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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落櫻
天色還有餘亮時, 周家車子開進明悅小築，風從車窗裏溢進來，帶著清新的花香。
小成減速拐著彎：“這風吹著還有點舒服。”
棠冬手墊窗沿，朝外看。
春天真的是一日一新, 上個周還只有零星花苞, 雨一下, 溫度一升，園區裏夾道的櫻花樹都開了花, 淡粉淡粉的氤成一片。
她倏的一閉眼, 急促眨眨，手指探到眼皮上摸下來一瓣微涼落櫻。
看著手心顫顫的花瓣，棠冬問：“那這些樹之後是不是要結櫻桃啊？”
小成接話一笑：“都是景觀樹, 屁都不結，花落了什麽都沒有了。”
話落, 車也停了，小成解開安全帶，扭頭正要提醒周凜白，傍晚接棠冬之前, 他們去葉家領了一大瓶自釀的楊梅酒放在後備箱, 卻看大少爺沈著臉色, 頗有怨言地看著他。
小成有點莫名其妙, 也想不通, 只下了車，說去後備箱拿酒。
周凜白勸說自己算了。
剛剛他正要回答的, 園區裏的櫻只開花不結果, 他也知道。
這個小成, 過分熱情, 直肚腸，很會搶話，不是第一次了。
棠冬剛拎著沈甸甸的書包下車，周家門口忽竄出個高個子，推開矮院門迎過來。
即使是旭城，四月份也沒到穿短袖的時候，蘇凱瑟瑟跑近，從棠冬手裏拽過書包，扛糧食似的搭上自己的肩，嘴裏碎碎催著。
“可把你們等回來了，本來想來你家蹭頓飯，結果門關了，我在門口蹲半天了，我靠，我真的是又冷又餓。”
周凜白就看著棠冬跟在蘇凱身後，往門口去，那書包仿佛古代招親的繡球，誰拿了，她就不自知地跟誰走了。
他眸色沈著。
兩人還有說有笑。
“那你怎麽不多穿一件衣服出來啊？”棠冬關心蘇凱。
蘇凱回頭憨笑：“我餓狠了從被窩裏直接過來的，想著進你們屋裏也不那麽冷了，誰知道門關了。”
換季小孩容易感冒，下午蘇宇腦門摸著發熱，奶奶又頭疼得不行，爺爺帶著倆人去了醫院，到現在還沒回來。
蘇凱一覺睡到下午，家裏沒人，餓得前胸貼後背。
他父母在沿海做水產生意，年邊周家吃的很多貴價海鮮都是蘇家寄過來的，夫婦常年在外地，爺爺奶奶有時候照顧不過來兄弟兩個，蘇凱就會來周家蹭吃蹭喝。
之前有個周末，棠冬早起在廚房聽見有人翻冰箱，掏掏搜搜，半扇冰箱門擋著，只能看見一個雞窩頭，棠冬嚇了一跳。
後來才知道這是蘇凱的常規操作。
當時他熟練地拿出一盒小籠包和一盒燒麥放倒微波爐打熱，跟棠冬說早上好，然後拿小碟倒了香醋，喊棠冬一塊吃。
吃到一半，周凜白下樓，凝眸看著餐廳那兒，蘇凱眉飛色舞說著學校裏的八卦，棠冬聽得聚精會神又眉眼帶笑，追問著真的假的啊？
蘇凱口才了得，洋洋得意說：“當然是真的，哥這兒都是第一手的新鮮料！”
說完，蘇凱覺得側面隱隱有兇光，一轉臉瞧見周凜白，披霜覆雪似的，但蘇凱沒在意，熱情得仿佛這兒是自己家。
“呦，周大少爺，起啦？一塊吃點？”
周大少爺沒賞他光。
此刻，類似的隱有兇光的感覺也在，後背刺刺的，蘇凱拿著棠冬的書包，正走到院裏，本來打算回頭看看，棠冬先說話分走他的註意力。
“我小姨和素姨呢？不在家嗎？”
“可能出去買東西了吧，我來的時候門是關的。”
“那你怎麽不回家先拿件衣服穿再過來，你家就這麽近。”
蘇凱說，近歸近，懶歸懶嘛，棠冬沒話可回地笑。
走到門口，兩人終於發現不對勁，一齊朝門口看，周大少爺迎風第一枝似的，孤傲立在小院外。
蘇凱嬉皮笑臉折回去，說話滿嘴跑火車：“哎呦，吃醋啦，我也幫你拿！兄弟心裏真有你，勞煩受累去開一下門好吧。”
周凜白一擺手上的酒壺，不要他拿，也不收他的殷勤。
“誰吃醋了，神經。”
蘇凱說：“你老罵我，葉雯老打我，你倆真是一對！”
鑰匙都拿出來，周凜白不著急開門，視線從棠冬身上移過，斜刺向蘇凱。
“你少亂點鴛鴦譜！有病去治。”
就這下車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周凜白已經想好月中的生日吹蠟燭前要許什麽願了，他希望全世界又熱情又話癆又愛管閑事的人，全部消失！
小成算一個，蘇凱算一個！
大概是氣悶過了頭，他下手擰鎖好幾下都沒擰開，火氣一下騰起來，手背筋骨凸出，正要下死勁轉鎖。
手背上，輕飄飄落下什麽，棠冬指尖點著他的手，盡量低聲地說：“我來開吧。”
她沒說他擰錯方向了。
怕被旁邊的蘇凱聽到，蘇凱粗神經一定會大笑，周凜白到時候一定會更不高興。
但是蘇凱這人嘴不能停似的，棠冬擰開門的功夫，他找了新角度調侃周凜白，小流氓似的說：“白白，你可真嬌氣，門都擰不開。”
周凜白冷聲向他：“我還能更嬌氣，擰開你天靈蓋，信麽？”
蘇凱能屈能伸，立馬示弱：“開開玩笑啦。”
