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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風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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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風起三

朝堂上, 眾臣子稟報完各自手頭上待處理的事後,太平殿再度鴉默雀靜,以陳太傅為首的保皇黨與肖相一群人界限分明, 不過怕惹剛遭刺殺受驚過度的陛下煩心, 陳太傅貼心地沒繼續與之爭執。

言霽坐於龍椅上,將下方眾人的神態一掃而過, 擊金敲玉的嗓音在寬敞大殿回響:“眾愛卿可還有事要議?”

肖相手執象牙笏,出列道:“嶺南刺史已侯在外,請諫陛下。”

“帶進來。”

傳令通報後, 兩名鐵甲士兵押著一名看著十分年輕的男人進入大門,大約是看在肖相的面子上, 他並沒穿囚服, 衣著工整考究,一襲刺史玄袍, 頭戴襆頭,在被推搡時,後面的兩條黑巾飄逸飛卷, 竟有幾分才子風氣。

踉蹌站穩, 肖靖南狠狠瞪了眼推他的士兵, 整理衣袍直視天顏,倨傲的神色在看到言霽面容時楞了楞,隨即又露出更加譏嘲的表情, 未等發問, 就朗聲喊著:“臣無罪!”

“大膽不孝子,還不快跪下!”肖相氣得心臟絞痛, 走過去就朝肖靖南腿彎踢了一腳, 在他跪下後, 緊隨跪地告罪,“臣教子無方,還望陛下恕罪。”

“爹,我沒做過,沒做過就是沒做過,為何連你也不信我!”

肖相厲聲喝道:“閉嘴!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自有公斷,豈容你一面之詞!”

肖靖南憤然扭回頭:“迂腐老臣,不足於耳!”

將肖相氣得差點心臟驟停,旁邊的人忙去扶他。

陳太傅冷眼旁觀,一聲輕嗤:“肖相一生廉潔奉公,年高德劭,可貌似教子無方,寒花晚節恐要不保。”

肖相心臟還沒緩過氣,就瞪著陳太傅回擊:“總好過你將侄女硬塞軍營,敗壞大崇朝風得好,本官兒子也是堂堂正正考上刺史的!”

“你!”兩個老頭面色怫然,互不相容。

待朝上安靜下來,言霽擡了擡下頜示意道:“說說吧,嶺南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既自言冤枉,就拿出有力的證據。”

“要證據沒有,反正要命就這一條,隨便拿去!”肖靖南硬氣得很。

言霽笑了下,分不清是喜是怒:“命可不止一條,若其罪落實,當以肖家一百多條人命來償。”

此聲落下,大殿內冷寂如淵。

哪怕是跪著,肖靖南的腰桿也跪得筆直,但在聽到這話後,稍微卷縮了些,他的目光在朝堂中來回巡視,看到直立兩側的百官或漠然、或怒視、或戲謔。

群臣百面。

肖靖南抿緊嘴,眼眶泛起紅意,倔強地仰著頭,依然是那句:“我無罪!”

顧弄潮側身,低頭睥睨著他,問:“嶺南瘟病,你活埋千人,可是事實?”

“不是!”肖靖南看著他,“我下令埋葬的時候他們都已經死了。那些百姓起了瘟疫,傳播速度太快,且毫無救治的希望,我起先將他們隔離,可不少人偷跑出去,瘟疫越傳越廣,即將從罪民區傳到嶺南城街,若遞奏書,來回最快都需十五日,我不認為我做錯了。”

肖相氣得眼冒金星:“就算染遍嶺南,活埋之事也不是你有資格下令的!”

“我為了嶺南百萬百姓,死上千人,孰輕孰重,又有何辜。”

顧弄潮始終是風輕雲淡的態度,說道:“此事尚存論斷,第二件,你貪汙撥款,導致河堤失洩,可是事實?”

肖靖南激動起來:“朝廷撥款?!每年年關只調五百兩黃金,嶺南三十二縣,一縣二十七鎮,鎮下有村,村中千戶,總計百萬人口,各地失修都需修繕,我貪汙?肖府是缺那五百兩黃金的!”

顧弄潮平靜道:“五百兩?”

“是!五百兩!”

朝堂嘩然。

言霽靜默思索了陣,他看過戶部的賬,嶺南本就是貧瘠之地,每年撥的款都算上籌,每次起碼得三千兩,雖然嶺南刺史也經常上奏跟他哭窮,但上奏的刺史過多,言霽並沒當回事,緣何三千兩縮水成了五百兩。

本來郡縣間層層克扣已是歷史遺存的常年累疾,眾人也都默認了這番規則,但這還是有史以來,言霽所得知最嚴重的剝削。

肖相跪在地上重重磕下一頭:“望陛下明察!”

