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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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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斷橋

農歷五月十六, 宜出殯下葬。

方淮曳和方之翠將方玉送回去之後一整夜都沒睡。

方淮曳坐在道場的椅子上,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戲臺子上的花鼓戲和夜歌持續了一整晚, 臨到五點, 頭蒙蒙亮的時候法師便已經開始在堂內念起經來。

明明往日裏都覺得很嘈雜的聲響,她在這兒聽了一整夜竟然也習慣了。

方之翠坐在她身邊,兩人都沒怎麽說話, 也失去了說話的欲望。

待到日出東方,那抹朝霞映在方淮曳蒼白疲倦的臉上時,她歪了歪頭, 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那樣沈默, 連一只鳥兒都飛不出來, 大抵也該知曉今天要有個了結,為她們這群真正唱了一整堂戲的人讓出場子。

出殯的儀式定在早上九點,湖南的習俗, 女抱遺照男抱骨灰,老娭毑家沒有男丁, 便也不用這個習慣,讓方知甜來抱著遺照,方玉抱著骨灰壇, 粵娭毑跟在方知甜身邊,以防她回頭。

方知甜今早被牽出來時整個人都已經恢覆了正常,她甚至有些忘記了這些天都發生了什麽事, 懵懵懂懂的小孩捧著幾乎有她半個身子大的遺照,仰頭問粵娭毑:“我今後再也見不到我外婆了嗎?”

粵娭毑摸了摸她的頭, “是,再也看不到了。”

方知甜的眼底迅速彌漫上一片水霧, 她擡手用手背擦了擦臉,年紀太小竟然有些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現在的難過。

她只能下意識擡頭去看自己最信任的媽媽。

可方玉站在她身後,宛如一尊木雕,面無表情的盯著前方,甚至沒有給她一個眼神。

昨晚發生的事她沒有提起,甚至沒有再看方淮曳和方之翠一眼,整個人都顯得格外失魂落魄。

“媽媽,”方知甜想揪一揪她的衣角,卻也被她避開。

“方玉?”粵娭毑詫異的看向她,“你怎麽啦?”

方玉仿佛這才回過神來,她垂眸搖頭,“沒怎麽樣。”

“已經七點五十了,”粵娭毑說:“要準備出門了。”

方淮曳的站位略微靠前,她往後擠了擠,和方之翠並排,輕輕吸了口涼氣。

“要是方知甜回頭了會怎樣?”

“用我們這邊的規矩來說,回頭了,那也就代表故人的靈魂走不了了。家中已送走她,卻又因為這一次回頭令她的靈魂禁錮,會成為束縛在房屋中的靈魂。”

方淮曳點點頭,卻覺得這解釋有點兒耳熟,“那不是和老娭毑在樓頂設下的陣差不多的效果了?這個還更簡單,只需要一次回頭。”

“是有點兒像,但樓頂的陣更覆雜,也很難解開。”方之翠解釋道:“這一次回頭,頂多頭七的時候再請法師來超度一下就可以了。主要是一個儀式感。”

兩人正說著,身後便已經傳來了爆竹聲,冗長的送葬隊伍已然開撥,伴著鑼鼓樂聲,震得人耳膜生疼。

出殯也講究一個熱鬧,並且越熱鬧越好,老娭毑這一場便尤其熱鬧。

天燈和經幡在隊伍中間飄搖,偶爾有幾片紙錢落下,今日的風不知是不是方淮曳多疑,只顯得尤其喧囂了些,就連塵土也飛揚了起來,隊伍走過的地方,她默然回首,竟然看不清來時的路。

但還不等她去想些什麽,前方便傳來一陣嘈雜 ,甚至快蓋過了鑼鼓和鞭炮聲,察覺到情況不對,隊伍安靜了一瞬。

方淮曳連忙向前看去,前往墳山的路上要經過一條短窄的渠道,僅能容納兩人通過,下頭是兩米寬只有淺淺一層水的水渠,只見那渠道竟然斷了一半!