周凜白進門，去廚房島臺放下楊梅酒，客廳那兒蘇凱又跟棠冬聊起來，說周凜白最會欺負他，學校不是有那麽人傳周凜白和葉雯的事嗎，還傳的有鼻子有眼跟親眼見過似的。
“棠冬，你也聽過吧？”
“嗯。”但凡是下課跟人聊天的，估計都聽過。
“他怎麽不去說那些人亂點鴛鴦譜啊，就會罵我一個，這是什麽？這是針對行為！”蘇凱在沙發尋了舒服姿勢窩著，話題轉得快，“棠冬，你看看茶幾下面有沒有小零嘴，餅幹面包都行，我肚子餓的有點疼了。”
棠冬應：“好。”
“有沒有酸奶，我想喝酸奶。”
“有，我找找。”
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翻動聲。
怎麽沒餓死你？
周凜白閉眼，呼吸，忍耐，一如之前兩次蘇凱來家裏翻冰箱，拉著棠冬一塊吃早飯。
沈思一會兒，他考慮在生日願望的名單裏刪除小成。
蘇凱吃掉兩袋麥芽糖小餅幹，孫若和素姨提著許多菜進了門，問他們餓了沒有。
蘇凱第一個喊餓。
素姨提東西去冰箱歸置，孫若一邊脫外套一邊笑著問他們晚上想吃什麽，最後定了蒸餃，炸蝦仁，白灼芥藍，拌牛肉和裙帶菜海鮮湯這幾樣。
廚房忙起來。
棠冬還不能完全適應周家和溫家的生活差異，基本只要看見就會主動去廚房幫忙，素姨哪會讓她幹活，但攔不住，棠冬趁空就會過來擇擇菜，幫忙準備碗筷。
孫若如今學習財務，幫著周延生管進貨和催收款項的事，平時也比較忙，接了通電話說有人來公司商量還款，急匆匆拎著包出門了。
客廳一時只剩周凜白和蘇凱兩個張嘴等吃的。
蘇凱大爺似的躺著，周凜白更煩他了，要不是這個閑人橫置在這兒，他也能裝作無聊去廚房逛逛。
之前他跟棠冬在廚房一起剝過蠶豆。
開一個淺一點的口子，然後把蠶豆米完整□□，剩下的空殼子可以套在指尖上玩。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樣有什麽好玩的。
棠冬一邊說起她鄰居家的小姑娘盼盼特別喜歡玩這個，一邊興致勃勃幫他套蠶豆殼，所以他什麽也沒問，就聽她說著那個小姑娘的事。
手機沒帶過來，蘇凱也無聊了，沒再繼續吃小餅幹，他拿著剛剛吃的餅幹袋子正反兩面都瞧一瞧。
他驚訝，周家怎麽也會有這個小餅幹。
這是蘇宇最喜歡吃的，但是他不能吃太多糖，家裏一直管著，已經很久不給蘇宇買這個了。
周凜白說話的聲音過分冷淡，導致隱藏了其中不爽的意味。
“上周在超市遇到你弟弟，他纏著棠冬給他買的。”
那天是周六，又是晚上，一樓的果蔬賣場臨晚打折，老頭老太一般都這個時間來閑逛，有便宜貨就買一點，有時候搶著買打折商品還會吵起來。
周凜白跟棠冬路過吵嚷，推著小車上二樓的零食區，在貨架間遇見瘋跑的蘇宇，他抱著兩包零食，跟瞅準了似的，一下丟進小車裏。
“你們買這個！”
周凜白像冷面HR一樣審視才到自己大腿高的小朋友，要他給一個必須買的理由。
棠冬在旁一時看呆，仿佛真看到十年後的周凜白如何教育兒子，蘇宇小朋友也呆了，然後一把抱住棠冬撒嬌：“姐姐，我想吃。”
周凜白故意說：“我們家不吃這個。”
蘇宇人小，腦瓜卻靈活，想一想說：“那你們買了，我去你們家幫你們吃，不會浪費的！”
周凜白笑，厚臉皮，跟蘇凱真是親兄弟。
棠冬也被童言童語逗笑，心軟了，幫小朋友折中說話：“要不我們給他買一袋吧？”
蘇凱聽了由來，說：“合著，我吃的是我弟弟的零食？”
兄弟倆如出一轍不要臉，周凜白提醒：“我付的錢。”
蘇凱嬌起來：“你跟我還算得那麽清楚啊，你怎麽不跟葉雯算，怎麽不跟棠冬算？”
葉雯和棠冬不一樣，可又好像一樣。
說不出口的話只在胸臆間徒勞淌一遭，他沈默了幾秒，待其零落，最後只說：“她們……是我妹妹。”
對妹妹好是應該的。
世間所有人都知曉，也都能理解這樣的感情。
“也不一樣吧。”蘇凱看向廚房方向，忽然起了一個調，“你明顯對棠冬更好吧。”
那一瞬，周凜白忽有些不為人知的緊張，又有些索性就怎樣的迫切。
他喉結微動正有話欲。
蘇凱先一步開口，看著端盤子出來的棠冬說：“我要是你，我也對棠冬更好，葉雯簡直不像個女的，天天打人，女孩子家家怎麽這麽粗魯呢，棠冬多好，溫柔漂亮，話說近朱者赤，她倆不是也認識了嗎，葉雯怎麽不跟棠冬學學。”
情緒掃凈，周凜白不知所謂地輕扯了扯嘴角。
葉雯要是在這兒，估計已經一巴掌拍到蘇凱身上，說美女的事你少管！
棠冬在餐桌那兒喊他們：“煎餃好了，你們過來吃吧。”
蘇凱第一個趕過來，嚷著餓死了，往桌邊一坐，像個蘇宇puls版一樣撒嬌使喚人道：“棠冬，能幫我拿香醋過來嗎，我想蘸醋吃。”
“好的，等一下哦。”
周凜白不吃醋，棠冬只在他面前放了一個空碗，然後擺好其他人的餐具。
見她還要往廚房去，周凜白喊住她：“你坐下來一起吃。”
棠冬沖他一笑，輕盈轉身：“好，等我去拿一下拌牛肉！素姨已經做好了。”
廚房油煙機正運作響著，素姨說：“蝦仁也炸好了。”
