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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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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病

這次定州地動情形確實十分嚴重。原先的定州城在傅知州的治理下,完全可以說是政通人和、百姓和樂,不想一朝天災,竟險些將整座城市摧毀,城內屋舍倒塌了十之七八,可謂是傷亡慘重。此後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使定州恢覆昔日光彩。

房屋摧毀,大批流民只能留宿於荒野。景西王一行人來到城內,只見眼前皆是殘垣斷壁、煙塵渺渺,沿途百姓衣衫襤褸、滿身血汙,有人哭泣,也有人無言沈默。此情此景,讓人痛心哀嘆不已。

戚葉臨原想將阿柔挪去軍隊的營帳中住,卻被阿柔拒絕了。她將當時穆家家仆來鬧事的情形與後來的反駁之辭一五一十地告知於阿爹,說道:“我既在眾人面前說出天災面前眾生平等的言論,便要落到實處。我原是難民之一,倘若因為我是阿爹的女兒,便要特殊對待,恐怕難以服眾。況且相較於露宿荒野,原先的住處已算是不錯,就不必再遷了。”

戚葉臨原本不同意。在他看來,比起不被人說閑話,還是讓自家閨女不受委屈更重要一些。但到底耐不過阿柔執拗,再加上戚思辰也勸說道:“聖上之所以命我們來監察賑災一事,不僅是因為阿柔牽涉其中,更是因為景西王德高望重,能夠鎮得住場子,安撫民心。倘或失了威信,恐怕有違聖意。”

在子女的勸說之下,戚葉臨只得作罷,但還是令人送了新衣和好些傷藥往阿柔那裏去,阿柔便沒有再拒絕。

傅知州今日懲戒了當地望族穆家的家仆,後面卻沒有人再來為難,大抵也是聽說了景西王和世子已至定州一事,故而不敢再惹是生非。

夜間,阿柔坐在草席之上,與對面的戚思辰面面相覷。

“大哥,你這是……”阿柔面色呆滯道。

“自然是來陪你。”戚思辰理所當然地道,“我總不能將你一個人放在這難民所吧,軍中有阿爹一個人坐鎮就夠了。”

“其實也不用……”

“怎麽,趕我走?”戚思辰一挑眉。

“沒有沒有,怎麽可能。”阿柔連忙幹笑著道。

說著,她又覺得腦袋有些暈乎乎的,低咳了幾聲。

“怎麽了?”

“沒什麽。”阿柔擺了擺手,“可能是傷還沒好全,今日又與那穆家的家仆好一番爭論,所以有些累了。”

戚思辰在阿柔身邊坐下,將手覆上她的額頭,隨即皺起了眉頭,“有些發熱,我去叫大夫來。”

阿柔拽住戚思辰的衣袖,說道:“時候這麽晚了,災區的醫師又總是不夠用,只是一點小風寒,不必如此勞師動眾。”

戚思辰思慮片刻,說:“你先休息,我去煎副湯藥來。”

阿柔沒再拒絕,乖乖應道:“哦。”

待喝了藥,阿柔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對了,二哥知道我在定州,肯定嚇壞了,得趕快傳個信回去,告訴二哥我平安無恙才是。”

“我已派人去了。”

“那大嫂呢?大嫂知道我也在定州嗎?”

戚思辰早些年便已成了親,由聖上賜婚,娶的是翰林院學士楊以清的嫡女楊昔雲,而王府的嫡孫戚靖暄也已有三歲了。

戚思辰回答道:“你大嫂還懷著身孕,我沒敢告訴她。”

阿柔滿臉寫著驚訝,“大嫂有身孕了?我怎麽不知道。”

“胎像未穩,故而未曾聲張。”戚思辰說道,“原是打算等你回宛陽就告訴你的。”

“如此說來,我馬上又能多一個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了。”阿柔興奮萬分。

戚思辰輕哼了一聲,“就你這不著家的性子,暄兒都快把你忘了。”

阿柔不服氣地說道:“怎麽可能!暄兒最喜歡我了,每次見到我都鬧著要我抱呢……咳咳……咳咳咳……”

“你先別說話了。”戚思辰又是無奈又是擔憂地道,“快些休息吧。若明天起來還是發熱,我無論如何也要叫大夫來了。”

“知道啦。”阿柔應聲道。

許是因為真的累了,阿柔躺下之後,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災區條件簡陋,並沒有被子一類的物品,戚思辰便將自己的外氅蓋在了阿柔的身上。做完這件事,他站起身來,環顧一圈,見這間屋子幾乎沒有不漏風的地方,嘆了口氣,看著阿柔沈靜的睡顏,以及微微泛紅的臉頰,將手輕輕地貼在阿柔的額頭上,搖了搖頭,說道:“早知道就不該幫你說話的。”