而斷了的渠道下走在前頭的幾個人已經掉了下去,後頭眼疾手快有幾個人拉住了方玉和方知甜,等方淮曳走過去時方知甜已經因為體重最輕被拽了上來,方玉那頭又多去了幾個人幫忙,拽著她的腳和衣袖在齊心協力往上拉。

方知甜剛剛被拽上來便趴在水渠邊哭著叫媽媽,剛剛要不是方玉在下頭拖著她的屁股也不至於讓她這麽快上來。

方淮曳往旁邊一看,粵娭毑臉上也有些擔憂,但更多的註意力房子她捧在手中的骨灰盒上,她正在拍打著骨灰盒上被蹭掉漆的地方。

“骨灰盒不是應該在方玉手上嗎?”方淮曳沒忍住輕聲問。

粵娭毑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另一頭的方玉已經被救了上來,方知甜抹著眼淚,突然走到了粵娭毑面前,用頭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肚子。

“你為什麽不救我媽媽!”她大聲問:“差一點我媽媽就掉下去了!”

“對不起,”粵娭毑俯身替方知甜擦了擦眼淚,“但這個對我同樣很重要,而且掉下去也沒有什麽水啊。”

方知甜這樣乖巧的小姑娘竟然也一把拍開了她的手,“你別碰我!我討厭你!”

方淮曳聽著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這才知曉,原來粵娭毑是有機會立馬拉住掉落的方玉的,可她沒有,她蹲下`身之後最先接過的是方玉手中的骨灰盒,是她身旁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往下滑的方玉。

水渠大概有五米高,哪怕下面沒有水,掉下去也免不了一些磕碰受傷,粵娭毑的做法確實令人詬病。

一旁的方玉仿佛被這一下嚇回了神,她頗為狼狽的拉過方知甜,咬牙道:“既然今天路上出了問題,我看大概也是我娘姥子不樂意走,今天出殯就先停止算了。你說呢?粵娭毑?”

粵娭毑深深看了她一眼,回答她,“不可能,今天必須出殯。”

方玉指著前方,“那這條路,你說怎麽過?”

“我已經讓劉月那邊的人送竹筏子來了。”粵娭毑緩聲說道:“等她拿過來了,照樣過。”

“那你們自己過,我要是再掉下去一次,頭朝下說不定就磕死在這裏了。”方玉冷聲說:“我就帶我女走了,你們誰愛過誰過。出事的我方玉不負責。”

她的話一出,隊伍裏不少人開始動搖,老娭毑這場葬禮怪事頻發,誰知道方玉說的再斷一次有沒有可能,但大家大多時候是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的,真掉下去就算要不了命也得難受段時間。

“我看誰敢走!”粵娭毑掃視一周,厲聲道:“必須得給我把這場喪事最後幾步辦完。”

粵娭毑是村裏的老家長了,老娭毑死了,就屬她最大,瞧她的模樣大夥又猶豫起來,要是給她氣出個好歹來,怕不是也要被找麻煩。

最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還是都站在原地不動了,準備再看看情況再說。

方玉沈默片刻,竟然笑出聲來,“粵娭毑,你也快上百歲的人了,這麽些天忙裏忙外的不累嗎?你們這些人,我是真看不懂,為了個虛無縹緲的事,能瘋一輩子啊。我以為你不同點,原來你只是瘋得不顯山不露水啊。”

“我不管你們,我要走了。”

她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有過這樣形容狼狽的時候,牽著同樣狼狽的方知甜,眼眶發紅,就要往後走。

“方蓉花,方青月,攔住她們。”粵娭毑高聲說道。

方蓉花和方青月聞言,沈默著擋到了狹窄的路中央,算是徹底堵死了往回走的路。

“你這是什麽意思?”方玉回頭質問她。

“把你們該做的事做完,”粵娭毑捧著骨灰輕聲說:“你想要的東西,我會給你。”

“你們也聽她的做這種事?”方玉忍不住再沖方青月和方蓉花問道。

“我娘姥子讓我今天聽粵娭毑的話,”方青月歪了歪頭。

“不好意思啊玉姨,”方蓉花則沖她抱歉的笑笑,“我還欠粵娭毑一個大人情,這次我答應了她,無論她今天吩咐我做什麽我都做。”

方玉被氣得發抖。

她閉著眼睛舒了口氣,咬牙走了回去。

“遺照已經沒了,怎麽繼續走?”

