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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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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回去的路上,陳啟中一家在車中的氣氛很是壓抑。陳家兩老一路都是一言不發,下車之後媽媽終於開口,扶著車門看自己的兒子,表情很嚴肅。

“小中,你上來一下,我們有話要跟你說。”

陳啟中坐在車裏嘆了口氣,認命地把車停好,然後上樓。

他父母住老式工房,五樓,樓梯很窄,感應燈隨著他的腳步聲一層一層亮起,陳啟中在這裏住過許多年,爬慣了這些樓梯,從來都不覺得累,這次卻覺得腳步沈重,怎麽都走不到頭的感覺。

終於到達家門口,家裏的門虛掩著,有光透出來,他走近便聽見自己媽媽的聲音,語速很快,略帶些激動。

“你說這算什麽事兒啊?有這麽提條件的嗎?又要我們把房子買到他們家旁邊,又要把原來的房子加上他們女兒的名字,戒指酒席一樣樣都有標準,那麽多條件,這算是嫁女兒還是趁機發財來的?當我們家是印鈔票的啊?”

爸爸講話,略帶些無奈,“信華,你別那麽激動,這些事情都要慢慢商量的。”

門沒關好,他們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外面仍是隱約能夠聽見,陳啟中皺皺眉,快走兩步進門,反手便把門關上了。

兩老一起回頭看過來,媽媽看到他立時露出氣不打一處來的表情,回頭在沙發上坐了,不說話了。

爸爸走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小中啊,你結婚的事情,家裏肯定會竭力支持的,不過有些事情,是不是要再商量一下?”

“商量什麽?再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套房子來,我搞不懂她家在想些什麽。”陳媽媽插了一句。

陳啟中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其實他也沒想到何小君的媽媽會在飯桌上提出那麽多要求來,有些還能想像,有些就真的不太靠譜,尤其是要他在她家附近買房子這件事,何小君家住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小小的一個亭子間就抵得上人家的兩室一廳,他家雖然在上海已經有了房子,但這要求估計賣房賣地都達不成。

何小君媽媽這些要求說完,飯桌上的氣氛頓時就有些僵,他看何小君與她爸爸都表情也有些莫名,但是大家面對面坐在飯桌上,他算小輩,也不好開口問,一頓飯就這麽歡歡喜喜開頭,莫名其妙結束,自己父母的反應也在他意料之中,想了想再說話。

“爸,這些事情等我跟小君商量一下再說吧,今天也晚了,你們先休息,行嗎?”

自己兒子說話口氣這麽無奈,陳家兩老聽完一同嘆氣,陳媽媽想了想最後又補了一句,“小中,結婚是兩家的事情,有誠意才能辦得成,他們真要是有這個誠意嫁女兒的,我們怎麽商量都行,我就怕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們,開這個條件就是讓你打退堂鼓來的。”

陳啟中已經準備站起身來了,聽完這一句動作一停,只叫了一聲,“媽!”

陳爸爸也皺眉頭,看著老伴開口,“信華,你別說風就是雨的,兒子的事情兒子自己有主張,咱們別多插嘴。”

陳媽媽搖搖頭,站起來往房裏走,“我不說了,行了吧?”

陳啟中與自己父母談話的同時,何小君的家裏同樣是氣氛緊張。

何媽媽在飯桌上扔下的那些話不亞於是一顆深水炸彈,不但炸暈了陳家三口,也把何小君給打懵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眼都沒看自己的媽媽,進門的時候何媽媽終於沈不住氣開口。

“幹什麽?我是你媽,不是你仇人,做媽的不會害女兒的,我說什麽都是為了你好。”

她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何小君壓抑了許久的火氣猛地冒了出來,“為了我好?為了我哪裏好?媽,你到底想不想讓我跟他結婚?”

“你懂什麽。”這些年來一談到這個話題母女倆就劍拔弩張,還以為媽媽又會跳起來,沒想到這次她卻嘆了口氣,根本就沒接女兒這個話茬,繼續說,“房子是最要緊的事情,結婚前不說清楚,等你嫁過去了有得好麻煩,他家在哪裏?在金橋!那是什麽地方?離這裏遠開八只腳(上海俚語,意思是距離非常遠),以後我們怎麽照顧你?”

“媽,你別把話說得都是為了我。我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何小君皺眉。

“成年?你成年了就不是我的女兒了?你成年了就不要父母了?”何媽媽提高聲音。

“小君,你來一下,爸爸有話跟你說。”爸爸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何小君還想說些什麽,肩膀卻被爸爸握住,他回頭跟老婆說話。

“我跟小君談談,你先洗洗睡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何媽媽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老伴已經帶著女兒走出門外,最後還回身把門合上,動作很輕。

媽媽提高聲音。

“小君,你來一下,爸爸有話跟你說。”爸爸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何小君還想說些什麽,肩膀卻被爸爸按住,他回頭跟老婆說話。

“我跟小君談談,你先洗洗睡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何媽媽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老伴已經帶著女兒走出門外。何爸爸回身把門關上,動作很輕。



很晚了,父女倆就在弄堂裏走了一會,一開始誰都沒有作聲,何小君心裏煩悶到極點,要爆炸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麽,只是埋頭往前走,後來耳邊“啪”地一聲響,擡頭看到是自己的爸爸,點起一支煙來,黑暗裏殷紅的一點光。

爸爸很少抽煙,家裏是絕對看不到煙灰缸的,偶爾在外面抽一支,也多是別人遞過來的,她難得看到他主動點燃香煙,知道他心裏也煩,想想都是為了她的事情,忍不住心裏一酸,脫口就叫了一聲,“爸。”後面的話卻接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何爸爸拍拍女兒的肩膀,也不說今天發生的事情,直接回憶過去。

“小君,你知道我們家是什麽時候搬到這裏來的嗎?”

“我上小學的時候啊。”不知道爸爸為什麽要跟她談論這些,但何小君仍是答了。

“我們是,你媽不是。”爸爸聲音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們家所在的那棟小樓,弄堂兩邊樹影搖曳,夜色融化了那棟法式小樓上所有的歲月滄桑,小小窗戶中透出點點燈光,月光下美輪美奐的一個剪影。

“我認識你媽的時候是在廠裏,她出身不好,一直都被人看不起,也不讓幹技術活,就是篩鐵砂子,她從小沒做過,也篩不好,廠裏每天下的量都是硬指標,她做到半夜也做不完,人家把她當笑話看,也叫我去看,我那時候年紀輕,真的跑去看了,一看就笑了,她的動作那叫一個笨哪。”沒有等待女兒回答的意思,爸爸自顧自說下去。

何小君從小由外婆帶大,父母一直在廠裏工作,難得回家,一直到上小學才真正住到一起,媽媽從來不提自己過去的生活,她也無從得知,現在爸爸突然提起,她不知不覺竟聽得楞了。

女兒不出聲,爸爸就繼續說下去。

“後來組織上讓我幫助她,我是什麽成分,根正苗紅三代無產階級,你媽呢?資產階級大小姐,黑五類。有我幫助她,她應該謝謝組織了吧?可她就是記仇,老記著我笑過她,都不肯跟我說話,到後來變成我天天跟在她這個被幫助對象的屁股後面,死纏爛打地要幫助人家,丟臉得很。”何爸爸回憶過去,大概是想到自己的青春歲月,說話時微微笑起來。

“可她嫁給你了啊。”何小君說話。

“是啊,要不是為了這房子,我還娶不到你媽呢,也就沒你了。”何爸爸又指了指家的方向。

“為了房子?”何小君擡起眉毛。

“對。”爸爸掐滅手裏的香煙,“那時候政策開始變了,許多人都說過去被沒收的東西有希望能還回來,可你外公那時候已經病得只能躺在床上,你外婆天天得照顧他,你媽又是獨生女兒,家裏一個用得上的都沒有,她打報告到廠裏說要回上海,打了好多回都沒人理她,最後是我幫的她。”

“你幫她?”在何小君的印象裏,爸爸一生都是老實安分的一個人,想象不出他能用什麽辦法幫上媽媽,她奇怪。

“我跟你媽結婚啊。”爸爸笑,“那時候我正好有一個名額可以回上海落戶口,你媽要是跟我結婚了,就能跟我一起回去,我跟她一提,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們就在廠裏辦的婚禮,你外婆人沒來,不過從上海寄大白兔奶糖過來,很大一包,廠裏人搶著問我要,風光得很哪。”

“就為了房子?”何小君無法理解地張大眼睛,她覺得自己經過馮志豪之後已經變得很現實了,不再認為婚姻就是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的結果,沒想到自己媽媽更厲害,就為了那區區不到五十個平方將自己嫁了出去。

“那個……”何爸爸看了女兒一眼。

何小君立刻知道自己說錯話,抓住爸爸的胳膊補救,“沒有啦,爸,你對媽這麽好,她肯定也是跟你情投意合的,否則她幹嗎不嫁給別人嫁給你?”

“我跟你媽的感情當然是好的。”何爸爸咳嗽一聲繼續說,“總之,我跟你媽結婚以後一起回上海,那時候這套房子還沒還回來,她帶我來看了一次,我當時就明白了,為什麽你媽在廠裏做不好,為什麽她一開始都不願意跟我說話。”

“為什麽?”爸爸沒說清楚,何小君想不明白。

“你知道嗎,那時候這房子裏住了不知道多少人,亂七八糟的。”何爸爸帶著女兒往回走,“你媽帶我進花園,指著那些窗跟我說,那個是她媽媽以前彈鋼琴的房間,那個是她以前睡覺的房間,那個是她看書的地方,說到一半上頭有人開窗,看到我們很兇地趕,講話還是一口蘇北腔,說誰讓你們進來的,偷東西啊,滾遠一點,我們被趕出來以後,你媽就站在這個地方,回頭去看。”

他說到這裏停下腳步,指著腳下對女兒說,“喏,就是這個地方,你媽看了很久,後來眼淚就下來了。我當時就想,她是我老婆了,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回家的。”

何小君聽得鼻酸,過了一會才開口,聲音悶悶的,“爸,你又沒食言,媽不是住回來了嗎?”