蘇凱已經將第一個餃子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以讚美的眼神目送棠冬，不知道心裏在拿誰對比，不由感嘆說：“多賢惠啊。”
周凜白坐他對面，眼風冷冷掃過去：“跟你有關系嗎？”
蘇凱嘿嘿笑著說：“你拿我弟弟當弟弟，我也會拿你妹妹當妹妹。”
“謝謝，並不需要。”
蘇凱嘖一聲：“幹嘛啊，說話怪傷感情的。”
“我是忠告，”周凜白說，“你最好離我妹妹遠一點。”
蘇凱自行領悟，有些認同和感動，點頭說：“是，沒錯，我要離葉雯遠一點，不然早晚被她那斷掌扇死。”
“……”
你以為只有葉雯想扇死你嗎？
煎餃有兩種餡，皮兒搟得薄，隱隱透著不一樣的顏色。
蘇凱剛發現，立馬轉戰另一盤：“謔，你家蒸餃還出新菜品了。”
素姨端來最後的海鮮湯說：“阿白喜歡吃蝦仁的，棠冬愛吃豬肉玉米。”
棠冬聽到這話很開心，還是第一次有人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就特地給她準備什麽，她沖素姨誇：“特別好吃。”
素姨手在圍裙上擦著，也笑：“好吃就多吃，都多吃，不夠我待會兒再去煎一盤。”
蘇凱餓，也吃得快，捧碗喝幹凈最後一口湯，滿足一嘆，放下碗跟對面的周凜白提議：“阿白，咱們挺久沒打球了吧，待會兒約上大壯他們去練練？”
高三只放清明周六，周日市裏有聯考，高二教室充作本校考場，今晚不用上晚自習，棠冬沒跟孫萍說。
周凜白沒應打球的議題，先問棠冬作業寫完了沒有，數學有沒有不懂的。
棠冬說：“寫完了，數學是單元卷，不是很難，你們去打球吧。”
蘇凱調侃：“周老師補課真敬業。什麽時候幫我也補補？”
周凜白話音像鐮刀一樣割過去，毫無感情：“你真的要？”
不必多說，那眼神就預示著沒他好果子吃，蘇凱忙搖頭：“不了，我還是自生自滅吧。”
聽他們聊，棠冬小口咬著炸得酥香的蝦仁，在旁邊笑：“你怎麽說話老這麽逗啊。”
蘇凱裝模作樣聳肩：“沒辦法，哥幽默感和高顏值都是天生的。”
棠冬笑得更開心了：“沒人問你顏值，葉雯要是在，又要罵你臭屁了。”
“別說她啊，小婆娘打人死疼的。”
好像無論什麽人，一旦陷入鉆牛角尖的比較，都很難不心生卑怯。
就好比這一刻。
周凜白一樁樁一件件羨慕起蘇凱，厚臉皮，熱情，話癆，統統都可以歸納成幽默感裏的優點。
所以蘇凱才可以在學校附近看見棠冬就請她喝奶茶，棠冬不好意思，擺手說不喝，他也會大大方方拽棠冬進奶茶店，叫她隨便選，被相熟的男生看見了調侃，也能坦坦蕩蕩回：“別瞎猜嚼舌根行不行啊！就是我一個妹妹。”
旁人再問是什麽妹妹啊，是說紫色很有韻味的那種妹妹嗎，蘇凱一點不見怯，笑罵著反駁回去。
他就做不到。
他也不希望學校裏的人知道他們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表兄妹。
她好像也不希望。
周凜白搞不清楚，但這好像已經是一種很久前就在他們之間形成的默契，即使小成送他們上學，他們都不會同時進校。
餘光作不經意，望向她，只停留適當時間，又熟練越過去，無意識地落在窗外。
春日月初，淺淺一輪上弦月，掛在櫻花樹梢上，窄窄一道光，黑天裏，像一個隱晦的豁口在努力發光。
-
周凜白跟棠冬的生日離得很近，只隔一個節氣。
周凜白生在四月中旬，谷雨前，最好的春末，陰雨少見，萬裏晴陽，而棠冬則生在多雨多風的立夏。
兩人過的生日也不同，一個過陽歷生日，一個過農歷生日。
那天晚上他跟蘇凱打球回來，洗完澡，給棠冬講數學卷子的最後一大題，棠冬在他解題時，盯著他看，無意間，很小聲脫口而出一句話。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看久了，會有點像外國人？”
這一問，於是解開一個棠冬之前就疑惑的問題——他叫凜白，生日卻也不在冬天。
凜白，是半音譯過來的。
他有一個英文名字，也是他最開始的名字，叫Lipper，是他媽媽給他起的。
他媽媽是個中德混血的攝影師。
棠冬像發現一個驚天秘密一樣瞠大眸子：“所以你也是混血兒唉。”
但是棠冬從來沒聽過有人說。
可能也是他長相氣質都太中式的原因，眉眼深邃，眉弓孤高，卻是那種寫意水墨般的嶙峋棱角，半點看不出混血特征，只有長久盯著他眼珠看，那種偏褐的色調，才會讓人察覺一絲白種人基因，也不是很顯著，不像藍眼睛綠眼睛那樣一眼可辨。
棠冬好奇問：“可是大家怎麽都像不知道的感覺啊？”
周凜白停了筆，淡淡回道：“因為沒人說，也沒幾個人知道。”
“那也沒人問嗎？”
“有人問。”就上個學期，在集訓大巴上還有個別校的女生忽然湊過來問他是不是混血，也不知道是看出來了，還是只是隨口搭話。
棠冬問：“那你怎麽回答的？”
