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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破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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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破妄三

雲卷雲舒, 雪停了,風也小了,天氣雖然依舊冷得刺骨, 但一切都在好轉。

同樣好轉的, 還有母妃。

這日母妃起得很早,穿戴整潔端莊, 容光煥發地走到院子裏,將外面又冒出頭的雜草理了理,辰時後, 陽光升至高空,灑下暖洋洋的光, 一點點將霜霧破開。

言霽起來時, 看到外面的人,嚇了一大跳, 確定真的是母妃後,怕她累著,忙接過她手裏的鐵鏟, 道:“孩兒來吧。”

姒遙帶著笑看向他, 這是這些日子來, 姒遙第一次對他笑,聲音跟以往一樣溫柔清透:“母妃給你準備生辰禮物,你在這裏等會, 我去給你拿。”

點了點頭, 言霽局促地等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等到母妃再次出來, 懷裏抱著個小奶狗, 言霽瞪大了眼, 滿是驚喜地接過,確認得問道:“這是送給我的嗎?”

“好可愛的小狗狗!”

姒遙眼帶笑意,說道:“不是狗,是狼狗,托人從宮外帶進來的,若再有人欺負你,就叫它去咬他。”

“謝謝母妃!”言霽開心地舉著小狼狗轉圈,轉了一會,停下問,“是不是該給他起個名字?”

姒遙溫柔地看著他道:“既是霽兒的,便由霽兒來起名。”

言霽思索半晌後,苦惱道:“我還沒想好,一定要給它起個威武霸氣的名字,我再仔細想想。”

“不急。”姒遙站久了,有些累,靠坐在窗臺旁的杌子上,望著層雲堆疊的天空,“前段時間皇後來時,讓母妃送她樣東西,今日弄好了,你......帶過去吧。”

“什麽呀?”言霽眨了眨眼,“皇後娘娘也讓母妃給她繡帕子嗎?”

姒遙笑了起來:“嗯,一張手帕。”頓了頓,她面露哀戚地囑咐,“你過去後,嘴放甜點,切莫跟皇後起沖突,就將她當作母妃一樣孝敬著,知道嗎?”

不過只是短短去一趟,姒遙卻叮囑了他很多話,才將懷裏那張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交到言霽手裏,推著他的背往冷宮的大門走:“去吧。”

言霽握著手帕,還抱著小狼狗,想要將它放下再走,母妃卻說:“怕路上有人欺負你,帶著它吧。”

言霽慣常聽母妃的話,懵懵懂懂地往冷宮的朱門外走去,一步三回頭,心跳不自覺地紊亂,潛意識裏像是預感到什麽,每邁出去的一步都格外沈重。

母妃站在近日難得的燦爛陽光下朝他揮手微笑,站在積雪初融、斷井頹垣的宮殿前,靜美得像一張畫卷。

扭回頭,言霽跨出那道斑駁脫落的朱門。

從此之後,這扇朱門再沒被打開過。言霽將手帕送到,猶然不知發生了什麽,順從得被皇後留在宮裏用了午膳,中途他還偷偷揣了些梅花糕在袖子裏,想著等會可以帶回去給母妃嘗嘗。

直到言霽說要走,顧漣漪露出一瞬愕然,爾後了然地笑了聲,伸出手絹擦幹凈言霽的嘴角,溫聲細語地說:“按照規矩,本宮亦是霽兒的母後,以後莫要再叫娘娘,本宮不喜,叫母後,知道嗎?”

言霽只覺這女人輕柔細致的舉動下,讓人冰冷悚然,倉促地點了點頭,臨走時皇後對他道:“本宮的鳳鳴宮,霽兒隨時可以搬來。”

當言霽再也進不去冷宮,才終於明白顧漣漪那句話的意思。

他跪在冷宮前哭求母妃給他開門,抱著小狼狗卷縮在門檐下冷得顫抖,然而母妃始終沒有回應過他,連胖嬤嬤都銷聲匿跡了。

三天後,言霽再支撐不住,眼皮聳拉意識模糊,懷中僅有熱度的小狼狗嗚咽地叫著,同樣氣息微弱。

停歇幾日的雪又下了起來,這應該是冬日最後一場雪了,所以下得格外得猛烈,沒多久就在言霽的眼睫上、發絲上、衣衫上覆蓋了厚厚一層雪。

在言霽以為自己會被埋葬在這場雪中時,低垂的眼簾下,映入雙不染纖塵的金絲皂靴,一襲比雪還亮潔的輝白長袍拂過雪地慢慢行來。

言霽眨了眨眼,凝在卷翹長睫上的細雪簌簌落下,心裏遲緩地想著,莫不是地獄使者來勾我的魂了?