此事中定有京官的手筆,爛葉腐根牽一發而動全身,不是件小事。朝上隨之嘩然,有人質問不能僅憑肖靖南一面之詞,須得有賬目相對,戶部尚書亦是顫顫巍巍出列跪地叩首,直言年關時撥給嶺南的確實有三千兩黃金。

肖靖南道:“賬目在我被押送來京城的前一日,就被燒毀了,連著府衙一起!”

各持所言,言霽被他們吵得頭疼,按了按額角。

他終於明白去年從康樂那奪來商脈後,算上的賬跟康樂歷年的花銷為何對不上了,原以為是康樂暗中轉移了主要店面和商船行當,但此番一弄,動靜必然極大,沒道理不被無影衛或者顧弄潮的人發現。

嶺南的事一捅出,跟康樂消失的賬對上了號,當初對朝廷的清理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康樂在京城斡旋近十年,確實,哪那麽容易就能將之根除。

只是還不知其他郡縣,又有多少也受害於此。

夜裏,言霽將一日的政務出理完,正與政事堂的三省元□□同核對戶部遞上來的賬本與各郡縣所記載這些年花銷出去的奏書,一串串數字看得他又頭疼起來,好似從早朝,就間歇性地疼到了現在。

旁邊伸來一只玉白細手,輕柔地給他按壓穴道,溫聲說道:“去小房休息會兒吧,這裏我看著。”

耀耀燭光下,顧弄潮膚白盛雪,如白玉無瑕,一襲王爵朱袍上逶迤著墨發如瀑,清冷華貴,彜鼎圭璋,此時看著言霽,眼中的冰雪融為春水,一掃人前威儀冷漠。

言霽朝他那邊靠了些,怕引起下方官員註意,刻意壓低聲音道:“你覺得此事詭不詭異?”

顧弄潮垂目看著眸底明艷的少年天子,臉上露出淡淡笑意:“詭異。”

言霽問他:“哪裏詭異?”

顧弄潮移開視線,按了另一處穴位:“按這裏好些沒?”

看出他不想說,言霽便不問了,被按得暈暈欲睡,原本拿在手上的賬本慢慢垂在案上,顧弄潮感覺到懷中溫熱,發現天子靠著他睡著了。

底下的元老們全都低著頭不敢擡眼,耳邊只有嘩嘩翻動書頁與撥算盤的聲音。

顧弄潮神色自然,一手摟著言霽,一手翻賬本,翻完手上的,將總數目核對完,慢慢將依然被言霽握在手裏的那本抽出,幫他將面前的一本本對完。

燭光漸暗時,有宮人進來挑燈,顧弄潮看了那宮人一眼,宮人會意,獨留他們旁邊的沒挑,燈光越來越暗,就在這昏暗的光線下,顧弄潮依舊勻速地翻著奏本。

言霽枕在顧弄潮肩上,淺淺的呼吸噴撲在脖頸處,突然間呼吸一滯,顧弄潮看過去,見他小小打了個噴嚏。

“你們先算著。”攝政王動作很輕很慢地將皇帝抱了起來,像抱小孩的姿勢,伸手將動作間往後垂的腦袋扶住,說了一聲,就往小房去了。

官員們瞧著人沒影了,放了手上的事,眼神交流片刻不解意,有人開始小聲問:“王爺什麽時候跟陛下關系這麽好了?”

有知部分內情的老臣道:“聽說以前陛下還是皇子時,就常常借住在鎮國王府,兩人關系一直不錯,也就登基那段時間,走遠的。”

有人喟嘆:“下官瞧王爺與陛下和睦,心中甚慰啊,這朝堂中的派系之爭稍則不慎,就能引得天下動蕩,也不知某些人,看了心中又是何滋味。”

禦史大夫口中的某些人此時臉色算不得好,陳太傅如此,肖丞相亦是如此,不過原因各不相同。

陳太傅是不滿陛下還如以往一樣對攝政王依賴過度,大權旁落,而肖丞相則憂心不孝子的事,根本沒心思關註這些。

眾人議論完,發現攝政王還沒回來,這還是第一次王爺跟他們理政時離開這麽久,百官再度拿起奏本跟賬目核算,渾然不知,一墻之隔的小房中,權傾中外的攝政王,正將皇帝親得朱唇微腫。