深夜,戚思辰點著燭火,一邊翻看西境傳來的軍報,一邊用筆在上面做著批註。待翻閱完畢,已是後半夜了。他感到有些困倦,捏了捏鼻梁,將處理完的軍報放在一旁,又去看阿柔的情況。

這一看,他卻是睡意全無了。

只見睡夢中的阿柔眉頭緊皺,滿面通紅,不斷地囈語著,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戚思辰慌亂地摸了一下阿柔的額頭,才發覺她身上燙得嚇人,脖子上也起了一片的紅疹。比起幾個時辰以前的情況,竟是嚴重了好幾倍。

戚思辰懊悔萬分,恨自己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這裏的情況,來不及再想其他,連外衣都沒有披,便一路往軍醫營去了。

夜般,軍醫營中仍舊燈火通明。戚思辰掀簾而入,只見帳中只有零星幾個醫師,有的在翻閱典籍,有的在熬煮湯藥,個個焦頭爛額、憂心忡忡,竟無一人是在休息的。

戚思辰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但又顧不上想那麽多,找到從西北帶來的最信任的醫官,將阿柔的情況告知於他。

那醫官聽了,臉色微微一變,自言自語道:“莫非戚小姐也……”

戚思辰皺了皺眉頭,“你說什麽‘也’?”

醫官連忙回道:“不敢欺瞞世子爺,就在夜間,已經有好幾人發了高熱。這些病患的癥狀不似普通發熱,卻又異常地一致,經診斷……很有可能是地動災後病菌滋生所引發的疫病。”

“疫病?”戚思辰臉色一沈,“如此一來,阿柔……你隨我一同去看看三小姐的情況。”

“屬下遵命。”醫官說道,“不過殿下,如今難民所怕是已成病菌滋長之地,若無任何措施便貿然進入,恐會感染疫病,若殿下執意要去,還請將面巾戴上。”

……

疫病一事,不出多久,便已驚動了戚葉臨和傅城。二人匆匆趕來難民所,便看到戚思辰身著單衣,站在門口,面色凝重地聽醫官說著什麽。

戚葉臨心下一沈,快步走上前去,問道:“柔兒呢?”

“爹,阿柔她……染了疫病了。”

“什麽?連阿柔也……”戚葉臨沈沈地呼了一口氣,看向一旁的醫官道,“查出這是什麽病了麽?”

醫官恭敬地回道:“回王爺,這病的癥狀和天曜十三年西南疫病極為相似,又都是由災後毒物滋生所引發,故而可以推斷是同一種病。”

“那好治嗎?”

“當年西南一疫,下官也參與了救治,並記下了藥方。只要按照這個藥方來,定能及時控制疫情。”醫官信誓旦旦地回道。

戚葉臨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好,此事就由你主理,盡快篩查出已經感染的病患,挪到一處隔離,不要和旁人接觸。”

“是。”

……

“你說什麽?定州鬧瘟疫了?”官驛之中,李晁奚坐在椅上聽著手下人的匯報,神情嚴肅。

“確是如此。”雲飏說道,“定州城現下已經封閉,只進不出。”

“可知城內情形如何?”

“城中的消息傳不出來,屬下也無從打聽,還請殿下恕罪。”

“罷了。”李晁奚擺了擺手,說道,“你下去吧。”

雲飏聽令退下,房間裏就只剩下李晁奚和司言兩個人。

司言在聽到定州疫病一事時,眸中有一瞬的慌亂與擔憂,但緊接著就將這些情緒強行掩藏了起來,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看向李晁奚,說道:“此處離定州不過一二日的路程,如今城中鬧了瘟疫,不知殿下有何打算。仍要進城去嗎?”

“這是自然。”李晁奚覺得有些奇怪,不知他為何會如此發問。

“可倘若災情嚴重,疫病又遲遲得不到控制,殿下便只能困於城中了。”

李晁奚見他神情冷靜,說出的話也無半分熱度,不覺有些生氣,語氣也不自覺地加重了一些,“本王於朝堂之上攬此重任,確有私心在其中,但絕不只是為了邀功請賞,而是知道定州難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渴求朝廷救濟。若本王停步於此,置皇命於何地?又置百姓於何地?倘若門主不願進城,本王自是不會阻攔,還請自便。”

司言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道:“我是為殿下辦事的人,自當與殿下同一陣線,絕不會就此退縮,還望殿下放心。”

李晁奚和司言相處了有一段時間,也知他不是什麽貪生怕死之人,因而在聽到司言問他是否入城的時候還有些奇怪,這會兒才陡然反應過來,司言方才片刻的冷漠與事不關己,都是裝出來的。其原因……則是為了試探他對於此事的態度。

可司言如此試探的目的又是什麽?