“不一樣的。”爸爸嘆氣,他這一輩子在家人面前樂呵慣了,難得嘆口氣,更讓何小君難過,“你媽媽過去的生活,我怎麽都沒有能力替她恢覆了,她一直心裏不開心,我也是知道的。總之我今天跟你說這些,只是想你明白,所有人做事都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你媽想你嫁得好沒有錯,只是她覺得的好跟你心裏想的,可能不是那麽一回事,你明白嗎?”

何小君低頭,許久才點了一下,動作很小。

何爸爸看女兒,眼神溫軟,又伸手去摸了摸女兒的頭發,開口又說了一句,“你跟你媽長得真像,脾氣也一樣,從小犟得很,好啦,回去吧。”

弄堂並不長,沒幾步路就能到家,但是何小君挽著自己爸爸的胳膊,步子走得異常緩慢,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忽然擡頭,看著爸爸開口。

“爸,我,我喜歡他的。”

她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爸爸卻立刻聽懂了,笑著答她,“行啦,我知道,爸爸不是早就說了嘛,支持你們。”

“可媽媽……”爸爸之前說的話她都明白,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媽媽的想法,但是現在關乎的是她的終身大事,爸爸這番話講得再有感觸都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誠然,結婚是她和陳啟中的事情,但是過不了雙方父母這一關,難不成要她先斬後奏?

“我知道,爸爸跟你說這些,是讓你沈住氣,理解你媽,不要動不動就跟你媽急,什麽事都會有解決的辦法。”

“就跟編程序一樣,這條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條對吧。”老爸說的話聽上去好熟悉,何小君忍不住跟了一句。

“對對。”爸爸笑著點頭,然後又說,“不過那個編程序……”

“哦,這話是啟中第一回來我家之前說的,他搞電腦編程的,三句不離本行。”何小君也笑了一下,然後看到自己老爸臉上露出非常滿意的表情,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個好小子,小君,你沒挑錯人。”

上樓之後,家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很明顯媽媽己經先睡了。屋裏的燈還亮著,桌上放著兩碗白木耳,熱騰騰的還在冒煙。

父女倆對看了一眼端著碗就進了自己房間。爸爸露出“你看吧”的表情,何小君則嘆了口氣,端著碗酒進了自己房間。

剛在床邊坐,她的手機就響了,家裏安靜,手機的聲音就顯得異常地響。怕驚動自己爸媽,何小君擱下碗就伸手到包裏去摸,越急越找不到,半天才掏出來,音樂已經停了。

這個BBS· O yoo·NE時候打電話來的除了陳啟中不會有別人。何小君隨手就按了重撥鍵,都沒空去看一眼來電號碼,鈴響一聲之後便被接起,電話那頭的人卻不是她預料之中的陳啟中。

說話的是馮志豪,也不多言,只短短一句:“小君,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有時間嗎?”

意想不到的聲音,讓何小君猛地吃了一驚。

午夜電話,那頭是自己的前男友,她沒想到自己還會再從電話裏聽到他的聲音,說不吃驚是不可能的。

過去她是不會對此吃驚的。馮志豪上班自由,夜生活豐富,一向睡得遲,但是跟她在一起的那幾年,無論多晚,睡前都會在電話裏跟她隨便聊幾句。但今非昔比,他們已經分手數月有餘,除了機場那次不幸的巧遇之外,再沒有任何聯系。他這樣突然的一個電話,帶給她的只有不知所措。

“小君?你還在聽嗎?”沒有等到她的回答,他在那頭又喚了她一聲。

“我在聽。傑森,這麽晚了,你有什麽事嗎?”她回神,開口答他,倉促間叫了他的英文名字。

她叫他傑森,馮志豪握著電話,心中五味陳雜。

並不是她叫錯他的名字,事實上他身邊所有人都這麽叫他。他在國外出生,中文名很少用到,傑森馮才是他護照上的名字,但過去何小君堅持叫他“志豪”,還很得意地問他,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叫他。

她說的是事買。“志豪”,這世上只有她才會這樣叫他。過去他聽慣了這個稱呼,但是現在,這世上唯一這樣叫他的她,卻突然地改口了。

或許這一切並不是突然發生的,只是他沒有制止,任那些改變一步步發生,最後看著她走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去。

手下方向盤的真皮表面發出細微的聲音,是他在不自覺地收緊手指。電話裏他的聲音繼續,回答了她的問題。

“是,我有事要跟你說,能下來一下嗎?我就在你家樓下。”

何小君下樓的時候非常躊躇。

她不知道馮志豪要對她說些什麽,也不是特別關心。兩個人早已分手,幾個月的時間都過去了。她已經在著手準備自己的婚事,而他在幾年前就有了未婚妻的人選,此時此刻再說什麽都是畫蛇添足。

大家都是成年人,分手是兩個人自己做出的選擇。既然如此,那從此就應該相見不如懷念。再見面做什麽?再見面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難不成學古人那一套,執手相看竟無語凝噎?

但馮志豪在電話裏說他在她家樓下等著。都這個時候了,萬一驚動鄰裏,或者驚動自己的父母,哪樣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與陳啟中正在往結婚的路上走著,雙方家長都已經見面,雖然有些問題,但目標仍是明確的。關鍵時刻,她不想有任何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裏何小君便咬咬牙,下定決心下樓去見一見馮志豪。家裏黑燈瞎火,爸爸媽媽都已經睡了。她關門的時候非常小心,唯恐發出一點聲來驚醒他們。

馮志豪果然等在樓下。弄堂安靜,他獨自立在車外抽煙,走得近了,只看到他腳前一地的煙頭。

馮志豪沒有說話,因為感覺太過覆雜。他曾無數次看著她從那扇門裏向自己走來,但這一次卻覺得怎麽都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何小君走到他面前停下。夜涼如水,她一下來得倉促,也沒有披上外套,攏著手肘立在他面前,等著他開口。

他還陷在之前的覆雜感覺中,茫然間竟不知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麽指節突然一燙,原來是手裏的煙已經燃到盡頭,長長的一截煙灰落下來,還未觸地便被風吹得言消雲散。

他終於開口,一點鋪墊都沒有,只說了一句話。“小君,我沒結婚。”

12章 誰都是假裝

(許多事情我們經常假裝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有時候假裝不一定是為了欺騙,而是因為我愛你。)



離開父母家之後,陳啟中獨自開車回金橋。與上次一樣,一路上他不停地看著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想著要不要給何小君撥一個電話。但是結果也同上次一樣,他最後還是沒有把這個電話撥出去。

高速公路一路暢通,出了隧道之後條條路上都是工地,隧道口正在修最新的地鐵站。工人估計在趕進度,大光燈開得亮如白晝,轟隆隆的聲音傳到很遠。路邊有隔離欄,挖開的地面上鋪著鋼板讓車過去。昨天下過一場大雨,鋼板下面泥濘一片,高低不平,車子經過時好像開在鐵軌上,一路的響聲。

雖然是晚上,但路面變窄,這一段總有些堵。兩邊沒有行人,工地大光燈開得雪亮,車開得慢,伴著耳邊工程的嘈雜聲,越發讓他心裏煩悶。他的生活一向平穩,很少為了某件事情持續地煩躁不安。但是自從決定要結婚之後,他發現自己的生活完全脫離了控制,所有過去從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生,件件都讓他措手不及。

他沒那麽天真,早就知道結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也從未想過會有這麽難。

沒有遇到那個人的時候覺得找到她很難,遇到那個人了以後覺得追到她很難。好不容易找到也追到了,沒想到要過她父母的那一關,更難!

特別是今天!他只要一想到何小君媽媽在飯桌上說出的那些話,爸媽與他談話時的表情,心裏就不自覺地混亂起來,都不知如何擺脫這種感覺。

雪亮燈光閃過,開在他車前的一輛黑色桑塔納突然停下。他之前正出神,一腳剎車踩得倉促,差點與前車相撞,危險到極點。

後頭連續傳來急剎車的聲音,有人在叫罵。他坐在駕駛座裏心跳加速,一瞬間眼前掠過許多虛影,都是何小君的臉。

陳啟中在下一個路口調頭,筆直向著來時的方向開回去,半點遲疑都沒有。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理智的人,從不會被片刻激情沖昏頭腦。但他此時此刻心裏卻只有一個念頭,他想看到何小君,想拉住她的手,想對她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值得他與她為之努力與奮鬥的。

陳啟中把車開到何小君家樓下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了。他在來時的路上用了很快的速度,但是越接近目的地,他的速度反倒越是慢了下來。

他在想自己要跟何小君說什麽?她過去倒是有過一兩次半夜突然跑來找他,都是因為心裏不快活,想他安慰自己。他雖然當時吃驚,但後來每次想起,總是覺得很愉快。

她想他安慰自己。那是因為她信任他,他是她不愉快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人,他喜歡這個角色。但是現在一切倒過來了,他這樣跑去找她,說什麽呢?難道也上前對她說一句,我覺得不快活?

這不是男人該做的事情,男人該做的就是解決問題。隨意地發洩情緒是毫無意義的,尤其是對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她說這些有什麽用?

她的同情還是要她的幫助?他該做的是不讓她有一絲煩惱,就像他一直所希望的那樣。

他這麽想著,腳下的油門便越踩越沒有力氣,但是熟悉的弄堂己經出現在前面。太晚了,弄堂裏樹影搖曳,寂靜無聲。他稍稍躊躇,最後還是把車開了進去。

其實他已經沒有了一定要找到她的沖動,他只是想看一眼何小君的窗戶。如果她還亮著燈,那他就在樓下給她撥一個電話,就說自己已經到家了,聽聽她的聲音也好。

車子駛入弄堂,兩邊路燈暈黃,燈光透過濃密樹冠投在路面上,斑駁一片。

他開得很慢,然後忽然地停下了,無聲無息的,就在弄堂的入口處。

弄堂深幽,他茫然地看著遠處的那對男女,很久都沒有動作。

那是何小君與馮志豪。他們雙雙立在一輛低矮的跑車邊,她在夜風裏衣衫單薄,仰頭與馮志豪說話。

距離遙遠,他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是片刻之後,他們停止交談,彼此伸出手來身體相貼,無聲無息的一個擁抱。

他倉皇間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10 月的上海,遠未到冷的時候,但他這一刻卻是冰涼的,就連指尖也是,冷得只覺麻木。

喇叭聲響起,他猛地驚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經將車倒退到弄堂之外,斜斜地停在路的正中。一輛出租車險險地停在他的左側,司機按下窗來,吼了一聲。

“找死啊!半夜停在路當中。”

他沒有說話,轉動方向盤往前開去,指尖仍是冰冷的,連帶著方向盤都突然地沈重不堪。他沒有回頭,也不想回頭。

這一刻的陳啟中已經忘了自己是為什麽來這裏的,也不想再去向任何人求證什麽。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或者他媽媽說的才是最正確的。

何小君母親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持續的不滿,所提出的高不可攀的要求、還有今天BBS·  JO  OYoO.nE  飯桌上那些難以想象的條件都只有個原因,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另一個選擇。而那個人,遠比他更合適她的女兒——何小君。



何小君自己都沒想到,這天晚上她居然睡得不錯。

她與馮志豪的分手,糾纏了數月。一開始她痛不欲生,後來與陳啟中在一起,時日長久,那些痛苦與糾結終是漸漸地平覆下去。

她在他身上享受到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安定與寧靜,再也不用患得患失,再也不用害怕失去。陳啟中愛她,她是知道的。這種愛並不由名車豪宅或者奢侈禮物來表達,他只是在她需要的時候,永遠都在她身邊而已。

但是除此以外,她還需要什麽呢?