問題來得很快，但是她其實更介意的是集訓都有女生找他說話，有一點好奇周凜白的態度。
周凜白回答得幹脆：“我說不是。”
“啊？”棠冬一楞，有點反應不過來，“你不是嗎？”
周凜白看向她說：“我是。只是針對當時的問題選擇回答不是。”
“為什麽啊？”
周凜白沒說那個女生的情況，只是說：“因為如果我回答是，她可能會繼續問我，是混哪國？幾分之幾的混血？我爸媽是怎麽認識的？還有很多問題，我說不是，這個話題就直接結束了。”
很少像這樣跟人解釋，語停時，他有點不自然，怕她覺得他倨傲冷漠，於是補一句：“我，不喜歡別人一直問我問題。”
會很煩。
六歲那年，他媽媽跟男朋友要移民去美國結婚，他才跟一張親子鑒定一起被送回周延生身邊，周延生沒跟他媽媽談多久，甚至兩人只算一場露水姻緣。
周延生完全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他母親的解釋也簡單，也沒什麽責任感，意外懷孕，因為信基督不能打胎，她當時也不能確定這孩子父親是誰，懶得折騰，就自己養了。
現在她要移民結婚，周凜白跟她未婚夫處不好，幫孩子找一下親生爸爸，如果周延生不願意也沒關系，她再想別的處理辦法。
周凜白被周延生帶回去，他那時候還沒有周凜白這個名字，好巧不巧攪黃當時的大齡青年周延生一樁談得七七八八的婚事。
憑空多了個兒子，女方不願意了。
他在特區出生，不會說中文，只會說英語和幾句跟母親學來的德國粗口，也不算粗口了，因為跟了爸後，身邊根本沒有人能聽懂，很長時間他都是靠肢體和表情的猜測跟人對話。
錯過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小學也不能去上，那時候旭城還沒有雙語小學，他跟學校的老師同學連最基本的交流都無法進行，陌生的語言聽多了，對方仿佛對牛彈琴的急躁表情，在他幼年的記憶裏非常深刻。
好在他對語言敏感，學起來很快，跟爺爺奶奶住了兩年，之後也算順遂入學長大。
棠冬靜靜聽著，等他聲音停下，納悶其中一點：“那你今年不應該讀高二啊，你不是入學很遲嗎？”
“小學跳過級。”
他自學能力很強，初中本來也有機會再跳，但當時的班主任跟周延生說不建議再跳級，說周凜白不太習慣也不太會融入群體，跳級就要重新換一個陌生的環境，對他身心健康不利。
“挺好的，”棠冬抿著淺淺的笑說，“你現在看起來，很健康。”
周凜白失笑。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誇我健康。”
棠冬又沒反應過來，只一臉擔憂地問：“別人都說你不健康嗎？”
周凜白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看了幾秒，微微瞇瞳，忽的開口問：“你是不是在腦補我小時候被人嘲笑被人欺負？”
棠冬神色一慌。
這就是猜對了。
周凜白沒忍住笑出了一聲，提示她：“除了醫生，你見過誰日常生活裏用健不健康評價別人。”
“哦”，棠冬恍然一聲，好像是這個道理，她舒了眉，喃喃慶幸著，“沒有就好。”
“你很擔心我小時候被人欺負嗎？”
棠冬被問得怔住，慢慢咽一下喉，不知道該怎麽點頭，這種在意，好像有點逾矩。
安靜少頃，她說：“被人欺負總歸是不好的。”
周凜白將問題放到她身上，問她小時候被人欺負過嗎。
棠冬老實地搖搖頭。
她小時候很少跟同齡小朋友在一塊玩，因為孫萍經常一出門，就把她關在家裏，叫她不許亂跑；上中學也不可以隨便答應同學朋友周末一起玩的邀請，一是因為出門玩很可能要花錢，二是孫萍不允許，那會兒她就已經開始幫忙看菜店了。
見棠冬搖頭，周凜白本來松了一口氣，又想到之前孫若跟他說棠冬也沒有上過幼兒園的遭遇，被溫家夫婦關在家裏，在門縫裏看來來往往的人。
沒有被小朋友欺負，可能也沒有過什麽像樣的日子。
他不想問她小時候的事。直覺告訴他，她講起來應該會很難受，他切身體會，有些痛苦，是不會通過訴說釋懷或轉移的。
兩廂緘默，周凜白把剩下的解題步驟補全了。
棠冬後知後覺恍然一聲。
“對不起。”
周凜白看著她：“幹嘛道歉？”
棠冬很不好意思：“你一開始就說了不喜歡別人一直問你問題，我剛剛，一直在問……對不起。”
周凜白從她歉疚的臉上移開目光，看著燈影下，草稿紙上那些毋庸置疑的推導過程，死板的黑色，閉合的邏輯。
他嘴巴輕輕動了兩下。
“你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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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還有餘亮時, 周家車子開進明悅小築，風從車窗裏溢進來，帶著清新的花香。