他已經冷得麻木,呼出的氣都沒了熱度。

“你懷裏的狼狗,快死了。”瑯瑯如碎冰撞玉的聲音,比雪還沒有溫度,好似僅僅在敘述一個事實,但言霽在極致的冷意中,卻品出這話裏的溫柔,像是一團篝火燃在身前,四肢都在這話中,恢覆了些許知覺。

言霽茫然恍惚地擡頭,看向他。

紛飛亂舞的大雪中,如玉脂般白皙修長的手握著一把傘,濃墨般的長發在身後微微飛揚,那張臉好似能顛倒眾生,眼睛卻清冷深邃,似凝霜傲雪,玉輝冰潔。

原來牛頭馬面竟長得這麽好看嗎?

言霽近乎失智地想。

他大腦沈重得如灌鐵鉛,很有禮貌地張了張嘴,詢問道:“你不是來勾我的魂,是要勾走小狗狗的魂嗎,能不能拜托你,先把我的魂勾走?”

美人楞了下,朝他伸出手。

看來是同意了。言霽將跟冰塊等同溫度、長著凍瘡的手放在那只潔白修長的手上,順著力道踉蹌地站起來,下一刻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記憶中,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有著好聞清香的懷抱中。

再度醒來時,父皇坐在他床邊,正同太醫說著什麽,言霽動了動僵硬的手指,便被父皇敏銳地察覺,大掌包裹著他的手,將溫熱傳遞至言霽的四肢百骸。

“醒了嗎,先別動。”父皇朝身後喊了聲,一個金卷半長發的大胡子東洋人走了過來,單手至胸前行禮。

接著,那個東洋人代替父皇坐在了他床邊,扶著還處在迷蒙中的言霽靠在床頭,用很輕,很淡的聲音說道:“十一殿下,接下來,我們玩個游戲,好嗎。”

沒等言霽回應,他拿出一塊正轉動的機械表懸在言霽兩眼前,一邊擺動,一邊循循善誘道:“看著這塊表,看著上面的指針。”

東洋人的中原話說得拗口,反而產生如隔世傳來的效果。

像是被一股魔力驅使,言霽不由自主地照做,失神的目光看著表上的指針,才發現這塊表正在倒轉。

“現在,我們往後看,想一想近一年發生的所有事,然後我們將它,一一封存起來。”

時間在言霽的記憶中往回倒溯,這大半年發生的每一件事的畫面,在指針的走動下一一倒放,最後停頓在上面的畫面,是母妃被禁軍扣押前往冷宮,風過時,漫天飛著菩提花。

窗外潔白無瑕的飛雪,也在此刻,在言霽的眼中,變幻成了菩提花。

“對,現在正是菩提花旺盛的季節,在你十三歲的春天,你的母妃剛被送往冷宮,你被過繼給皇後,現在你正從鳳鳴宮的床上醒來。”

言霽目露掙紮:“不...不是這樣的。”

東洋人手下停頓,漸漸嚴肅慎重起來,用更輕的聲音說:“沒錯,你剛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現在記憶錯亂,但很快,夢裏的事就要忘掉,你得回歸現實中。”

言霽喃喃道:“夢?”

“是的。”東洋人用肯定的語氣回覆他,自擺動的鐘擺後看向小殿下迷惘渙散的眸子,“你母妃走前,讓你長大後再去接她出來。”

那一刻,言霽眼中的掙紮慢慢消弭,只記住了,母妃讓他長大後,去接她。

“等我長大了,就能去見她了嗎......”

東洋人再次肯定地回覆:“是的。”

言霽沈浸痛苦的眼眸漸漸變成一望無際的漆黑,有光慢慢從中透了出來。再次睡過去時,他的嘴角翹起了笑意。

寢殿外,崇玄宗疲憊地坐在交椅上,說道:“你答應朕的,一定會轉移走霽兒身上的白華咒,若是不能,你可知欺君之罪該當如何?”

顧弄潮眼底的情緒清淺淡漠,收回望向寢居的視線,擡眸看崇玄宗的一瞬間,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就連崇玄宗在皇位上坐了這麽多年,看到這一眼時,也不由心下一驚,那仿佛是久居高位生殺予奪,才能有的氣魄。但很快,那雙眼恢覆幽暗深邃,道:“若臣失言,任君處之。”