所以她決定與他結婚,一開始或許有些倉促,但現在她覺得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生活是什麽,生活就是她和他一起去超市,在肉櫃前討論今天晚上該有小排骨冬瓜湯還是青椒牛柳;生活就是他洗碗時,她坐在一邊削水果,聽到他哼幾句走調的歌詞;生活就是她躺在他的懷裏聊天,把這一天所發生的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事情都告訴他。這些是她愛著並享受著的時刻,比豪宅名車、奢華禮物更讓她快樂。

昨晚馮志豪在半夜時分出現在她家樓下,跟她說:“我沒有結婚。”

那又怎麽樣?

聽完這句話之後,何小君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漠然。

她曾想過千萬遍,如果馮志豪回來找她,自己會如何反應。她想過自己會悲傷得淚流滿面;也想過自己會惡俗地冷笑,笑他終於後悔。或者她只是覺得寬慰,因為他終於意識到什麽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是一切真的發生了,她竟然只覺得漠然。

就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而且這件事並不見得有多悲慘或者激動人,。。別人說得聲情並茂她卻聽得麻木不仁。為什麽要來告訴她這句話?

如果他說:“小君,我們結婚吧。”或者她還會為此心潮起落一下,但是馮志豪說的是:“小君,我沒有結婚。”

他有沒有結婚,現在與她還有什麽關系?她漠然地看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些什麽,慢慢居然開始走神,想起陳啟中來。

她想起的是陳啟中的背影,他在暈黃燈光下低頭忙碌,熨衣板上垂下她的衣裙,看著她微笑;他在水槽前洗碗,背對著她,嘴裏哼著歌,五音不全的,走調走得厲害。

真奇怪,她竟總是想起他的背影。都說背影代表分離與冷漠,但她卻覺得陳啟中的背影是溫暖的,讓她留戀的。

馮志豪也在看她,眼裏原有的光和熱漫慢黯淡下去,終於湮滅在一片失望的空白裏。

他在機場一別之後,為了能夠在何小君面前說出這句話,往返了兩次美國。他與文心婚事,本來已經定在這個月的月底,但是現在,他想讓何小君回到他身邊。

如果她能夠回來… … 如果她能夠回來… … 這念頭像一個魔咒,日夜纏繞著他。他願意付出代價,前提是她願意。

他是個商人,不做沒有回報的犧牲。

他已經計劃好一切,只等他與她的重新開始,但是一切卻在他計劃開始的時候錯失了方向。他甚至還來不及說第二句話,她就用沈默給出了答案。

他的心在她的沈默裏慢慢沈下去,像是墜人冰水裏,徹骨寒涼。何小君不愛他了,在他還愛著她、想著她的時候,她竟然已經不愛他了!怎麽可能?就因為那個男人?那個普通到極點的陳啟中?

他不信,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這一點。何小君不會不愛他的!他在幽深夜色裏看著她的臉,許多話湧到嘴邊,身體無法克制地蠢蠢欲動。他想伸出手來,狠狠地搖晃她,讓她清醒,讓她知道誰才是真正適合她的男人,或者直接將她帶走,不管她要說什麽、做什麽,只要是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就好。

殘存的那一點意志力終於占了上風,他己經錯失了最好的時機,現在要挽回一切絕不是靠一時沖動就能達成的任務。商人就該有商人的解決辦法,凡事謀定而後動,對生意是如此,對女人也應如此。

這天半夜,何小君自認為自己在短短一句話之間,結束了她與馮志豪之間所有的一切。他在那句話之後沒有再與她多說些什麽,只是在離開的時候與她擁抱。何小君沒有拒絕,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拒絕一個代表離別的擁抱。他畢竟是馮志豪,是她愛過三年的男人,與他在一起的時光是她自己的選擇,離開他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沒有誰被誰拋棄,一段感情不能持續,是因為雙方都不夠努力,雙方一同拋棄了它。

何小君上樓時腳步輕快,她對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很滿意。

這樣的告別很好。她想馮志豪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已經是半夜了,樓道裏漆黑一片,她想起陳啟中,忽然很想撥一個電話給他,但是忍住了。

明天,她要告訴他,能不能完成她媽媽的心願不重要。她會嫁給他

無論別人怎麽說,因為她愛他。



第二天是何小君去啟華上班的第一天。她有許多入職手續要辦,啟華規模很大,各部門在大樓中的不同樓層,她在助理小姐的帶領下不停上下往返。整個早晨繁瑣忙碌,等稍稍有空坐下拿出手機來看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錯過了好幾個電話,都是陳啟中打來的。

他最後給她發了一條消息,內容也很簡單。他說想見她,有話要對她說,但是臨時有緊急任務要出差,先上飛機了,到了之後就再給她電話。

她再打電話過去,那頭已經關機了。

她有些沮喪,又覺得突然。陳啟中是做項目主管的當然也很忙碌,出差並不少,但這麽倉促倒是頭一次,況且他在短消息裏說有話要跟她說,要說什麽?

昨天兩家父母不歡而散,她心裏當然是介意的。他應該也一樣,但她已經想好了要見他,當面跟他說自己的決心。可惜這樣不巧,她只是疏忽了一會,他就已經飛到其他城市裏去了。

何小君拿著手機惆悵的時候,陳啟中在飛機上心中同樣是五味陳雜。他昨晚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把車開回家裏的,熄火之後他一個人在車裏坐了許久,一動都不想動。

他問自己,他愛何小君嗎?答案是當然的,如果他不愛她,何必要與她結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雖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到了隨便找個女人就結婚的地步。

現在問題的癥結是,何小君究竟將他與這場婚姻放在她心裏的哪個位置。

一直以來,她媽媽的態度是他們結婚路上最大的阻礙。但其實她媽媽對他抵觸的態度以及之後所提出的所有苛刻條件,他都不是太放在心上。就像他對何小君說過的那樣,任何問題,如果一條路走不通,那就換一種方法解決。但是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何小君是否真的準備好了要與他結婚。

這世上有男女就有競爭,他也知道弱肉強食的道理。他想起組裏的小畢以前跟他發過的牢騷,當時小畢剛剛與一個有些苗頭的對象分手,情緒低落了許久。他看再這樣下去實在影響工作,就抽了個時間跟小畢聊了一會,小畢當時一邊抽煙一邊用惡狠狠的語氣講:“老大,別勸了,是我先說分手的。”

他聽了倒是詫異,小畢又補充:“現在的女人談戀愛就跟開車一樣,用著輪胎還要備著備胎。老大,你說誰想當備胎啊?”

那時他聽得心寒,但是現在,小畢所說的話不期然在耳邊再次響起,清晰得一如昨日。

他知道一個男人糾結於愛與不愛的問題有些愚蠢,但是他忍不住要想下去,何小君不會騙他,結婚不是兒戲,但是他怕他自己只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與馮志豪是符合分手的,何小君從來不說,他也沒有問過。誰沒有過去?他也有。他想要的是一個與她在一起的未來,追問那些又有什麽意義?但是現在,他不得不想,何小君的舊愛馮志豪會不會卷土重來,再一次進入到她的生活裏。

他整夜未眠,一直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這些問題。何小君愛他嗎?她從未說過,她只是與他在一起,最開始她是有些勉強的,他也看得出來。但是兩個人相處日久,他漸漸覺得她是喜歡他的。中國人表達感情總是含蓄,他沒想過要她整天把愛放在嘴上,她願意嫁給他,這就足夠了。

但是現在這一切他都變得不能確定。昨晚他所看到的那一幕與她母親在餐桌上提的要求不期然碰撞到一起,讓他不得不想。如果他只是她失去最好選擇之後的不得已而為之,如果她有了更好的選擇,那麽他該怎麽面對?