小成減速拐著彎：“這風吹著還有點舒服。”
棠冬手墊窗沿，朝外看。
春天真的是一日一新, 上個周還只有零星花苞, 雨一下, 溫度一升，園區裏夾道的櫻花樹都開了花, 淡粉淡粉的氤成一片。
她倏的一閉眼, 急促眨眨，手指探到眼皮上摸下來一瓣微涼落櫻。
看著手心顫顫的花瓣，棠冬問：“那這些樹之後是不是要結櫻桃啊？”
小成接話一笑：“都是景觀樹, 屁都不結，花落了什麽都沒有了。”
話落, 車也停了，小成解開安全帶，扭頭正要提醒周凜白，傍晚接棠冬之前, 他們去葉家領了一大瓶自釀的楊梅酒放在後備箱, 卻看大少爺沈著臉色, 頗有怨言地看著他。
小成有點莫名其妙, 也想不通, 只下了車，說去後備箱拿酒。
周凜白勸說自己算了。
剛剛他正要回答的, 園區裏的櫻只開花不結果, 他也知道。
這個小成, 過分熱情, 直肚腸，很會搶話，不是第一次了。
棠冬剛拎著沈甸甸的書包下車，周家門口忽竄出個高個子，推開矮院門迎過來。
即使是旭城，四月份也沒到穿短袖的時候，蘇凱瑟瑟跑近，從棠冬手裏拽過書包，扛糧食似的搭上自己的肩，嘴裏碎碎催著。
“可把你們等回來了，本來想來你家蹭頓飯，結果門關了，我在門口蹲半天了，我靠，我真的是又冷又餓。”
周凜白就看著棠冬跟在蘇凱身後，往門口去，那書包仿佛古代招親的繡球，誰拿了，她就不自知地跟誰走了。
他眸色沈著。
兩人還有說有笑。
“那你怎麽不多穿一件衣服出來啊？”棠冬關心蘇凱。
蘇凱回頭憨笑：“我餓狠了從被窩裏直接過來的，想著進你們屋裏也不那麽冷了，誰知道門關了。”
換季小孩容易感冒，下午蘇宇腦門摸著發熱，奶奶又頭疼得不行，爺爺帶著倆人去了醫院，到現在還沒回來。
蘇凱一覺睡到下午，家裏沒人，餓得前胸貼後背。
他父母在沿海做水產生意，年邊周家吃的很多貴價海鮮都是蘇家寄過來的，夫婦常年在外地，爺爺奶奶有時候照顧不過來兄弟兩個，蘇凱就會來周家蹭吃蹭喝。
之前有個周末，棠冬早起在廚房聽見有人翻冰箱，掏掏搜搜，半扇冰箱門擋著，只能看見一個雞窩頭，棠冬嚇了一跳。
後來才知道這是蘇凱的常規操作。
當時他熟練地拿出一盒小籠包和一盒燒麥放倒微波爐打熱，跟棠冬說早上好，然後拿小碟倒了香醋，喊棠冬一塊吃。
吃到一半，周凜白下樓，凝眸看著餐廳那兒，蘇凱眉飛色舞說著學校裏的八卦，棠冬聽得聚精會神又眉眼帶笑，追問著真的假的啊？
蘇凱口才了得，洋洋得意說：“當然是真的，哥這兒都是第一手的新鮮料！”
說完，蘇凱覺得側面隱隱有兇光，一轉臉瞧見周凜白，披霜覆雪似的，但蘇凱沒在意，熱情得仿佛這兒是自己家。
“呦，周大少爺，起啦？一塊吃點？”
周大少爺沒賞他光。
此刻，類似的隱有兇光的感覺也在，後背刺刺的，蘇凱拿著棠冬的書包，正走到院裏，本來打算回頭看看，棠冬先說話分走他的註意力。
“我小姨和素姨呢？不在家嗎？”
“可能出去買東西了吧，我來的時候門是關的。”
“那你怎麽不回家先拿件衣服穿再過來，你家就這麽近。”
蘇凱說，近歸近，懶歸懶嘛，棠冬沒話可回地笑。
走到門口，兩人終於發現不對勁，一齊朝門口看，周大少爺迎風第一枝似的，孤傲立在小院外。
蘇凱嬉皮笑臉折回去，說話滿嘴跑火車：“哎呦，吃醋啦，我也幫你拿！兄弟心裏真有你，勞煩受累去開一下門好吧。”
周凜白一擺手上的酒壺，不要他拿，也不收他的殷勤。
“誰吃醋了，神經。”
蘇凱說：“你老罵我，葉雯老打我，你倆真是一對！”
鑰匙都拿出來，周凜白不著急開門，視線從棠冬身上移過，斜刺向蘇凱。
“你少亂點鴛鴦譜！有病去治。”
就這下車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周凜白已經想好月中的生日吹蠟燭前要許什麽願了，他希望全世界又熱情又話癆又愛管閑事的人，全部消失！
小成算一個，蘇凱算一個！
大概是氣悶過了頭，他下手擰鎖好幾下都沒擰開，火氣一下騰起來，手背筋骨凸出，正要下死勁轉鎖。
手背上，輕飄飄落下什麽，棠冬指尖點著他的手，盡量低聲地說：“我來開吧。”
她沒說他擰錯方向了。
怕被旁邊的蘇凱聽到，蘇凱粗神經一定會大笑，周凜白到時候一定會更不高興。
但是蘇凱這人嘴不能停似的，棠冬擰開門的功夫，他找了新角度調侃周凜白，小流氓似的說：“白白，你可真嬌氣，門都擰不開。”
周凜白冷聲向他：“我還能更嬌氣，擰開你天靈蓋，信麽？”
蘇凱能屈能伸，立馬示弱：“開開玩笑啦。”
周凜白進門，去廚房島臺放下楊梅酒，客廳那兒蘇凱又跟棠冬聊起來，說周凜白最會欺負他，學校不是有那麽人傳周凜白和葉雯的事嗎，還傳的有鼻子有眼跟親眼見過似的。
“棠冬，你也聽過吧？”
“嗯。”但凡是下課跟人聊天的，估計都聽過。
