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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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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

阿柔聽了司言所說的真相,只覺得沒來由地難過,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

她向來是個自由慣了的人,無法想象被他人規劃好一切的感覺。可轉念一想,其實在這世上,像司言這樣身不由己的人才是大多數,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阿柔一樣幸運的。

“這沒什麽,阿柔。”司言輕聲說道,“雖然這條路是師父替我選的,但身為人子,為父母鳴冤,也是我畢生所求,這一點從未有疑。”

“也許在以前,你只有參與黨爭這一條路可以走,但現在不一樣了,你還有我這個朋友啊。”阿柔懇切地勸說道,“你尋人替我二哥治病,又送來了那麽多珍惜藥材,二哥他也一直惦記著要找個機會好好向你道謝呢。我們想想辦法,總能幫你洗刷冤屈……”

司言卻搖了搖頭,“阿柔,我還記得那日邀你於清韻閣相見之時,你對我說了一句話。”

阿柔遲疑道:“哪句?”

“你我二人的交情只限於彼此而已,與利益無關,與黨爭無關。”司言說道,“我與你相交,是出於真心的,從來沒有想過借戚家的勢去做什麽。再者,當今聖上即位以來,國力越發強盛,深受百姓愛戴。一下子推翻這麽多舊案,有損於天威。戚家獨立於朝堂紛爭,清清白白這麽多年,萬不可因為這些事而駁了聖上的顏面。”

阿柔不認同地道:“我那天說這些話,是為了跟你真心實意地交朋友,不代表朋友之間就不需要相互幫扶。戚家是討厭朝廷紛爭,可若是為了明哲保身,就對他人的苦難不聞不問,也絕非君子作為。”

“可我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戚家,僅僅只有你知道而已。戚家既不知我的遭遇,自然也無法過問。”司言淡然地道。

“司言……”

“所以,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哪怕是戚少卿也不行,好嗎?”司言凝視著她,認真地問。

司言願意把這些秘密告知於她,就是因為信任她不會散播出去。景西王府雖權勢浩大,可若是得不到父兄的助力,單憑阿柔一個人,要幫司言推翻這麽多樁舊案,絕對是癡人說夢。

他向阿柔提出這番請求,不只是為了讓她保密,更是為了讓她不要摻和進這件事來。

見阿柔半晌不答,司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道:“從出生起,我師父就告誡我,不要忘記我是誰,不要忘記我未來要做的事情。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二十多年了,若是就此止步,那……我這二十多年,到底活了些什麽呢?”

阿柔眼睫輕顫,心中愈發酸澀。

司言繼續說道:“不過,雖然我自小就被要求承擔各種各樣的責任,但我從未想過要完全按照他人的意志而活,也絕不會成為一個只會執行師父遺命的傀儡,我有自己想要做成的事,並且發誓不會去傷害任何人。所以,也請阿柔……成全我。”

“好,我答應你,不會尋二哥幫忙,更不會將今日之事說與旁人聽。”阿柔終是應道,“但至少,可以告訴我你的父母是誰嗎?他們蒙冤而死,不該無人惦記。”

司言拿出一早就備好的說辭,面不改色地說道:“前連遠道節度使蕭銳清及夫人薛婉晴。”

蕭銳清?

阿柔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決定回頭私下裏再好好查查這樁舊案,“你方才說,故淵門中有七十一人都為罪臣之後,那葉溫遙也是?”

“他是個例外。”見阿柔露出疑惑的神情,司言繼續解釋道,“他尚在繈褓時,就遭遇親生父母拋棄,是被師父撿回去的第一個徒弟。”

“所以你師父才會這麽信任他,即使他並非當事人,也決意讓他加入此事。”

司言聞言卻苦笑了一聲,“不僅僅是因為信任。”

“嗯?”

“其實我小時候是個不服管教、油鹽不進的人,總想著偷奸耍滑、偷懶度日。小孩子最怕孤單,但事實上,因為師父太過嚴厲,整個故淵門只有葉溫遙敢帶我偷偷溜出去玩。我們兩個每次都一起挨罰,嘴上說著知錯,其實從來沒有悔改。”司言說到這裏笑了一下,“那個時候,我雖然已經身負使命,他卻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直到那天,我們兩個人偷偷喝酒,比試酒量。我錯估酒量,率先醉倒,師父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已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把有關父母舊案,以及師父的計劃盡數洩露。”

阿柔微微睜大了雙眼,“所以你師父才……”