他這一夜輾轉反側,整晚不能人睡。快天亮的時候實在躺不下去了,他索性起床,獨自在陽臺上抽了一根煙。

10 月清晨,晨光在五點之後漸漸吐露,青色的煙霧在眼前緩緩散開。他又無法克制地想著何小君,想著她許多個細微的表情:懶懶地倒在他身上,跟他撒嬌;與他一起去超市,在肉櫃前認真地辨認那些牛肉豬肉;吃完飯之後跟著他進廚房,看他洗碗,坐在一邊削水果,也不是很認真,一邊削一邊還要跟他講話,說著說著突然沒了聲音,走過來把臉埋在他的身後。

而他有時會有錯覺,錯覺她吻了他,很輕的吻,就落在他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回想起這麽多細小的片段來。他是個男人,不該這樣細膩地掐滅煙頭,返身進屋。

他本想稍晚些打電話給何小君,但還沒來及出門,項目經理就十萬火急打他的電話,說有一個在深圳的項目突然出了問題,要他立刻趕過去協助對方解決。他知道這個項目隊公司至關重要,立刻收拾東西準備走。

他在去機場的路上打電話給何小君,可惜她一直都沒有接電話,單調的轉接鈴聲一遍一遍在耳邊響起。上飛機前他終於放棄,只發了一個消息給她,告訴她,他想見她。



何小君握著電話發了好一陣呆。走廊裏有人交談,然後辦公區的門被推開,一群人走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吳慧與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一邊走一邊交談。

他們一路走來,氣場很是強大,辦公區裏許多人都站了起來。何小君暫時坐在最靠外的隔間裏,吳慧的目光掃過她,腳步略略一停,對她點頭微笑了一下,然後對身邊的男人說了一句。

“凱文,這就是何小君。”

那男人聞言也把目光轉向何小君,很熟悉的一張臉,她在業界雜志上經常看到。杜凱文,啟華的大中華區總裁。

沒想到自己入職第一天就能看到公司裏難得一見的高層人物,何小君倉促之下也站起身來,回應吳慧的微笑,然後招呼自己的大老板。

“您好,杜總裁。”

杜凱文很客氣,微微一笑,然後伸出手來與她握了一下:“你好,梅麗莎向我提起過你,歡迎加入啟華。”說完看一了立在他身邊的吳慧一眼,對她開口:“那你跟她談?我先進會議室。”

“好。”吳慧點頭,然後對著何小君再次開口。

“小君,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何小君往吳慧辦公室走的時候總感覺有些怪異,尤其是背後其他人投來的目光,內容迥異,意味覆雜。

不是她敏感,這是她進入新公司的頭一天。雖然新人受到關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杜凱文與吳慧對她的高度關註,就連她自己都頗為不解,更不要說那些看在眼裏的新同事了。

吳慧坐在辦公桌後,手頭是一份打開的文件夾,看到她進來點點頭,微笑著示意她坐。

何小君走過去開口:“吳小姐bBS .oyOO·n E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是有一些事。”吳慧又低頭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文件。何小君視力不錯,一眼掃過便發現那些都是關於她的材料,頓時心裏一驚。

吳慧想說的不會是要辭退她吧?她才入職而已,就已經後悔把她招進來了?

吳慧擡起頭來,看到她的表情,忽然一笑:“小君,你在想什麽?”

何小君正心裏忐忑,聽完這句話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開口道:“吳小姐,有什麽事嗎?”

吳慧點頭:“是,小君,亞洲總部那邊有消息過來,有新的合作方有意向介入你所參與的那個項目。對方很關註項目的大陸部分,需要一個熟悉項目的中國員工協助,公司目前抽不出人手來跟進這個突發的情況。我想了想,還是由你過去比較好。”

“我?”何小君詫異,“我才剛人職… … ”

“沒關系,這次去只是做一些協助工作。亞洲總部在香港,時間不長,一周左右,你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她說 完這些話之後筆直看過來,目光炯炯。吳慧雖然外表優雅斯文,但在她身邊總是能感覺到強大的壓迫力,尤其是她不笑的時候。

何小君被她看的一楞,莫名有些心驚,不知下覺便點了點頭。

“那好,麗莎會帶你去人書部辦一些商務簽證需要的手續。時間很緊,我會讓她們盡決辦妥。”聽完她的回答之後吳慧又微笑起來,撥電話叫秘書小姐進來,結束了她們的這次對話。

何小君走出吳慧辦公室的時候,腦子裏一片混亂。她知道啟華工作節奏決,強度也大,但是沒想到自己一入職就會遇到這麽緊急的出差任務,突然到令她混亂。

與麗莎去過人事部之後,何小君才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坐下就聽到抽屜裏傳出隱約的手機鈴聲,她立刻拉開抽屜找電話。她看到陳啟中的號碼不由心中一喜,又不好意思在新同事們面前接,握著電話再次站起來,一個人走到走廊裏去聽。

陳啟中的聲音在嘈雜背景中響起,簡單地叫她的名字:“小君。”

才一個晚上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她卻覺得兩個人已經分開很久了。心裏還想著剛才吳慧所說的話,顧不上說別的,何小君握著電話先訴苦。

“啟中,你知道嗎?公司讓我去香港出差,可我才第一天入職,太突然了。”

他聽完沈默,話筒裏只有喧囂的機場背景聲。何小君怕他是沒聽清,又“餵”了一聲,問:“啟中?”

“嗯,我聽到了。”他頓了一下才開口,聲音低低的,“我剛到深圳。這裏的項目出了問題,可能要兩天之後才能回上海。你什麽時候走?要去多久?”

何小君立在走廊裏,有人來去,經過時都狀若不經意地看她。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就在走廊裏跟自己的男友訴苦,她略有些窘,也沒有註意陳啟中的停頓,只說:“剛去人事部辦了些手續,時間還沒定,不過好像很急。去的話也就是幾天的時間吧,我要去忙了,晚上再跟你說。”

他吸了口氣,好像要說些什麽,但是最終沒有說出來,只答了一個字。

“好。”

何小君想掛電話,忽然又想起什麽,張口補了一句:“啟中,當心身體,別太辛苦了。”但是那頭已經掛了,耳裏只有單調的“嘟嘟”聲回應她。

她無奈地看了一眼一手機,心裏忍不住埋怨了一小下。

比她還急,真是的。



晚上是何小君撥電話給陳啟中的。已經很晚了,那頭居然還有僻裏啪啦的擊鍵聲,很明顯他仍在工作。何小君滿肚子的話想跟他說,但陳啟中身邊卻時不時有人插話,問他非常專業的問題。隔行如隔山,她在這頭一句都沒聽懂,只知道他忙。

這樣的情況當然不允許她多說什麽,何小君心裏嘆氣,主動地掛了電話。

啟華的辦事效率非常高,何小君的行程第二天就定了下來。她是被秘書小姐的電話叫醒的,隨即便奉命趕赴機場,都來不及等陳啟中回到上海。

早晨九點半的飛機,她家離機場路途遙遠,趕國際航班至少要提早兩個小時出發。也不是第一次出差了,何小君放下電話之後便起身收拾東西,利落非常。

拖著行李箱準備出門的時候,媽媽剛買好早飯回來,看到女兒一身利落,即將出發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找個好人家嫁了多好,到哪個公司都是賣命去的,沒一天消停。”

何小君笑了一下:“我樂意的,賺錢要緊。”

何媽媽恨鐵不成鋼,扭過頭去不看女兒。何小君半個身子己經踏出門外,想想又走回來,摟著媽媽的肩膀說話:“媽,我知道你是為我想。放心吧,就算沒有嫁給有錢人,我也會過得好的。”

習慣了女兒對自己劍拔弩張的樣子,何小君突然的呢噥軟語讓何媽媽很不適應,一時間竟呆住了。一直到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都沒回過神來。

何爸爸剛起床,推開房門就看到老婆楞楞的樣子,走過來問:“女兒走了嗎?”

“剛走。”何媽媽終於回神,看了自己老伴一眼,聲音含糊。

“怎麽了?她跟你說了些什麽?”老伴神情不對,何爸爸還以為何小君一早上又跟她媽起沖突了,擔心起來。

“沒說什麽。”

“哦。”爸爸松口氣,想想又把手搭在老婆肩膀上說話,“我說老婆啊,女兒和小陳那件事兒啊,我們就別提那麽多條件了。孩子有孩子的人生,房也好,車也好,讓他們兩個以後慢慢一起努力吧,你看呢?”

何媽媽吸了口氣,已經做好被老婆長篇大論反駁的準備了,何爸爸保持安靜。沒想到何媽媽開口說的卻是一句完全不相幹的話。

“吃早飯了,稀飯在桌上。”

坐上飯桌之後何爸爸還想說話,但才開口面前就有一根油條塞過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他含著油條支支吾吾,何小君媽媽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他。

“知道了,吃你的早飯吧。條件我是提出來了,人家能做多少是多少。她都這麽大了,人大主張大,真要嫁,我難不成還捆著她不讓她去民政局?”

這話的意思是由著何小君的意思了。何爸爸聽完就笑,“嘿嘿”了兩聲,一顆心落到地上,埋頭吃起來。

何小君在路上突然想到什麽,看看時間充裕,臨時放棄直赴機場的計劃,先跑去公司拿一些資料。

一路她都在看電話,想自己要不要打給陳啟中。她想跟他說一下自己的行程,但是時間實在太早了,地鐵上空蕩蕩的。她想起他昨天在電話裏略帶疲憊的聲音,還有半夜都在持續的擊打鍵盤聲,好幾次手指都已經落在撥出鍵上了,卻仍是收了回來。

誰都可以是這樣體貼的女人,只要她愛那個男人。

公司裏非常安靜,才7點剛過。啟華雖然效率高,但畢竟不似那些金融投行,通宵達旦地加班。

辦公區一片寂靜,但何小君一進門便發現自己錯了。這裏還是有人比她想象中的更敬業、更拼命的。

天已經亮了,辦公區空無一人,當然也沒有開燈,但是吳慧的辦公室房門虛掩著,朦朧有光透出來。

辦公區裏鋪著地毯,何小君的平底鞋落地無聲,看到那點光之後不自覺地停頓下來,略略躊躇。

沒想到吳慧還在,那她是否要進去跟她打個招呼?但是她這樣去特地打一聲招呼,怕被吳慧誤會她工於心計,如果被同事看見,更加麻煩。

年輕時她是不會想這麽多的,但職場這條路不好走,能走下來的的人總會比別人多想一點。

虛掩的辦公室下那團光突然變大,何小君仍在躊躇,這動靜讓她立即停下了腳步。

有人從裏面拉開門走出來,居然不是吳慧,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身形高大,肩膀寬闊,竟是杜凱文。

辦公區沒有開燈,何小君立在大門的陰影中滿臉驚訝。

杜凱文並沒看見她,走出半步之後又頓住,回身低頭,笑著吻了仍在門裏的女人。

何小君屏住呼吸躡手躡腳離開大門。啟華大廈設施豪華,走廊裏仍是地毯鋪路。她一口氣奔到女廁所,推門進去,胡亂找了一個隔間,合上門才把憋在胸口的那口氣喘出來。

看看她這是什麽樣的運氣。上班第一天被要求立即出差,第二天撞見大老板與自己頂頭上司的私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上身?她真該抽時間到廟裏去好好拜拜。

6

何小君一個人在隔間裏待了幾分鐘,這幾分鐘裏她一直都處於非常混亂的狀態,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麽。

雖然她昨天才第一次見到杜凱文本人,但他在業界的名聲一向是如雷貫耳的。她偶爾翻開時尚雜志都能看到他的大幅照片,標題不外乎精英人士以及完美男人。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杜凱文是已婚的。

她在窄小的隔間裏深呼吸,一開始的震驚已經漸漸消失,到後來反而覺得自己好笑。

有什麽好驚訝的,男歡女愛,人之常情。看過就看過了,難不成她還要自詡衛道士,站出去好好譴責他們一番?

