她在一瞬間殺人於無形,卻難以抵擋純粹的肉|體對抗,更別說是在以少敵眾的情況下。

有那麽一瞬間,阿柔甚至有些絕望地想到:原來我的刀,並不能保護我愛的人。

阿柔堪堪避過面前三五個兵卒淩亂的劍勢,正欲還手,手中銀刀忽然襲來一大股力道。

阿柔心中暗道不妙,卻已於事無補,紅爐雪從手中劃出,落在了數米之外。

她想要去撿,卻被幾個身形健碩的兵卒擋住,只好艱難抵擋又一輪攻勢,但幾乎喪失了攻擊能力的阿柔已然落了下風。

就在此時,一柄長槍明晃晃地對準了她的後背,直直地刺去!

“阿柔!小心!!!”

背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那是大哥的聲音。

阿柔心中大驚,急忙轉身,卻沒能看見敵人的刀槍,而是落入了一個寬大的懷抱。

而後,她聽到了長槍|刺入血肉的聲音。

阿柔瞳孔驀地放大,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冷了下來。

她顫抖著擡頭,近在咫尺的不是刀劍,而是大哥滿是血汙的臉。

戚思辰的面部棱角分明,又總是沒什麽表情,常有人說他面相很兇。然而此時此刻,他蒼白著臉,額上全是冷汗,難以抑制地嘔出鮮血,繼而又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向下倒去,是阿柔極少見過的脆弱模樣。

“大哥!!!”阿柔終於體會到,原來人在絕境之時,真的會不由自主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吶喊。

……

戚思辰自幼長在西北,少時便能熟讀兵書,十四歲跟著阿爹一同上了戰場。十七歲那年,西北邊境大亂,而後三年,戚家父子堅守西境,浴血殺敵,終於使得蠻夷俯首稱臣,還邊境百姓以太平,功績彪炳千秋。戚思辰一舉成為了世人眼中的英雄。

可這麽多年來,他心中卻始終有一個疙瘩,怎麽也解不開。那就是西北邊境大亂之時,幼弟阿彥為了保護他,以血肉之軀擋下沾有奇毒的暗箭,險些喪命,從此以後落下病根,再不能習武。

戚思辰是王府世子,那支暗箭本就是沖著他去的。

可後來,他成為了英雄,弟弟卻只能被迫放棄習武,被迫丟棄少時上陣殺敵的夢,被迫留在京城做一枚用以牽制景西王府的籌碼,不得自由。

戚思辰才是做兄長的,他本該保護弟弟妹妹才是。

所以,當他看到那柄長槍對準了阿柔的後背時,身體上下不知從哪裏迸發出了巨大的力量,竟讓他在一瞬間甩開了牽制住他的敵兵,趕至阿柔身後,將她護在懷中。

長槍|刺入後背的那一剎那,戚思辰竟感到無比安心。

當年阿彥為他擋下那一箭的時候,也是如此心情嗎?

意識陷入黑暗之前,戚思辰忍不住想,現在的他,應當算是個合格的兄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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