“他怎麽不去說那些人亂點鴛鴦譜啊，就會罵我一個，這是什麽？這是針對行為！”蘇凱在沙發尋了舒服姿勢窩著，話題轉得快，“棠冬，你看看茶幾下面有沒有小零嘴，餅幹面包都行，我肚子餓的有點疼了。”
棠冬應：“好。”
“有沒有酸奶，我想喝酸奶。”
“有，我找找。”
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翻動聲。
怎麽沒餓死你？
周凜白閉眼，呼吸，忍耐，一如之前兩次蘇凱來家裏翻冰箱，拉著棠冬一塊吃早飯。
沈思一會兒，他考慮在生日願望的名單裏刪除小成。
蘇凱吃掉兩袋麥芽糖小餅幹，孫若和素姨提著許多菜進了門，問他們餓了沒有。
蘇凱第一個喊餓。
素姨提東西去冰箱歸置，孫若一邊脫外套一邊笑著問他們晚上想吃什麽，最後定了蒸餃，炸蝦仁，白灼芥藍，拌牛肉和裙帶菜海鮮湯這幾樣。
廚房忙起來。
棠冬還不能完全適應周家和溫家的生活差異，基本只要看見就會主動去廚房幫忙，素姨哪會讓她幹活，但攔不住，棠冬趁空就會過來擇擇菜，幫忙準備碗筷。
孫若如今學習財務，幫著周延生管進貨和催收款項的事，平時也比較忙，接了通電話說有人來公司商量還款，急匆匆拎著包出門了。
客廳一時只剩周凜白和蘇凱兩個張嘴等吃的。
蘇凱大爺似的躺著，周凜白更煩他了，要不是這個閑人橫置在這兒，他也能裝作無聊去廚房逛逛。
之前他跟棠冬在廚房一起剝過蠶豆。
開一個淺一點的口子，然後把蠶豆米完整□□，剩下的空殼子可以套在指尖上玩。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樣有什麽好玩的。
棠冬一邊說起她鄰居家的小姑娘盼盼特別喜歡玩這個，一邊興致勃勃幫他套蠶豆殼，所以他什麽也沒問，就聽她說著那個小姑娘的事。
手機沒帶過來，蘇凱也無聊了，沒再繼續吃小餅幹，他拿著剛剛吃的餅幹袋子正反兩面都瞧一瞧。
他驚訝，周家怎麽也會有這個小餅幹。
這是蘇宇最喜歡吃的，但是他不能吃太多糖，家裏一直管著，已經很久不給蘇宇買這個了。
周凜白說話的聲音過分冷淡，導致隱藏了其中不爽的意味。
“上周在超市遇到你弟弟，他纏著棠冬給他買的。”
那天是周六，又是晚上，一樓的果蔬賣場臨晚打折，老頭老太一般都這個時間來閑逛，有便宜貨就買一點，有時候搶著買打折商品還會吵起來。
周凜白跟棠冬路過吵嚷，推著小車上二樓的零食區，在貨架間遇見瘋跑的蘇宇，他抱著兩包零食，跟瞅準了似的，一下丟進小車裏。
“你們買這個！”
周凜白像冷面HR一樣審視才到自己大腿高的小朋友，要他給一個必須買的理由。
棠冬在旁一時看呆，仿佛真看到十年後的周凜白如何教育兒子，蘇宇小朋友也呆了，然後一把抱住棠冬撒嬌：“姐姐，我想吃。”
周凜白故意說：“我們家不吃這個。”
蘇宇人小，腦瓜卻靈活，想一想說：“那你們買了，我去你們家幫你們吃，不會浪費的！”
周凜白笑，厚臉皮，跟蘇凱真是親兄弟。
棠冬也被童言童語逗笑，心軟了，幫小朋友折中說話：“要不我們給他買一袋吧？”
蘇凱聽了由來，說：“合著，我吃的是我弟弟的零食？”
兄弟倆如出一轍不要臉，周凜白提醒：“我付的錢。”
蘇凱嬌起來：“你跟我還算得那麽清楚啊，你怎麽不跟葉雯算，怎麽不跟棠冬算？”
葉雯和棠冬不一樣，可又好像一樣。
說不出口的話只在胸臆間徒勞淌一遭，他沈默了幾秒，待其零落，最後只說：“她們……是我妹妹。”
對妹妹好是應該的。
世間所有人都知曉，也都能理解這樣的感情。
“也不一樣吧。”蘇凱看向廚房方向，忽然起了一個調，“你明顯對棠冬更好吧。”
那一瞬，周凜白忽有些不為人知的緊張，又有些索性就怎樣的迫切。
他喉結微動正有話欲。
蘇凱先一步開口，看著端盤子出來的棠冬說：“我要是你，我也對棠冬更好，葉雯簡直不像個女的，天天打人，女孩子家家怎麽這麽粗魯呢，棠冬多好，溫柔漂亮，話說近朱者赤，她倆不是也認識了嗎，葉雯怎麽不跟棠冬學學。”
情緒掃凈，周凜白不知所謂地輕扯了扯嘴角。
葉雯要是在這兒，估計已經一巴掌拍到蘇凱身上，說美女的事你少管！
棠冬在餐桌那兒喊他們：“煎餃好了，你們過來吃吧。”
蘇凱第一個趕過來，嚷著餓死了，往桌邊一坐，像個蘇宇puls版一樣撒嬌使喚人道：“棠冬，能幫我拿香醋過來嗎，我想蘸醋吃。”
“好的，等一下哦。”
周凜白不吃醋，棠冬只在他面前放了一個空碗，然後擺好其他人的餐具。
見她還要往廚房去，周凜白喊住她：“你坐下來一起吃。”
棠冬沖他一笑，輕盈轉身：“好，等我去拿一下拌牛肉！素姨已經做好了。”
廚房油煙機正運作響著，素姨說：“蝦仁也炸好了。”
蘇凱已經將第一個餃子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以讚美的眼神目送棠冬，不知道心裏在拿誰對比，不由感嘆說：“多賢惠啊。”