她也不敢,否則跑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麽?何小君自嘲地對自己笑笑,伸手推門,決定一切當沒有發生過,靜悄悄離開就是了。

但是她的手指剛碰到門板,外面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在洗手,水流卸下,嘩嘩不斷。

何小君心裏咯噔一下,默默祈禱那是打掃衛生的阿姨。她不敢直接推門,偷偷彎下腰去,從門板下的間隔中去看。

目光所及是線條優美的小腿,穿著半寸高的高跟鞋。一眼看過之後何小君便僵硬了,心裏只是悲嘆。

決定了,就算是香港的廟,她也要去拜拜。

水聲停止,然後是烘手機的聲音響起。何小君屏息等著,終於等到細碎腳步聲再次響起,眼看自己今天的尷尬場面就要結束了。她心裏不禁一松,正想吐氣,沒想到突然之間有鈴聲響起。婉轉綿長的廣島之戀,正是她包裏的手機在響。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弄得手忙腳亂,伸手想按掉,卻越急越摸不到。好不容易掏出來,門外已經有聲音,是吳慧在說話,聲音優雅,輕輕的兩個字:“小君?”

電話是陳啟中撥出的,他昨晚幾乎忙了一個通宵,到賓館已過半夜,他本想給何小君打電話,想想還是放下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一起床便抓著電話走到陽臺上撥給她。鈴響很多遍那頭都沒有人接,再等卻是忙音,是她按斷了電話。

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陳啟中看了一眼手機,表情疑惑。

電話是何小君按斷的,吳慧的那一聲小君讓她不得不從隔間裏走了出來,手裏還握著那個惹事的手機。

“吳小姐。”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勉強扯出一個笑來。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笑得很假,何小君心裏嘆息。

“你在?”吳慧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她的裝扮,又問,“今早的飛機吧?什麽時候來公司的?”

“哦,我想來拿些資料。”何小君回答,“去機場的路上想起來有些資料最好帶著以防萬一,所以就先到公司來一趟。”

吳慧點頭:“拿好了嗎?”

她的眼神好像洞悉一切,何小君莫名地有些慌了,答得有些錯亂,“拿了,嗯,還沒有……”

正說著電話鈴又響了,BBS·  JO O  YoO·NE還是陳啟中的號碼,吳慧點頭一笑,“那我先回辦公室了。”說完飄然而去,留下何小君獨自立在廁所裏,伴著婉轉悠長的廣島之戀,說不出的尷尬。

電話終於接通了,陳啟中開口想說話,但是那頭何小君的聲音很不耐煩,將他的話第一時間打斷:“啟中,我這兒有些事情正在忙呢!”

沒想到她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口氣。陳啟中原本滿肚子的話一句都沒能說出來,生生地一口氣憋住了。

陳啟中沈默。何小君在這邊說完這句話,也覺得自己不對,但一想到吳慧還在辦公區等著,心裏又急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解釋了兩句。

“啟中,sorry,我在公司,馬上就要去機場。時間很緊,我等一下再給你電話行嗎?”

他在那頭頓了一下才回答,只是一個“好”字。

顧不上多說,何小君匆匆掛了電話進辦公區。燈已經被打開了,明晃晃地照在每一張桌子上。她拉開檔案櫃取資料,身後傳來吳慧的聲音,仍是輕輕的。

“小君,能不能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何小君聽完這句話之後心裏長嘆,肩膀一垂,認命了。

13 誰和誰的終身大事

(多好,她心裏有個聲音輕輕響起,不用再擔心了,他是她的男人,她要嫁給他。)

1

何小君走進吳慧辦公室之前,很輕地敲了敲門,吳慧的聲音隨即響起:“請進。”

吳慧的辦公室裝潢得非常簡潔,全用米色,桌椅卻是反差極大的墨色,讓人一走進來就印象深刻。

“幾點的飛機?”先開口的是吳慧,看了何小君手裏拿著的資料一眼,又說,“辛苦了。”

何小君看看表,回答得很簡單:“是早上九點半的飛機。吳小姐,如果沒什麽事,我先去機場了。”

“我讓公司的司機在樓下等著了,你的行李也在前臺吧。保安說你二十分鐘前才到的公司,其實是麗莎她們疏忽了,應該派車去你家接你的。”

何小君心裏一涼,知道吳慧已經打電話問過她是什麽時候到公司的了。想也知道她不可能把之前的二十分鐘都花在廁所裏了,暗嘆一聲,只好繼續扯:“不是麗莎的問題。她在電話裏提過,是我說我家可以坐二號線直接到龍陽路,比車方便。來拿資料也是我臨時想起來的,出來得早,看看還有時間就過來了。不過辦公區沒開燈,我不知道門是不是鎖著,看到你才知道有人在。”她說完這一長串之後舒了口氣,然後再看了一眼手表,“吳小姐,要是沒什麽事,我去機場了,跑了一趟公司,時間有點緊。”

吳慧聽完她的話之後微微一笑,站起來說話:“小君,你是聰明人,我一直很看好你。”

何小君被她笑得冷汗都出來了,正要說話,吳慧卻繼續說了下去:“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是活在其他人的眼光裏的。其實別人怎麽看自己並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所得到的結果,你說是嗎?”

她說“我們”,何小君頓覺不能理解。吳慧走過來,就在她面前停下,說了最後一句話:“其實都是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了。”

公司的司機送何小君去機場。商務車寬大舒適,但是何小君卻沒有一絲愉快的感覺,一路都是皺著眉頭。

吳慧所說的話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撞見吳慧與杜凱文的私情確實是一件倒黴的事情,但她已經很明確地向吳慧表示,一切就當她沒有看到過。她也的確無意傳播這些八卦事,吳慧應該能夠理解。

吳慧與杜凱文有情感糾葛跟她有什麽關系?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做狗仔隊的。再說了,吳慧的工作能力放在那裏,她不認為一個女人單靠男人就能穩坐一個大公司的重要職位,除非這家公司不想做下去了。

況且看吳慧的意思,她也並不是很在意別人怎麽看她和杜凱文的關系。自己才到這個公司不熟悉情況,八卦圈子哪兒都有,說不定那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既然如此,吳慧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其實都是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和誰一樣?何小君越想越不得要領。她記得要給陳啟中打電話,但是撥過去那頭卻一直沒有人接聽,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幹什麽。車子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她暫時擱下紛亂的思緒,謝過司機師傅,拖著行李下車,一頭霧水地往候機樓裏走。

直到上飛機的時候,何小君仍舊沒有撥通陳啟中的電話,也仍舊對之前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新航飛機上穿著傳統服飾的空中小姐笑容可人,啟華的出差規格很不錯,她一個新人,居然也是商務艙。剛坐下就有空中小姐過來服務,低下頭溫言細語,問她需要什麽飲料。

何小君回報微笑,正要開口說話,身邊又有人坐下來了。身材修長的男人,伴著熟悉的香味。

是馮志豪!何小君楞住。

他轉過頭看著她微笑,像過去每一次他們見面時那樣,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小君。”

而她震驚地睜開雙眼,恍然覺得眼前白光頻閃。那些糾纏在腦海中的一切,突然間便有了答案。

2

陳啟中並不是故意不接何小君的電話,他確實是忙。早晨播出的那個電話被何小君匆匆結束之後,他在郁悶之中簡單洗漱了一下,客戶公司的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他,心急火燎的架勢。他都來不及在酒店的早餐廳坐下,隨便吃了點東西就趕去工作。

到達客戶公司,他才發現自己手機都沒有拿,多半是跟何小君說完話後隨手擱在什麽地方了。小蔡也是一起去的,看到他找東西的模樣就問:“怎麽了?組長,是不是掉了錢包?”

小蔡自從背上房貸之後,一向是想錢想得厲害,跟大夥說話三句不離錢字。陳啟中聽完笑著搖頭:“沒,好象是手機擱在賓館裏沒帶出來。”

“你要打電話?用我的。”小蔡立即奉獻手機,想想又嘿嘿笑起來:“是不是撥長途給何小君?想她了吧。我出來兩天,美美都快把我的電話給打爆了。”

“沒事,我晚上再給她電話。”陳啟中沒接他的電話,又把臉轉向電腦屏幕。

他這次帶著人到深圳是為了救急的。他們公司已經完成的軟件在運行過程中出了關鍵性的問題,客戶方面損失慘重,他與幾個同事幾乎是一下飛機便被疾風驟雨般的抱怨所包圍。趕到客戶公司之後,他發現根本原因其實是出在客戶方的I員工身上,他們未經允許在程序中加入了另一個插件,而這個插件與主程序沖突,最後造成了系統的全面崩潰。

問題雖然查清楚了,但是他們人都到了這裏,原始軟件也的確是他們提供的,就算責任不在他們身上,也不可能袖手旁觀的。結果他們仍留了下來,開始了緊張忙碌的系統搶救工作。

雖然是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但他還是忍不住,午後看著表,計算著何小君到達的時間,撥了一個電話給她。

用的是客戶公司的電話。他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們非常客氣,差點沒把電話送到他鼻子下面來。

國際電話轉接的短促鈴聲響起,他默默地等待接通,鈴響了許多聲才被人接起。他開口叫她:“小君。”回答的卻不是何小君的聲音,竟然是個男人,簡簡單單地“餵”了一聲。

他怕自己是打錯了,正要道歉,那頭卻繼續開口。

“你找小君?她去洗手間了。”

他記得這個聲音,說話的那個人,是馮志豪。

陳啟中握住話筒的手指突然一緊,心跳也亂了規則。一顆心只是沈下去,沒有止境地一路沈下去。

他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沈默地擱下了話筒。輕輕的一聲響,卻像是重重的一拳迎面襲來,打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令他呼吸困難。

何小君的確是去了洗手間。她與馮志豪在酒店餐廳裏共進了一頓食不知味的午餐,並不是事先約好的,只是無奈的相遇。

這一天什麽都不順利,早晨尷尬地撞見了吳慧與杜凱文在一起,上飛機又見到了陰魂不散的前男友。她一開始還存著僥幸,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不幸的巧合,但是馮志豪一句話就打消了她這個念頭。

他說:“我讓司機來接機了,等一下我們一起去啟華總部。會議是在下午的,你看過安排了嗎?”