“師父把我們在禁閉室關了三天三夜,而後逼著葉溫遙對師門先祖立下血誓,讓他全力襄助我要做的事情,萬一有一天師父身死,他便要唯我是從。”司言頓了頓,說道,“在那以前,師兄曾對我說,他想要做個游俠,行走四方、匡扶正義。”

原來是這樣……

一瞬間,阿柔其實很想憤憤不平地出言指責這位師父。可一來先人已逝,背地裏說壞話難免不敬。二來,這畢竟是別家師門自己的事情,她一個外人,並無指責的資格,只能在心中默默感到不平。

“雖然有些大逆不道,但師父去世那年,我還是沒有遵從他的這條遺命,只願放師兄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司言說道,“可不論我怎麽說,師兄都不願意扔下我一個人走。我拗不過他,只能給他一個隨時反悔的機會。”

阿柔伸出手蹭了蹭他的小臂,似是在小心翼翼地安慰著他,“阿言對他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人呢。”

司言一楞,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動作,若無其事地接道:“是啊,若說在這世上,還能被我稱之為家人的,大抵也只有師兄一人了。”

阿柔聽聞此言,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些什麽。可是在理智回籠之後,卻又硬生生地把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那句話是——“我也可以是家人。”

阿柔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一瞬間的沖動說出這種肉麻且尷尬的話來,耳根發燙,面上也泛著不正常的紅,心中慌亂異常,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劍訣,來摒除雜念。

“什麽?”司言見她好像有什麽話想說,疑惑地道。

“沒什麽。”阿柔轉移話題,“你說你的處境沒有我想的那麽糟,就是因為身邊還有葉兄這樣的可信之人吧。

“是啊。”司言說道,“他跟我一樣,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我總不能拋下他不管,自己出去過年吧。”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若阿柔仍然強行邀請,反倒會弄得雙方一齊尷尬。

關於身世的話題終於在瑟瑟寒風中結束了。司言望著不遠處,正獨自練著武學基本功的張聞亦,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我想著,他既要學武,總該有一件趁手的武器才是。”

阿柔點了點頭,“確是如此。不過他根基未穩,武器一事也不必操之過急。”

“武學一門,對於武器的選擇,講究極深。不僅要考慮到武器本身的品質,更要考慮到武器與使用者本身的契合程度。否則,便是再優質的武器,若是落在了不適配的人手上,就算是暴殄天物了。”他將目光落在阿柔腰間佩戴的銀色短刀上,“阿柔的武器,雖然小巧,卻與你十分相稱。”

阿柔知道他廣聞多識,卻不知道他對什麽最感興趣。回想起剛才司言自述的經歷,往日能留給他與人閑聊敘話的日子應當並不多。念及此處,阿柔將腰間佩刀放置於石桌之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由著他順著一個話題侃侃而道,“怎麽說?”

司言對於她的搭腔十分滿意,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語氣也更輕快了幾分,“阿柔身為女子,體型和力氣自是不如那些渾身肌肉的壯漢,與人對拼,難免會因此而吃虧。但阿柔勝就勝在身法靈活、幹凈利落。再者,你生性不受拘束,使的招式也非正宗的雲影派刀法,而是綜合了許多別家精妙,這應當是你常年來雲游四方、見識廣遠所致。因而,你比旁人更加懂得如何靈活地運用所學招式,也更加懂得如何出奇制勝。這把短刀,對於旁人來講,也許太過小巧,很難發揮威力。但對於阿柔來說,確實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沒錯,你所說的這些,都是當年師父贈刀與我的時候所說的。那時,派內好多長老都很嫌棄我的招式。”阿柔模仿起來昔日長老刻板的腔調,“哼,年輕人,胃口比天還大,連自家的武學精華都未曾參透,便想著融合他家,真是輕狂。”

司言被她的語氣逗笑了,說道:“阿柔模仿起別人來,倒真是別有一番趣味。”

“其實時至今日,我一直都知道,長老說的話確有道理,也承認當年習武時,總是愛耍小聰明。”阿柔說道,“但我習武並非是為了極致的強,對我而言,有時候只要能贏,勝之不武也未嘗不可。”

“這倒有點行兵打仗的意思了,有道是‘兵者,詭道也①’。很多時候,在戰場上,並非是武力最強的那一方獲勝。但無論怎樣,只有贏得勝利,才能獲得主動權,護佑國民安康、家人無恙。”司言看向她,“或許,這就是阿柔習武之所求吧。”

“小時候,我是個沒有定力的人,做什麽事總是憑著心裏的那股子沖動來,就連習武,最開始也僅僅只是為了威風而已。為此,大哥可沒少教訓我。”