“親完了,可以睡了。”顧弄潮將那雙濕漉漉的眼蒙上。

言霽掙了掙,嘟囔道:“不行,陳太傅曉得我睡著了,明日定又要找我絮叨,我得出去接著算,就是不做什麽,也得坐在那裏才行。”

顧弄潮語氣無奈:“陛下既頭疼,就早點休息,明日我讓陳太傅不來找你。”

“真的?”言霽狐疑,“那你能先告訴我,肖靖安的事你打算怎麽處理嗎?就當讓我安心睡個好覺。”

顧弄潮理了下言霽蹭亂的發絲,就知道他還沒放棄詢問:“先不說貪汙是否是真,單說瘟疫一事,就存在蹊蹺。”

視線交匯,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答案,他們想到一塊去了。

聽肖靖南的說法,那場瘟疫起得突然,十五天內就已無轉圜,而尋常瘟疫從發起到結束,至少需要一個月才能達到大規模的範疇,這很難不讓人覺得,這場瘟疫的出現不是人為。

“我睡了。”

言霽拉過被子給自己蓋上,閉眼後他感覺到顧弄潮在自己額頭親了下,隨後滅了燭火,關門聲響起。

黑暗中,言霽睜開眼,有風吹過窗棱,角落裏傳來一道低沈的聲音:“陛下,已經查清楚,破堤和瘟疫,都是人為,但兩者並非同一人,或者說,是敵對。”

影一穿著一身黑衣,藏匿在黑暗中僅能看到一雙透亮的眼睛,言霽對準那雙眼:“仔細說說。”

“屬下查到的恐怕攝政王也查到了,不過,攝政王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得知了此事。”影一講完,續道,“瘟疫是年關那會兒起的,嶺南臨近邊塞,冬日格外嚴寒,且因當地貧瘠,那裏的百姓大多骨瘦如柴,多是過往流放到那邊去的罪犯駐根後的子嗣後代。”

“在這種情況下,嶺南人對病瘟的抵禦力素來要比別的地方強健些,冬日更不可能生出大規模的瘟病,屬下查實過城衙當時對往來入城人的印象,那時剛好柔然使者入京,嶺南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又是柔然。”言霽沈著臉,“另一批人呢?”

“河堤失洩一事,也絕非偶然,屬下向小七詢問過他在嶺南遇到的情況,近些年河堤從未出過任何事,突然發起這麽大的洪水,或許是有人趁暴雨之時,炸毀了堤壩。”

言霽揮了揮手:“下去吧。”

影一消失後,言霽往後躺在榻上。看來顧弄潮對嶺南的事早有打算,但自己一點也不清楚顧弄潮的目的。對於以前在夢境裏看過的劇情,如今那些細節也已忘得七七八八,只知道最後,大崇會跟柔然有一場鏖戰。

他眨了眨眼,看著屋頂,恍惚覺得那場夢已離自己越來越遠,當初他只是害怕被顧弄潮弄死在龍椅上,戰戰兢兢當一個傀儡,後來得知母妃的事,像夢境裏所預言的一樣與顧弄潮決裂,不過顧弄潮依然沒對他下過手。

那場夢,是自己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嗎?

可為什麽,裏面又有很多劇情在一一成真。

想著想著,言霽徹底睡了過去,再度醒來時,他感覺自己懸在空中,視線一晃一晃,迷迷糊糊朝上方看去,看到熟悉的下頜線。

流暢分明,如上等和田玉細細雕琢。

顧弄潮正抱著他回承明宮。

“現在什麽時辰了?”言霽睡意含糊地出聲問,“各位大人們也都回去了嗎?”

周遭漆黑闃寂,天不見月,一名內侍提著燈走在後面照路,宮道幽長,好似永遠走不到盡頭。

顧弄潮低頭看了言霽一眼:“這會兒剛到寅時,大臣們都回去了。”

言霽伸手環住顧弄潮脖子,閉上眼繼續醞釀睡意,過了會兒,又聽他道:“結果是什麽?”