何小君聽完頓時啞口無言,想了許久才開口,叫他傑森,只說了一句話。

“我上飛機是因為工作關系,如果這一切都出於你的私人安排,我拒絕。”

他聳肩,微笑了一下:“你可以打電話給杜凱文,問一下我們公司與啟華的合作意向。如果你因為我不願參與這個項目,也可以直說,我相信凱文也會尊重你的個人選擇。”

何小君看著他微笑的臉沈默了許久,最後微微一擡下巴,回答了他。

“馮先生,放心,我會把工作做好的。”

她心裏其實是憤怒,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莫名的圈套裏。兩天前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幹脆利落地結束了與這個男人的關系,沒想到就在她以為自己的生活與工作正要一切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又仿佛什麽都BbS.OyOO·沒有發生過那樣,施施然地出現在她面前,以一個勝券在握的姿態宣告他的仍未放棄。

她不知道馮志豪與杜凱文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道吳慧知道了多少。她只是痛心疾首地看到自己憑能力掙來的一切,都被這個男人輕輕地抹殺了,抹殺在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

其實都是一樣的,以後你就知道了。

其實都是不一樣的!她沒想過要靠這個男人讓自己的事業一帆風順,如果她願意這麽做,早就做了。這麽多年來她在這一點上一再的堅持,只是為了證明,她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但是現在,一切都被他毀了。

其實這並不是第一次了,她應該有所預料。兩年前馮志豪用的就是這個方法讓她回頭。她痛恨那時的自己,竟然為了一個虛幻的泡影回心轉意。時隔兩年,他居然再一次故伎重施,他以為她是誰?他的寵物嗎?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時至今日,如果她再一次回頭,那就連寵物都不如了,是蠢物!

心裏煩悶,何小君再也不想多看馮志豪一眼,轉頭向著窗外,假裝他是不存在的。

多麽可笑,身邊坐著的曾是她最愛的男人,她曾用盡一切努力,只為了能與他共度此生。但是現在,她竟然會覺得身邊的人如此陌生,陌生得連他身上的氣味,她都無法忍受。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然後加速躍起飛躍雲層,雪白的雲海在陽光下閃爍。空中小姐微笑著送上飲料,何小君卻一直沈默,手合在已經關閉的手機上輕輕摩挲。她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想要聽聽陳啟中的聲音。

陳啟中,是,只是這樣想著他,就讓她心裏漸漸安定下來。有什麽好怕的?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侶。她有陳啟中了,他是她的男人,無論發生什麽都會在那裏。

這樣想著,何小君的心情就稍稍好了一些。馮志豪並不急著與她敘舊,一路上都在看那個項目的資料,偶爾問她。何小君只是簡單回答,並不與他多說,他也不惱,表情鎮定。

下飛機之後果然已經有司機在等候。馮志豪家族龐大,世界各地都有聲音,香港也不例外。來接機的是一輛豪華房車,何小君只看了一眼,便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路上她又撥了陳啟中的電話,可惜持續無人接聽。下午就有會議,她先到酒店放下行李,然後就在酒店餐廳裏叫了一份商務餐,想迅速解決之後就趕去總部。

秘書小姐一早就已經很盡責地將行程表發給了她,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只是沒有車接送。她一開始還有些奇怪,現在已經都明白了。

沒關系,她是來工作的,無論別人怎麽想,她會用自己的辦法證明這一點。

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在思索接下來這幾天自己該如何應對,眼前忽然一暗,有人走過來,遮去了一些陽光,然後就在她面前坐下了。

3

坐下來的人是馮志豪。他已經換過一身衣服,神清氣爽,看著何小君微微一笑。

何小君卻心裏嘆息,左右看了一下,然後才開口。

“傑森,你在這兒約了人?”

“沒有。”他答得很快。

“那你來這裏做什麽?司機沒有送你去啟華總部嗎?”

他招手叫服務生,然後聳肩,“會議時間是下午,我總要先吃飯。”

“在這兒?”她也知道自己明知故問,但馮志豪的舉動實在太令她難以接受了,何小君不得不問下去。

“這裏的餐廳沒有用餐人數限制吧?更何況我是這兒的住客,沒有理由不能坐下吃頓飯啊。小君,我們來這裏都是為了工作,一起吃一頓飯並不奇怪吧?”

“於公?你確定沒有更多了?”

他繼續微笑:“於私。三年了,小君,你真的要這麽快就抹殺我們之間的一切聯系嗎?”

果然來了……何小君暗暗吸氣,放下手中的筷子,看著他說話。

“傑森,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他看她,原本的微笑慢慢淡下來,最後消失。

“小君,如果你是為了讓我明白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麽,你已經成功了。”

“哦?”何小君冷笑。

“我是認真的。”他挑眉,“如果你需要,我答應你,今後你隨時都可以看到我。”

“對不起,我不是很關心,先離開一下。”

“你去哪裏?”

“洗手間,這你也要隨時在我身邊嗎?”何小君立起來,語調略帶諷刺。

而馮志豪坐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離去,眉頭緊皺。耳邊忽然傳來鈴聲,輾轉纏綿的廣島之戀,是何小君擱在桌上的手機。

他伸手去接,非常自然的一個手勢,就好象這個電話是屬於他的。

那頭傳來的聲音在他意料之中,是陳啟中,用非常親密的語氣叫何小君的名字。他在這一刻心裏郁悶到極點,手指一動,本想按斷,但突然又轉了念頭,開口回答,語氣還很平和。

“你找小君?她去洗手間了。”

那頭沒有再說話,然後“嘟嘟”的聲音傳來,電話被掛斷了。

他看著手機,忽然苦笑起來,然後才將它放回原處。

下午何小君仍是坐出租車去的啟華總部。她從洗手間回到餐桌上之後,馮志豪已經離開,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馮志豪一直順風順水,現在被一個曾經死心塌地愛過他的女人一再拒絕,氣憤是理所當然的。時至今日,她對他的情緒變化已經不關心了,她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他會對她剛剛開始的工作造成影響。

她不認為自己之前能夠進入啟華靠的是他。但是現在看來,如果這個項目沒有成功,杜凱文與吳慧很可能會把責任歸咎到她的身上,而她今後在啟華的前景,多半因此前途黯淡。

一想到這裏她的心情就更差,啟華氣勢雄偉的總部大樓都沒有讓她緩過來一些。

原以為馮志豪的臉色也會很難看,但是會議室裏的氣氛居然很好。

杜凱文也在,多半是早晨坐另一班飛機從上海趕過來的。何小君走進會議室的時候他正與馮志豪說話,兩人都在微笑。杜凱文看到她點了點頭,又低聲與馮志豪說了句什麽。

何小君盡全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們兩個究竟在聊些什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其他人也陸續走進會議室,主持會議的是杜凱文,在首位給所有人介紹馮志豪,又提到她。

“大家來認識一下上海分公司的新同事——何小君,她在這個項目的初期運作中成績出色,大陸部分的問題等一下大家都可以直接向她咨詢。”

她不得不站起來,對著所有人微笑,目光掠過馮志豪的臉,他與其他人一樣,正在看她,不知是否她敏感,總覺得他的表情是高深莫測的。

杜凱文主持會議,BOL提出的合作條件很不錯,會議室裏氣氛上佳,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輪到何小君介紹項目了,她雖然臨時受命,但對這個項目的確是熟悉的,對自己要說的內容早有腹稿,她也不看馮志豪,立起來只管把自己該說的說完。

所有人都聽得非常仔細,她坐下前看到杜凱文也在看她,微微點頭,很是滿意的表情。

何小君心裏嘆息,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這個會議室沒有坐著馮志豪,那該多好。

4

在陳啟中等人連續兩天的不眠不休之後,客戶方的系統問題終於得到了解決。對方對陳啟中一行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晚上硬是拖著大家到深圳最好的酒店吃飯。

陳啟中想推辭。算上來這裏之前的那一晚,他已經幾十個小時沒有好好合眼了,又連續超負荷工作,下樓時他累得幾乎連電梯數字都按不準。

其實不止是身體上的疲勞。午後那個電話之後,他的心情一直都覆雜到難以用言語表達,只覺得心沈甸甸地落在不見底的深處,怎麽都無法擺脫的窒悶感。

但是對方熱情到極點,自己項目組的成員也吵著不放過他,他最後拗不過,還是去了。

席間熱鬧非凡,他卻覺得悶,走出包廂到走廊裏透口氣。他剛出來就看到小蔡,站在走廊的角落裏,正對著電話與美美牛郎織女般訴衷腸。他一時沒有防備,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小蔡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捧著電話繼續說。不想打擾他們的甜言蜜語,陳啟中轉進一邊的洗手間洗手。

雪白的水柱從水龍頭中傾瀉而下,陳啟中心裏有事,更覺得疲憊,不知不覺呆立了許久。有人走過來拍他,將他驚醒,是小蔡,看著他笑。

“組長,剛才聽到我跟美美的電話,麻了吧?”

小蔡這句話說得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陳啟中聽完笑笑,沒答他,只是關上水龍頭,擦幹手問了一句:“有煙嗎?”

小蔡點頭,兩個人回到走廊裏抽煙。五星級酒店,樓層很高,走廊窗外就是這個城市的璀璨燈海。小蔡把煙點上,然後把身體轉過來,靠在欄桿上抽了一口才說話,明顯是要跟他談談的架勢。

“組長,我跟美美正商量著結婚。美美讓我去見她爸媽,我這心裏有點七上八下的,你不是已經見過何小君父母了嗎?傳授點經驗。”

他不提這事兒還好,一提起何小君的父母陳啟中更覺煩躁,眉頭一皺,只是不說話。

小蔡雖然大大咧咧的,但這時也覺出些不對勁來,轉回身正視陳啟中,問他:“怎麽了?組長,你跟何小君是不是出問題了?不是前段才聽說你要跟她結婚?”