周凜白坐他對面，眼風冷冷掃過去：“跟你有關系嗎？”
蘇凱嘿嘿笑著說：“你拿我弟弟當弟弟，我也會拿你妹妹當妹妹。”
“謝謝，並不需要。”
蘇凱嘖一聲：“幹嘛啊，說話怪傷感情的。”
“我是忠告，”周凜白說，“你最好離我妹妹遠一點。”
蘇凱自行領悟，有些認同和感動，點頭說：“是，沒錯，我要離葉雯遠一點，不然早晚被她那斷掌扇死。”
“……”
你以為只有葉雯想扇死你嗎？
煎餃有兩種餡，皮兒搟得薄，隱隱透著不一樣的顏色。
蘇凱剛發現，立馬轉戰另一盤：“謔，你家蒸餃還出新菜品了。”
素姨端來最後的海鮮湯說：“阿白喜歡吃蝦仁的，棠冬愛吃豬肉玉米。”
棠冬聽到這話很開心，還是第一次有人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就特地給她準備什麽，她沖素姨誇：“特別好吃。”
素姨手在圍裙上擦著，也笑：“好吃就多吃，都多吃，不夠我待會兒再去煎一盤。”
蘇凱餓，也吃得快，捧碗喝幹凈最後一口湯，滿足一嘆，放下碗跟對面的周凜白提議：“阿白，咱們挺久沒打球了吧，待會兒約上大壯他們去練練？”
高三只放清明周六，周日市裏有聯考，高二教室充作本校考場，今晚不用上晚自習，棠冬沒跟孫萍說。
周凜白沒應打球的議題，先問棠冬作業寫完了沒有，數學有沒有不懂的。
棠冬說：“寫完了，數學是單元卷，不是很難，你們去打球吧。”
蘇凱調侃：“周老師補課真敬業。什麽時候幫我也補補？”
周凜白話音像鐮刀一樣割過去，毫無感情：“你真的要？”
不必多說，那眼神就預示著沒他好果子吃，蘇凱忙搖頭：“不了，我還是自生自滅吧。”
聽他們聊，棠冬小口咬著炸得酥香的蝦仁，在旁邊笑：“你怎麽說話老這麽逗啊。”
蘇凱裝模作樣聳肩：“沒辦法，哥幽默感和高顏值都是天生的。”
棠冬笑得更開心了：“沒人問你顏值，葉雯要是在，又要罵你臭屁了。”
“別說她啊，小婆娘打人死疼的。”
好像無論什麽人，一旦陷入鉆牛角尖的比較，都很難不心生卑怯。
就好比這一刻。
周凜白一樁樁一件件羨慕起蘇凱，厚臉皮，熱情，話癆，統統都可以歸納成幽默感裏的優點。
所以蘇凱才可以在學校附近看見棠冬就請她喝奶茶，棠冬不好意思，擺手說不喝，他也會大大方方拽棠冬進奶茶店，叫她隨便選，被相熟的男生看見了調侃，也能坦坦蕩蕩回：“別瞎猜嚼舌根行不行啊！就是我一個妹妹。”
旁人再問是什麽妹妹啊，是說紫色很有韻味的那種妹妹嗎，蘇凱一點不見怯，笑罵著反駁回去。
他就做不到。
他也不希望學校裏的人知道他們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表兄妹。
她好像也不希望。
周凜白搞不清楚，但這好像已經是一種很久前就在他們之間形成的默契，即使小成送他們上學，他們都不會同時進校。
餘光作不經意，望向她，只停留適當時間，又熟練越過去，無意識地落在窗外。
春日月初，淺淺一輪上弦月，掛在櫻花樹梢上，窄窄一道光，黑天裏，像一個隱晦的豁口在努力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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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凜白跟棠冬的生日離得很近，只隔一個節氣。
周凜白生在四月中旬，谷雨前，最好的春末，陰雨少見，萬裏晴陽，而棠冬則生在多雨多風的立夏。
兩人過的生日也不同，一個過陽歷生日，一個過農歷生日。
那天晚上他跟蘇凱打球回來，洗完澡，給棠冬講數學卷子的最後一大題，棠冬在他解題時，盯著他看，無意間，很小聲脫口而出一句話。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看久了，會有點像外國人？”
這一問，於是解開一個棠冬之前就疑惑的問題——他叫凜白，生日卻也不在冬天。
凜白，是半音譯過來的。
他有一個英文名字，也是他最開始的名字，叫Lipper，是他媽媽給他起的。
他媽媽是個中德混血的攝影師。
棠冬像發現一個驚天秘密一樣瞠大眸子：“所以你也是混血兒唉。”
但是棠冬從來沒聽過有人說。
可能也是他長相氣質都太中式的原因，眉眼深邃，眉弓孤高，卻是那種寫意水墨般的嶙峋棱角，半點看不出混血特征，只有長久盯著他眼珠看，那種偏褐的色調，才會讓人察覺一絲白種人基因，也不是很顯著，不像藍眼睛綠眼睛那樣一眼可辨。
棠冬好奇問：“可是大家怎麽都像不知道的感覺啊？”
周凜白停了筆，淡淡回道：“因為沒人說，也沒幾個人知道。”
“那也沒人問嗎？”