“有八個郡都有涉及,最嚴重的還是嶺南,克扣一事已持續兩年,消失撥款達一萬六千三百兩黃金。”

明明是在說一件令朝野震蕩的政事,顧弄潮的聲音卻輕柔地像是在哄睡:“我懷疑,邊塞的軍餉也有被層層克扣。”

“明日朕就擬旨,讓邊塞的各封地報賬目過來。”

再次醒時,言霽已經被放在寢殿的龍榻上,顧弄潮問他,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睡。

雖是在問,可人已經躺在旁邊,雙手並已摟住了他。

言霽勉強從困倦中抽出一點力氣道:“那你,不要動手動腳。”

“好。”

聽到回答,言霽安心睡著,這一晚接連被弄醒,很快就又睡得很沈,不過做了個不太好的夢,夢中自己被一條巨蛇纏住,巨蛇吐著杏子舔過他的臉,盤著他的腿往上爬行,在夢中言霽都能感覺到涼涼的觸感。

翌日醒來,顧弄潮已經不在身邊,木槿聽到動靜帶人進來伺候他梳洗,言霽問她:“攝政王什麽時候走的?”

木槿接過漱口的茶,一臉懵:“啊?攝政王他來過嗎?”

言霽沒再作聲,老老實實坐在鏡屜前,由宮人束發,從鏡子裏瞥見木槿面有喜色,挑眉問道:“什麽事讓我們的木槿姑姑這麽高興?”

木槿揉了揉臉上的癡笑,好半天才重新調整回來,嘀咕著:“這麽明顯嗎?”

“你問問他們?”言霽看向給他束發的小宮女,宮女抿嘴笑道:“確實,從昨兒個,姑姑就一直心情很好。”

“是......是陳侍衛他又升職了。”木槿神色柔和溫暖,“在禦花園,他接住了陛下扔出狼窩的傅小公子,得禁衛軍副統領賞識,提成了身邊的副官,之後原先的禁衛軍統領守宮不力,被革職查辦,那位副統領當了新的禁衛軍統領,陳軒他也跟著水漲船高,奴婢在為他高興。”

木槿說最後一句話時特別小聲,羞於表達心事,又想與人分享,說完,整張臉都成了嫣紅色。

言霽揶揄道:“看來木槿姑姑還挺旺夫。”

眼看著那張俏生生的臉越來越紅,言霽便沒再逗她了,穿上緙絲袞服時,才聽木槿輕輕說道:“奴婢這一生都過得十分順遂,或有不如意之事,也能很快遇到貴人,帶我宮儀的嬤嬤如此,陛下亦是如此,都是奴婢的貴人,正是有你們贈予我福氣,才有奴婢今日。”

她將言霽的袖口理好,明媚杏眼看向言霽微微彎了下:“與其說奴婢旺了身邊人,不如說是陛下助了奴婢與身邊人,奴婢時常惶恐,得到的這些福氣,會不會總有一日被收走。”

言霽剛想說不會,但當看到木槿眼底的神情後,話語卡在喉中,不能輕易道出,木槿是真的在擔心,在對如今的幸福感到惶恐。

肖靖南的處置落了下來,削了他的官爵,沒收錢財一百兩黃金,主因是未能及時準確處理突發事件,給予大崇朝律法相應處罰。

從差點被滿門抄斬,到處置下來,是不少朝臣們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聯名上書後的結果。

肖相私下設了宴席,邀請同僚相聚,意思是讓小兒向諸位致謝,肖相怕被保皇黨的人汙蔑成私相授受,所以也請了言霽。

自從當了皇帝,文武百官辦個什麽宴會,無論場面大小,都會請言霽,其實也無非是走個過場,言霽很少出席過這些。

國公府那場壽宴,給他留了不少印象,怕去個什麽宴會,就又看到那些閨中小姐們對顧弄潮投懷送抱,他堂堂皇帝,若為此發醋,實在掉份,所幸眼不見為凈。

可也想到,自己沒緣分有皇後,那顧弄潮呢,他是否想過納王妃,畢竟如今顧家,也只剩他一根獨苗,太後肯定是不會容許顧弄潮不娶妻的。

想著,言霽便開始擔心起,顧弄潮去參加那些宴會時,會不會真瞧哪家姑娘入了眼,只是自己久待宮中,無從得知。

顧弄潮從來沒有許諾過他未來,沒有給任何承諾,態度始終淡淡的,逼到極處才會對他流露一絲強勢偏執。

是因為,顧弄潮也沒有想過未來嗎?

短暫地窒悶了下,言霽便沒功夫再瞎想,派去受著飛鶴樓動向的暗衛回來稟報,安靜許久的風靈衣在今早抱著一個用黑布蒙著的壇子模樣的東西,離開了飛鶴樓,且遲遲沒再回去。

暗衛猜測,敦和太後的骸骨,確實在風靈衣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岳麓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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