組長準備結婚的事情已經不是新聞了。陳啟中與何小君確定戀愛關系之後一向是出雙入對,集體活動沒少參加,他們這幫光棍或多或少都見過何小君幾面。何小君容貌出色性格又好,其他人看在眼裏,要說不羨慕絕對是虛偽。而他這麽快就決定與美美結婚,一定程度上也是受了他們的影響。

他和美美想得很好,最好能與組長一起把終身大事給解決了,兩樁喜事一起辦,喜上加喜。沒想到自己與美美這兒一切順利,組長這兒卻好像出了問題,特別是這兩天,他都不太聽到陳啟中與何小君通電話。今天一早醒過來,還看到陳啟中一個人在陽臺上沈默地抽煙,到了下午更是滿腹心事的樣子,連他這個旁觀者都覺得有問題。

“她去香港了,出差。”陳啟中沒正面回答小蔡的問題,其實他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兩天所發生的一切都讓他猝不及防。兩家不歡而散之後,他半夜飛馳到她家樓下,看到的卻是她與馮志豪擁抱的場面。他一夜未眠,終於做了決定之後卻來不及見她一面,第二天一早便來了深圳。而她走得更遠,第二天就飛了香港。

這之後他們都忙得日夜顛倒,每次電話都是匆匆結束,他想說的話至今都沒有機會說出口。

這一切他都可以理解,但是午後的那個電話,那裏傳來的熟悉的男人的聲音,讓他頓時心沈到谷底。

或許是巧合,但是什麽樣的巧合會讓馮志豪的聲音出現在何小君的電話裏?何小君說了,她是去香港工作的。她是他要娶的女人,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他應該相信她,但是這一切又怎麽解釋?

還有,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究竟該怎麽做?

“組長,組長?”小蔡看他不說話,擔心起來,出聲問他。

他手指一燙,是燃燒到盡頭的煙蒂,微微一動,長長的一截煙灰落下來,瞬間粉碎。

餐廳的門又被推開,客戶方的孫經理端著酒杯走出來,看到他們倆,笑著走過來說話。

“我說怎麽找不著人了,原來你們跑這兒來了。快進去,大夥正敬酒呢。”

陳啟中掐滅煙頭:“小蔡,你去吧。孫經理,我有些事想先走一步,替我打個招呼,我就不進去了。”

“那怎麽行?”孫經理聲音很大,BBs·JoO  YoO.NeT“你這回可是救我們公司於水火啊。不許走,大夥都等著好好謝你呢,是不是有什麽急事?我讓司機替你去辦。”

陳啟中被他拉住,想了想回過頭,按住孫經理的肩膀說話。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確有事想麻煩一下你們。”

5

午後的會議一致延續到晚上,會議結束後其他人很快散去。何小君心裏有事,手上的動作就慢了一些,低頭收拾完東西後,發現會議室裏人都沒了。

她嘆口氣抱起東西打算離開,門被再次推開,有人走過來,是馮志豪的特別助理。他很客氣地開口,說馮總和杜總都已經啟程,如果她有時間,也請一起上車,去酒店參加晚宴,馮總想當面把她介紹給杜凱文。

她與馮志豪交往三年,他的特別助理自然也是見過數面的。但這時聽完他的話之後她表情冷淡,說自己晚上還有些要緊材料需要加班整理,讓他謝謝馮總的好意。

這樣青雲直上,甚至是一步跨入另一個世界的機會,她現在不需要也不想要。或許以後再杜凱文那裏不好交待,不過她已經想好了,大不了回去之後再換一家公司,她還年輕,折騰得起。

之後何小君留在總部與新同事們一起加班,一直到深夜才叫車回酒店。這一天她數次嘗試給陳啟中打電話,但是結果卻是一直都無法接通。

自從與陳啟中交往以來,她從未試過這麽長時間不能與他聯系。到這個時候,她所有的埋怨都已化作擔心,腦子裏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瘋狂地湧出來,怎麽都無法克制。

她想念他,想聽他的聲音,想看到他。這種沖動隨著馮志豪的再次出現被無限的放大,電話的持續無法接通又讓她煩躁到極點。她甚至懷疑是自己的電話出了問題,試著撥回家,卻是一切正常。

出租車在酒店門口停下,何小君結帳下車。酒店在銅鑼灣,11月的香港深夜,街面仍舊燈火通明。行人穿著輕便,路邊茶餐廳裏夜宵生意正好,一片熱鬧景象,她卻無心多看,筆直往酒店裏走去。她琢磨著是否要撥電話給陳啟中的同事,她雖然沒有他們的電話,但美美一定有小蔡的聯絡方式。

太晚了,電梯空無一人,走廊裏鋪著柔軟的地毯,踏下去的每一步都好像落不到實處。或許是太累了,她一手握著手機,另一手伸進包裏找門卡,原本夾在耳後的頭發垂落下來都懶得再掠起,只覺得疲憊不堪。

耳邊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很低,短短兩個字。

“小君。”

她猛擡頭,看到馮志豪。酒店走廊燈光柔和,四下安靜如斯。他就立在她的房間門口,雙手插在褲袋裏,遠遠地望著她,不知道等了多久。

如果這是兩年以前,不,就算只是幾個月前,看到這樣的情景,她的第一反應一定是感動莫名,然後飛奔而去,流著淚與他擁抱。

但是此時此刻,何小君卻只覺麻木。她腳步一頓,就在原地立定,再也沒有往前走一步。

又能怎麽樣呢?

年輕英俊,浪漫多金的前男友在分手之後,終於大徹大悟到自己需要的是誰,鍥而不舍地再次回頭,來個兩個人破鏡重圓,喜氣洋洋的大團圓結尾?

荒謬!又不是在拍偶像劇,是誰規定女人就得癡癡等候浪子回頭?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路,分手之後也走得很好,更何況她已經愛上了別人,愛上了一個最適合她的男人——陳啟中。

“小君,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談談。”他看著她說話。

她想拒絕,但是電梯再次打開,有人走出來,經過時迷惑地看了他們一眼。

何小君嘆息,不想在酒店裏被人誤會,最後還是點點頭。

“下樓吧,我看到外面還有茶餐廳在營業,我們可以在那裏談。”

何小君與馮志豪去的是香港街邊隨處可見的茶餐廳。馮志豪並不太習慣這種地方,他與何小君在一起的時候,最常去的就是五星級酒店裏的高級餐廳。他偶爾也有吃些特色餐飲的興致,但絕不會去這樣的街邊小店。

桌椅油膩,何小君看著他坐下時略略皺眉的表情,想起上海的那個潮汕砂鍋粥店。那是她最愛的一個粥店,也是交往三年間他都不曾與她一同去過的地方。

多麽可笑。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竟然都沒有看出來,這個男人與她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服務生在窄小的店堂裏快速穿梭,效率非常高,轉眼就把他們所點的東西放到桌上。何小君晚上只在公司裏跟同事們一起吃了一點外賣,這時的確有點餓了,也不跟馮志豪客氣,掰開筷子先下手,直奔菠蘿包。馮志豪卻沒有動眼前的東西,也不說話。何小君吃了一會終於擡頭,看著他問:“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他點頭。身邊嘈雜,她與他是面對面坐著的,當中隔著窄小的方桌,距離並不遠,但他開口時仍是不自覺地微微向前傾身。

何小君卻突然改變主意,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等一下,讓我先說。”

他挑眉。她把手裏的筷子放下,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說了一句:“或許是我錯了。”

馮志豪眉頭一松,正要微笑,何小君卻沒有絲毫停頓地接了下去。

“或許是我一直都沒有說清楚。我們分手半年多了,現在我已經有了新的男友,他叫陳啟中,我想你也見過他。我與啟中正準備結婚,至於你,志豪,我的確是愛過你的,但是現在那一切已經過去了。你明白嗎?都已經過去了。”

何小君說完這些後不再言語,也並不閃避他的目光,雙手放在桌沿上,沈默地看著馮志豪,等他的回答。

數秒之後馮志豪才開口,用不敢相信的口氣:“陳啟中?你說那個打工仔?你喜歡他什麽?他憑什麽?就為了他願意跟你結婚?”

何小君皺眉,想開口反駁他。手背一熱,卻是馮志豪伸手過來,將她放在桌上的手牢牢握住,他慢下語速,啞了聲音:“小君,如果你回到我身邊,我們也可以結婚。”

馮志豪說:“如果你回到我身邊,我們也可以結婚。”

三年了,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兩個字。她曾無數次在夜裏夢見這個場景,醒來後愴然淚下,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

現在,他向她求婚。

茶餐廳人聲嘈雜,身邊是穿梭來去的服務生,手端托盤高聲叫著桌號。熱騰騰的食物在托盤上冒出白色蒸汽,面前還有她吃到一半的雲吞面與菠蘿包。

這不是在夢裏,一切都是現實。

兩個人靜默,然後她突然地笑出聲來,抽回手去掩眼角,像是要擦眼淚。

馮志豪看她這樣子,心中一動。他身子在一次向前微傾,叫她名字,聲音柔軟,說:“小君。”

她伸出另一只手阻止他的動作,說:“我明白了,謝謝,謝謝你對我說這句話。”

“那麽你的回答呢?”

她放下手,眼眶邊緣還有些暗紅之色,但目光堅定清澈,仿佛可以洞穿他的身體。

“如果我回來,你就與我結婚?”

他點頭,再次肯定。而她竟失聲笑了出來,答他:“傑森,我不得不承認,你實在是一個太好的商人。”

馮志豪皺眉,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何小君想和他結婚,他一直以來都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為了結婚,她也不會離開他。他剛才不是已經答應了她?他已經為她作出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大犧牲,難道她還不夠滿意?她還想他做些什麽?