剛剛方玉和方知甜一同往下掉的時候,粵娭毑只選擇了救下骨灰盒,至於遺照倒是不怎麽在意,哪怕到了此刻,她也不過輕飄飄一句,“自然會有人取回來,娟槐原來的小屋子裏還有一張不是?”

幾人說話的間隙,已然有人開著方蓉花的車回來,她們從後頭將過橋用的竹筏子扛過來,又把車斜攔在了方蓉花和方青月身後,一點空隙不留。

人群中有了點騷動,有人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還怕我們跑了不成?”

從駕駛座裏出來的是個女人,一頭幹練的短發,據說是劉月媽媽的徒弟,叫樂群,也在劉月手下做事,這幾天都在幫著道場裏跑出跑進,算個負責人,只是前幾天沒什麽存在感罷了。

她沖粵娭毑略一點頭,隨後沖人群中抱歉道:“不好意思,這 樣停車等會兒比較方便倒車,反正送葬從來不走回頭路,要是被沖散了對主人家也不吉利,大家都鄉裏鄉親的,總要送老娭毑一程嘛,咱們下葬之後我再回來挪車也不著急。”

這裏頭的隊伍一半是請來的法師和樂隊,一半是親戚朋友,聽了她的話反倒不好意思嚷嚷著要走了。

卻還是有人嘟囔起來,“這橋都成這樣了,放個竹筏子怎麽過嘛。”

“只斷了一半,不用急,咱們帶了幾個千斤頂撐住,肯定不會再出事。”說罷她沖身後的人使了幾個眼色,幾人連忙從車裏開始搬東西,扣上安全繩之後幾人便下了水去安裝,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將千斤頂放置好,再將竹筏子搭上去,樂群還在上頭走了幾個來回做演示,確認安全無誤之後才走到橋前做了個請的手勢,“可以過了。”

遺照她們也順路帶來了,重新被粵娭毑塞進了方知甜懷裏,她蹲下聲對方知甜說:“你可以討厭我,但是這是你外婆的最後一程,你不送她嗎?”

方知甜低垂著頭沒說話,卻也沒拒絕,小姑娘的腳在地上扭捏的畫著圈,不願意理會平日裏除了外婆外對她最好的女性長輩。

粵娭毑摸了摸她的頭,站起身來,沒有再將骨灰盒交給方玉,她只朝後揚聲叫道:“方蓉花,你來護著方知甜,別讓她回頭。”

方蓉花應了聲好。

“我媽的骨灰不讓我拿?”方玉幽幽道。

粵娭毑掃了她一眼,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我該怎麽確定你不會惡意報覆呢?”

“我會丟我媽的骨灰嗎?”方玉惱火道:“我沒你們這麽瘋,我是個正常人。”

粵娭毑這才重新將老娭毑的骨灰交給她。

臨到重新過橋前,方玉看著前方,突然問:“那上面是我的名字嗎?”

粵娭毑能聽懂她問的是什麽,緩聲說:“為什麽不是你的名字,你是她唯一的女兒了。”

“別騙我,”方玉沈默了半晌之後半偏頭,似乎想朝後看,卻又死死止住了。

方淮曳站在她身後不遠,沈默著抿了抿唇。

方玉那一眼,她看到了。

那是飽含歉意的一眼,仿佛在說她即將丟棄良知同流合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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