李晁奚心緒重重,終究沒再說什麽,“休整過後,便繼續上路吧。”

司言起身同李晁奚告別,從屋內退了出去。走到四下無人之處,他才終於不必再強裝鎮定。

司言眉心微皺,神情憂慮——倘若不是受承王幕僚這一層身份的限制,他也許早就一個人快馬加鞭地趕往定州去了。但此時此刻,他全無如此行事的立場與資格,在聽聞阿柔身陷險境之時,也只能心急如焚地困在原地。

因為承王在朝堂之上拿下了賑災一事的主理權,司言才得以跟隨至此。可倘若承王並未得到出行的允準,司言便也只能困於京城之中,日夜寢食難安地等待著從西北傳回來的消息。

司言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為了走這條自出生起就被規劃好的道路,他被縛住了手腳,剝奪了自由,就連追尋心愛之人,也是別人施舍給他的機會。

“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司言喃喃自語道。

待朝廷派來賑災的隊伍行至定州,已是兩日後。

雖說此種疫病在書中有所記載,也並不難治。但定州剛剛遭遇地動之劫,很多重傷之人的身體狀況根本禁不起再染一場重病。死亡人數陡然增加,一時之間人心惶惶。再加上醫師人手本就不足,還有相當一部分人也染了病,情況就更不容樂觀了。

好在賑災隊伍帶著大量物資入城,定州城內的壓力瞬時緩解了不少。

阿柔自染了病來,就被戚葉臨挪到了一間單獨的營帳之中,也方便王府的人照料。她自幼習武,身體比普通人強健許多,故而病情不算特別兇險,卻也比普通的風寒要難熬許多就是了。

這邊承王正和傅城、戚葉臨共同商討賑災事宜,司言一介平民不好參與其中,便向周圍的官差打聽道:“這位官爺,敢問戚三小姐可在城中?”

那守衛見他是和承王一道來的,雖不知是何身份,卻也不敢怠慢,“你是說景西王家的三小姐?”

“正是。”

“戚三小姐確在城中,但……也染了病了。”官差嘆了口氣,答道。

司言心下一緊,連帶著語速都變快了些,“她在哪裏?”

官差將營帳的位置同他說了,又補充道:“那營帳門口有王府的人看守,若無王爺和世子爺的允準,怕是進不得。”

司言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官爺。”

說罷,他便匆匆離去,往官差所說的方向去了。

果不其然,司言一到門口就被守衛攔下,“什麽人?”

司言也不爭吵,而是沈著地解釋道:“我是同承王一道從京城來的,與三小姐是至交。聽聞三小姐病了,故而來此處探望。”

守衛的態度稍微和緩了一些,但還是不肯松口,“王爺有令,若無批準,任何人不得入內,還請公子見諒。”

“嗯,我知道的,也不願讓你們為難。”司言說道,“但可否告訴我,小姐可還安好?”

“在下只是守衛,對於帳內情況也不甚知曉,不敢妄言。”

“……”

司言知道像這樣糾纏下去是沒有意義的,想起自己臨行之前曾去京城景西王府拜訪,受戚思彥所托,捎帶一封書信與景西世子戚思辰。或許可以先將書信送到,再求世子通融一二。

正這麽想著,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穩重低沈的男聲,“何人在此處停留?”

司言轉過身來,見來人約莫二十七八歲,身披甲胄、高大挺拔,面容俊逸清爽,眉眼淩厲冷冽,下頜清晰如削,渾身散發著冷峻肅殺的氣質,便知是軍伍出身。再加上此人和戚家兄妹略有幾分相似的眉目,應當就是景西世子戚思辰了。

下一秒,守衛便恭敬地行禮,印證了司言的猜測,“世子爺。”

司言雙手交疊,躬身行了一禮,“司言見過世子爺。”

他將方才同守衛的一番說辭又重覆了一遍,隨即從衣中取出書信,遞交於戚思辰,解釋道:“少卿大人托我將此信交由世子殿下。”

戚思辰接過信件,見其中確是阿彥的筆跡,信尾又有他的專屬印章,故不再懷疑信件的真假,大致閱覽一遍,擡眼看向司言,“你是和承王一道來的,是他的謀士?”

“在下確實在為承王做事。”司言沒有否認,並不願解釋太多。

戚思辰略一挑眉,稍微打量了他一番,不再追問,“舍弟在信中說,雖然他與你交集不深,你卻是阿柔極為信任之人。既然如此,你便和我一同進來吧。”

說罷,戚思辰戴上面巾,吩咐手下人給司言也準備一條,便掀簾入內。

司言欣喜萬分地說道:“多謝世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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