“有人問。”就上個學期，在集訓大巴上還有個別校的女生忽然湊過來問他是不是混血，也不知道是看出來了，還是只是隨口搭話。
棠冬問：“那你怎麽回答的？”
問題來得很快，但是她其實更介意的是集訓都有女生找他說話，有一點好奇周凜白的態度。
周凜白回答得幹脆：“我說不是。”
“啊？”棠冬一楞，有點反應不過來，“你不是嗎？”
周凜白看向她說：“我是。只是針對當時的問題選擇回答不是。”
“為什麽啊？”
周凜白沒說那個女生的情況，只是說：“因為如果我回答是，她可能會繼續問我，是混哪國？幾分之幾的混血？我爸媽是怎麽認識的？還有很多問題，我說不是，這個話題就直接結束了。”
很少像這樣跟人解釋，語停時，他有點不自然，怕她覺得他倨傲冷漠，於是補一句：“我，不喜歡別人一直問我問題。”
會很煩。
六歲那年，他媽媽跟男朋友要移民去美國結婚，他才跟一張親子鑒定一起被送回周延生身邊，周延生沒跟他媽媽談多久，甚至兩人只算一場露水姻緣。
周延生完全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他母親的解釋也簡單，也沒什麽責任感，意外懷孕，因為信基督不能打胎，她當時也不能確定這孩子父親是誰，懶得折騰，就自己養了。
現在她要移民結婚，周凜白跟她未婚夫處不好，幫孩子找一下親生爸爸，如果周延生不願意也沒關系，她再想別的處理辦法。
周凜白被周延生帶回去，他那時候還沒有周凜白這個名字，好巧不巧攪黃當時的大齡青年周延生一樁談得七七八八的婚事。
憑空多了個兒子，女方不願意了。
他在特區出生，不會說中文，只會說英語和幾句跟母親學來的德國粗口，也不算粗口了，因為跟了爸後，身邊根本沒有人能聽懂，很長時間他都是靠肢體和表情的猜測跟人對話。
錯過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小學也不能去上，那時候旭城還沒有雙語小學，他跟學校的老師同學連最基本的交流都無法進行，陌生的語言聽多了，對方仿佛對牛彈琴的急躁表情，在他幼年的記憶裏非常深刻。
好在他對語言敏感，學起來很快，跟爺爺奶奶住了兩年，之後也算順遂入學長大。
棠冬靜靜聽著，等他聲音停下，納悶其中一點：“那你今年不應該讀高二啊，你不是入學很遲嗎？”
“小學跳過級。”
他自學能力很強，初中本來也有機會再跳，但當時的班主任跟周延生說不建議再跳級，說周凜白不太習慣也不太會融入群體，跳級就要重新換一個陌生的環境，對他身心健康不利。
“挺好的，”棠冬抿著淺淺的笑說，“你現在看起來，很健康。”
周凜白失笑。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誇我健康。”
棠冬又沒反應過來，只一臉擔憂地問：“別人都說你不健康嗎？”
周凜白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看了幾秒，微微瞇瞳，忽的開口問：“你是不是在腦補我小時候被人嘲笑被人欺負？”
棠冬神色一慌。
這就是猜對了。
周凜白沒忍住笑出了一聲，提示她：“除了醫生，你見過誰日常生活裏用健不健康評價別人。”
“哦”，棠冬恍然一聲，好像是這個道理，她舒了眉，喃喃慶幸著，“沒有就好。”
“你很擔心我小時候被人欺負嗎？”
棠冬被問得怔住，慢慢咽一下喉，不知道該怎麽點頭，這種在意，好像有點逾矩。
安靜少頃，她說：“被人欺負總歸是不好的。”
周凜白將問題放到她身上，問她小時候被人欺負過嗎。
棠冬老實地搖搖頭。
她小時候很少跟同齡小朋友在一塊玩，因為孫萍經常一出門，就把她關在家裏，叫她不許亂跑；上中學也不可以隨便答應同學朋友周末一起玩的邀請，一是因為出門玩很可能要花錢，二是孫萍不允許，那會兒她就已經開始幫忙看菜店了。
見棠冬搖頭，周凜白本來松了一口氣，又想到之前孫若跟他說棠冬也沒有上過幼兒園的遭遇，被溫家夫婦關在家裏，在門縫裏看來來往往的人。
沒有被小朋友欺負，可能也沒有過什麽像樣的日子。
他不想問她小時候的事。直覺告訴他，她講起來應該會很難受，他切身體會，有些痛苦，是不會通過訴說釋懷或轉移的。
兩廂緘默，周凜白把剩下的解題步驟補全了。
棠冬後知後覺恍然一聲。
“對不起。”
周凜白看著她：“幹嘛道歉？”
棠冬很不好意思：“你一開始就說了不喜歡別人一直問你問題，我剛剛，一直在問……對不起。”
周凜白從她歉疚的臉上移開目光，看著燈影下，草稿紙上那些毋庸置疑的推導過程，死板的黑色，閉合的邏輯。
他嘴巴輕輕動了兩下。
“你不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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