司言回想了一下,記得這些話,阿柔好像曾經對他說過。

“你剛才給我講了那麽長的故事,那麽禮尚往來,我也給你講一個吧。”阿柔說道,“我是在西北宛陽城長大的,十歲以前,很少離家。天曜十五年,西北邊境生變,邊境赫月七部進犯大昭。當時事態危機、內憂外患,就連城內都混入了一些細作。這段過往,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八年前西北邊境事變,細作混入城中,大肆屠戮百姓,宛陽城一片血流漂杵。他雖未身臨其境,卻也能想象這該是何等慘狀。景西王妃亦不能幸免於難,身死於動亂之中。戚家二公子中了奇毒,險些殞命,幸而有江北的孫聖手妙手回春,才堪堪撿回一條命。而後三年,景西王戚葉臨與世子戚思辰一同清剿細作、征戰邊境、安撫民心,打得赫月族節節敗退,直接滅掉了最先謀劃此事的部落。沒有了主心骨,其餘六部自然只剩下被大昭任意拿捏的份兒,西北終於重歸於平靜。

這些事情,大昭境內,無有不知。也是從那以後,戚家父子平定西北的事跡被街頭巷尾的平民百姓所稱頌,一時傳為佳話,景西王的聲名越發顯赫起來。

“人人都知道,景西王在八年前的動亂中失去了發妻,之後再未另娶他人。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我阿娘究竟是怎麽死的。”阿柔眼眸微顫,長呼了一口氣,說道,“八年前,細作入城,擄走了正在田間指導農戶耕作的阿娘,用她的性命威脅阿爹,逼他打開城門。”

司言擰緊了眉頭,沒有答話,隱約覺得這段往事的真相會比他所知的更為壯烈。

“作為邊境將領,堅守城池乃是底線,絕對不能退讓。只是阿娘還在細作手裏,阿爹進退兩難,根本沒有辦法直接對他們發難。”阿柔繼續講著,“就在雙方在城門口僵持之際,阿娘她……趁人不備時,奪走身旁赫月兵的佩刀,自刎而死。”

司言微微睜大了雙眼,神情中有些許錯愕。關於景西王妃之死,民間說法不定。他未曾去考究過哪一種說法才是正確的,因而在聽到阿柔親口陳述出當年細節的時候,才會感到格外的震撼。

一介女子,性烈至此。血灑邊疆,換將軍再無軟肋。傾盡生命,護邊境百姓無恙。

“也許在百年之後,史書上會將這件事如實記載下來。但亦或許,後世在談及她自刎於兩軍對峙之事時,不再記得她叫做花輕雪,只知道她是景西王妃花氏。”阿柔平靜地說道。

時至今日,司言終於徹底明白,為什麽阿柔與別家的名門閨秀如此不同,從來不肯甘於人下,也不願被囚禁於深閨之中。她像一只自由的鳥兒,永遠只會去做她想做的事,絕不成為旁人的附庸。

她不僅僅是景西王的幼女,也不僅僅是景西世子的幼妹,將來更不能僅僅被稱為誰人的妻子,她是戚雪柔——這些都是景西王妃用生命教會她的道理。

正如司言,從來不願被人以前朝太子遺孤來稱呼。

“小時候,我練功偷懶,大哥揪著我的耳朵,對我說了一句話。”阿柔沈下聲音,望向寥廓天際,仿佛能穿透湛藍的晴空,看到大哥那張不茍言笑的臉,“阿柔,我不希望有一天,當你拿起刀時,卻發現自己沒有辦法保護任何人。”

司言的語氣放得很輕柔,“阿柔現在已經能做到了。”

“可惜……有點晚了。”

“不晚。”司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蹭了蹭她的手——正如剛才阿柔安慰他時所做的動作,“歲月仍舊漫長。”

阿柔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只見他的眼中滿含柔光,仿佛盛著星輝,也許根本不需要出聲安慰,只一個眼神,就抵過千言萬語。阿柔不由得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把話題扯遠了?你一開始只是想與我談起有關武器的事吧。”

“沒什麽,我只是有些好奇。”司言說道,“阿柔這把刀,可有名字?”

阿柔摩挲著師父送給她的銀色短刀,回答:“紅爐雪。”

“紅爐雪……”司言沈吟片刻,眉眼一彎,“那我希望,阿柔可以願望成真。”

願你能將這點紅爐飛雪散落人間,化作明燈,照夜而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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