-

那段時間,言霽過得很是混沌,大部分時間都身心俱疲地在睡覺,醒來的時間很少,伺候他的宮人說,他生了一場大病,需好生調養著,也不讓他下床,連開窗吹個風都不允許。

言霽也不知道如今是什麽月份,只聽宮人說,現在是春天。

但不知為何,卻這般得冷,大概冬的寒霜還沒來得及收走吧。

言霽一向乖巧聽話,不讓他出去,他就不出去,不開窗便不開。他身上不知從哪來的淤青,在玉脂膏的作用下淡化,直至完全消失,皮膚白凈滑膩,就像一直養尊處優著,不曾受過半分苦。

皇後經常會來看他,對他很好,各方面的照顧都無微不至,但這樣的好卻透露著一種疏離,以致言霽在面對她時總覺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遠離。

但在偌大的皇宮,顧漣漪需要個皇子,言霽也需要個母後,支撐他能活到長大的時候。

父皇也常常過來,有時候抱著他念書,有時候教他如何投壺更加精準,有時候陪他捏幼稚的兔兒爺,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母妃一個字。

言霽也很默契地不提。

他對冷宮生出種望而生畏的態度,就好像永遠不打開那扇門,母妃就永遠正好好得活著。

直到一天,宮人告訴他:“入夏了,殿下可以出去了。”

那一刻言霽想的是,這個春天真是格外漫長。

但再漫長,也終於結束了。

走出去,沐浴在多日未見過的陽光下,蒼白的臉上難得浮出了點顏色。宮人牽著他的手,帶他去了禦花園,很多人跟在身後,各個都低眉垂目,不敢妄言。

好像警惕著什麽。

這種狀況持續了很久。

直到一日父皇過來,問他要不要去太學院念書,並道,如果不想去,他可以叫太傅來宮裏單獨為他教導。

看樣子,父皇應該想讓太傅進宮教導的。

太傅本應該只為太子授課,但父皇為言霽開了先例,為防其他皇子不滿,便放寬了條件,讓太傅□□導眾皇子。

大概也是如此,此後太子在看到言霽時,才會滿是敵意,聯合眾人在太學院孤立言霽。

此時,言霽面對父皇的詢問,說道:“兒臣想到太學院去。”

他在鳳鳴宮待得很不自在,想要有個躲避的地方。

第一次去太學院,皇後特意給他備好笈囊,告訴他若在太學院逗留晚了,可去鎮國王府歇腳,並安排了隨從跟在言霽身邊。

起初言霽並沒有去,他也沒怎麽回皇宮,而是在書院裏申請了一間房,常常會去那落腳。

那段時間同窗們對言霽的好奇大過於畏懼,會時常來找他說話,偶然間,言霽聽說有段時間宮裏進行了一次大清洗,問言霽知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言霽詳細問是什麽時候。

那人道,大概快到春天那會兒吧,一夜間處死了很多人,還都是些不起眼的宮人。聽說還是鎮國王府手底下的金吾衛去處理的......

快到春天的時候?

言霽仔細想了想,並不記得有這回事,那人也就當個稀奇說說,見他都說不記得,便道,那估計是以訛傳訛吧。

此事便掀了過去。

等言霽見到三番兩次旁人口中提及的鎮國王嫡子時,是因為車輪過山路的時候被一塊石頭給顛壞,隨從對他說,最近能落腳的地方只有鎮國王府,問他要不要去借宿一晚。

當時已是盛夏,天氣酷熱,言霽念著若叫隨從再來回去找車,恐怕會得熱病,便點頭同意了。

鎮國王府初見時,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池塘邊,一身黑袍玄襟,神色慵懶淺淡,正撒下一撮魚食,垂目淡淡地看著競相爭食的紅鯉魚。

言霽不由心生緊張,手指輕輕攥著袖子,上前斟酌地喊了聲:“皇叔。”

若是叫舅舅,未免太攀關系了。還是按照職銜去叫好些。

聽聞此稱呼,那道極其好看的背影未免一頓,隨之像是從嗓子眼溢出的輕笑,那人回眸看來,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像是點亮了一池星辰。

寂寥又溫柔。

窩在他旁邊的小胖狗擡起腦袋,在看到言霽時撒歡似的跑過來扒拉言霽的衣角,言霽連連後退了幾步,卻見“皇叔”並沒阻止。

不得不硬著頭皮尋著話題問:“它叫什麽名字?”

顧弄潮彎了下眼睛,收回目光繼續望向池面,魚兒已經吃飽,沈入了清澈水底在水草間游曳。

只聽他淡淡道:“還沒來得及起名。”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稱之為:薛定諤的母妃。

——只要不開門,就處於即死又活的疊加狀態。

關於指針:最早的鐘表“水運儀象臺”出現在宋朝,被稱之為中國的第五大發明(是統稱,其中還有二十四節氣、針灸、珠算等)。為了避免考據,這裏使用東洋人作架空處理,大鐘濃縮成小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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