她並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但是馮志豪,你是個男人,請你不要用一個商人的眼光看待這世上任何一件事。三年了,我們的關系並不是你的生意。如果這真是一樁生意,恕我直言,這三年來,我與你對它的投資都是失敗的。我已經接受事實了,現在輪到你了。”她流利地說完這些話,然後推桌而起,扔下餐巾便離開。

而他呆坐在原地,只覺得那些言語都好像是帶著巨力的異物,從高遠的地方筆直落下來,讓他連閃避都不能。

何小君步子很大,轉眼便出了門口。茶餐廳裏聲音熱烈,沒有人註意到他們兩個人發生了什麽。他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熱鬧的街頭。他想起身,雙手已經按在桌子邊緣,忽然之間卻覺得空虛到極點,再也提不起半分精神。

何小君這一次回到酒店的時候腳步很快,心裏惦記著無論如何要找到陳啟中。她手裏已經翻開電話,打算撥給美美,問小蔡的號碼。

也就是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看到自己等待了一天的號碼,接起時忍不住微笑。

但是還來不及說話那邊就掛斷了,她迷茫地看了手機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酒店門口車道擁擠,門童走過來提醒她:“小姐,小心車。”

她被動地向前邁進,面前就是酒店的玻璃幕與旋轉門,一切都被擦得鋥亮透明。她在擡頭間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臉,怕自己是看錯了,腳步停頓,仍不敢確認,又仔細看了一眼。

大堂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門裏立著陳啟中,與她只隔數米的距離。他手裏還拿著電話,目光筆直地落在她的臉上。

陳啟中是請客戶幫忙,搭車從深圳直接趕過來的。這決定下得太匆忙,他又在途中回了一次酒店,所以過關的時間都很緊張。司機一路飛馳才恰好趕上,差一點就被關在關口之外。

他這一路都在看自己的手機,回房間取回的時候早已沒電了。他換過電池板再打開,上面有數通電話,大部分是何小君撥過來的,可惜他一個都沒有接到。還有一個短信,內容簡單,說她馬上要登機,直飛香港,住在哪個酒店,讓他跟她聯系。

他在路上掙紮了很久,手指反覆落在撥出鍵上,最後還是放下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電話裏會說些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電話裏能說些什麽。

說什麽?問她為什麽深夜與馮志豪在一起擁抱?問她為什麽你的電話裏會傳出馮志豪的聲音?問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讓她給他一個解釋?

他不想問那些自己都不能確定的東西,尤其是在電話裏。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見到她,至於之後該怎麽做,他還沒有想好,也沒有能力去想。

陳啟中在深夜抵達何小君所在的酒店。司機很厚道,把車一直開到酒店大門口,等他下車之後又問:“陳先生,關口要明天早上才會再開。你今晚住在哪裏?我到時候來接你。”

陳啟中搖頭謝了,讓他放心離開,他自己會想辦法回深圳。

酒店大堂富麗堂皇,門口進出的大多是拖著行李的旅客,還有西裝革履的生意人。陳啟中一身輕便,兩手空空地走進來,總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裏。事實上,他就連何小君住在哪個房間都不知道。果然,沖動是魔鬼,他在心裏對自己苦笑。他在燈火通明的大堂裏立定,打開電話,手指一動,終於撥出了何小君的電話。

然後,他在鈴聲第一次響起的時候,看到了她。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小君保持之前的姿勢繼續呆立。旋轉門動了,是陳啟中大步從裏面走出來,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已經是11月,夜裏有風,何小君立在玻璃門的外面,頭發被風吹起來,看著他,眼裏帶著詫異與不敢相信。她的目光一刻也不離他的臉,而後眼裏忽然有亮光,燈光下璀璨奪目。

他原本是有許多話想對她說的,這時卻突然忘記了。他大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又張開手臂,緊緊擁抱了她。

她這一天過得異常辛苦,到這個時候已經筋疲力盡。夜深了,風裏有些冷,但是她能看到他。

這個時候,她竟然看到他。

他大步走過來,握她的手,掌心溫暖,又擁抱她。他將她的臉按在胸前,她都不能看到他的臉。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但她這一次卻感覺奇特,覺得自己一身的疲憊忽然落地,落到一個溫暖的實處,渾身都松弛了下來。

她很小的時候有過這種感覺,只有一次,是在5歲時的那年冬天。她在街上迷路,茫然走了許久,最後終於走不動了,冷、餓、惶恐,害怕自己再也回不了家。最後是爸爸找到她,很用力地把她抱起來,只是把她的臉按在胸前,都不讓她看他的臉。

多好,她心裏有個聲音輕輕響起。沒什麽可擔心的,就是這個男人,她要嫁給他。

兩個人在酒店門口擁抱,隱約傳來口哨聲,陳啟中拉著她轉身往外走。何小君一開始不明所以,走出幾步再擡頭,突然看到他耳後可疑的紅暈。看到這樣一個大男人害羞是一件很稀罕的趣事,她來不及開口,就已經笑了。

他喜歡她的笑容,彎著嘴角,折著眼尾,非常快樂的樣子。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裏,手指柔軟,緊緊扣著他的手指。

他張口,那些煩擾了他很久的東西橫沖直撞,最後脫口而出的確是一句簡單的問句。

他說:“小君,我們結婚,好不好?”

她聽完楞了一下,然後又笑開來,當然地點頭。

“好,回上海我們就結婚。”

他立定腳步不再前行,不是不願,只是不能。他覺得心裏所有的負擔忽然如煙散去,渾身都有些虛飄的感覺,腳步如落在雲裏,根本邁不動。

並不是因為難受,只是快活,快活得輕飄飄的。

他終於知道,而且可以肯定,無論之前發生了什麽事,她 ·的選擇是他。

多好,他愛她,他們要結婚了。

不知他為何立定不動,何小君擡頭看陳啟中,但是眼前一暗,卻是他低下頭來,微笑著看她的眼睛,聲音溫柔。

他說:“謝謝,我愛你。”

喧鬧的香港街頭,身邊人群川流不息,他們立在人海中,渺小的兩個人。但何小君卻覺得自己心裏有一處柔軟的地方被無限放大,伴隨著澀氣直通鼻端,眼眶立時燙了。

她並不是沒有聽過這三個字,可從未感覺如此篤定與快樂過。過去的那些患得患失與惶恐不安奇跡般消失無蹤。她怕自己會哭,努力吸了口氣才開口回答他,說得簡簡單單。

她說:“謝謝,我也愛你。”

何小君與陳啟中三天後在上海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兩個人都只是請了半天假。何小君穿了一條粉色的裙子,陳啟中上班的地方離民政局太遠,到得稍晚一些,奔過來的時候額上薄薄一層汗。她笑嘻嘻地看著他,排隊的時候踮起腳用手帕給他擦汗,小聲說話:“急什麽,我又不會跑掉。”

他嘿嘿笑,彎下腰來配合她,閉上眼睛,身上有跑過之後的熱氣,暖洋洋的。

註冊過程非常簡單,十五分鐘以後紅色的本本就被放到他們手中。出門的時候何小君在陽光下看了陳啟中一眼,笑著叫了一聲:“老公。”

他居然感動得啞口無言,半晌才回過神來,磕磕巴巴地應了一聲,又補充:“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何小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手卻自動自發地握住他的,纏在一起,怎麽都不放開。

回家之後何小君將證書放在爸爸媽媽面前,鄭重宣布這個爆炸性消息。爸爸倒是很高興,奇怪的是媽媽竟然也沒有疾言厲色,讓何小君好生松一口氣。

馮志豪沒有再與她聯系,但是啟華與BOL的合作項目仍舊繼續,只是他不再插手而已。無論如何,馮志豪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有利可圖的生意是不會放棄的。這一點,何小君一向都是很佩服的。

他不再感情用事地繼續來找她。或許他是因為明白在何小君身上繼續投資下去,是一件非常浪費時間與精力的事情,而且沒有回報,這與他的人生原則並不相符。

這才是對他來說最有利的原則,這才是馮家人該有的反應。對他們來說,感情用事是導致得不償失的首要原因,但是沒關系,何小君樂意感情用事。

原本何小君與陳啟中打算旅游結婚。但是雙方父母兩家老人到了這個時候突然結成了統一戰線,忙忙碌碌地開始準備起婚宴來,還異口同聲地讓他們什麽都不用管,到時候穿好衣服出現就行。

陳家很客氣,包攬了婚宴的所有費用。何媽媽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可堅持的,跟老公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不管了。何爸爸聽完呵呵笑,摟著老婆的肩膀安慰。

“你還有我可以管呢,放心。”

婚禮當天何小君一早就起來了。換婚紗的時候媽媽進來幫忙,眼淚突然就出來了。她哭得眼睛紅紅的,不等女兒開口就用手指抹掉,念叨她:“就這麽嫁出去了,以後到底不比在家裏,小心受委屈。”

她看得心裏酸軟。這麽多年來,她與媽媽關系一直都不算太過親密。媽媽性格強硬,總喜歡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家裏其他人身上,如果她是那種叛逆強硬的孩子,說不定很早就離開家,根本無法與她生活在一起。但是這一刻,媽媽親手替她穿上婚紗,在要出嫁的女兒面前流眼淚。她突然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酸澀,一伸手擁抱了媽媽,眼眶也紅了。

爸爸走過來看到,笑了:“好了好了,你們母女兩個在這裏抱在一起幹什麽?小君又不是要嫁到美國去,還在上海嘛,隨時都可以回家的。”

樓下已有車子的喇叭聲。做伴娘的美美提著小禮服三步並兩步奔上樓,看到何小君雙手合十,尖叫了一聲:“太漂亮了!小君,這條婚紗美翻了。”

婚紗很長,下樓的時候何小君小心地拖著裙裾,弄堂裏是熱鬧非凡的鞭炮聲,鄰居和親戚們全都聚在門外,每張臉上都是笑。

何小君小心翼翼地跨出大門,眼前紅屑紛飛,煙霧騰騰。她擡頭,隔著那麽多紛繁嘈雜,終於看到那個一直在等待著她的男人。

陳啟中難得的一身正式西裝領帶,反差太大,把何小君看呆了。美美在旁邊用手肘碰她,笑著說:“小君,你賺到了,你老公帥得沒天理啊。”

她也笑,走過去把手放到他的掌心裏。他用力地握了她的手,上車前與她對視一眼,微笑著,眼裏有光。

何小君知道婚姻並不是終點,一切只是開始,並沒有結束。但是多麽好,從此以後,有他在她身邊。

陳啟中知道面前的這條路上可能會碰到許多問題,感情的,現實的,但是沒關系,從此以後,何小君是他的妻子。他會和她,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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