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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154 出震繼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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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154 出震繼離

翌日清晨,一縷風長驅入帳,刀子似的刮在人臉上,瑯玕衛獨自坐在火盆前,眉關緊鎖。

男人回憶起昨夜之事,只覺處處荒唐。昔日的方憫聖謙謙有禮,溫文爾雅,而今卻一口的胡話,像一只渾身帶刺的野犬。楚狂雖是方憫聖,卻是已吃辛受苦、在泥塗裏打滾過的方憫聖,被人殘忍折磨、見慣人心險惡,又在市井粗人間混跡八年,已變得十分粗蠻無理。瑯玕衛一念及此,便心中發痛。

瑯玕衛本已暗自起誓,要讓楚狂往後再不受苦,待冰壁過後便帶他歸隱調養,可從昨夜的種種跡象來看,楚狂和方驚愚這一對兄弟非但拆不開,還黏連作一塊兒,做下了私案!瑯玕衛寒戰不已,不解這事為何會發生。方驚愚平日看著清清冷冷的,怎就同兄長分桃斷袖了起來?

然而一念起楚狂的模樣,雖處處蠻野不堪,卻懂得如何迎合、勾串人,一舉一動皆勾魂攝魄,帶著被人調養出的浮浪。瑯玕衛低低嘆息,將臉埋在手掌間。

過不多時,楚狂卻自投羅網,一瘸一拐地走入了帳子來了。他手裏捧著石碗,裏頭斟著鄭得利幫熬的紅參湯,只是沈默著,神色也十分狼狽。

瑯玕衛招呼他:“來了?坐罷,憫聖。”

楚狂一臉別扭地坐下。瑯玕衛偷覷他,只見他秀眉星目,發烏膚白,天成的英麗,確與他娘親生得十分像,憋火的神色也如出一轍。他頸子處確留著嚙痕,也不遮掩。

靜默地坐了許久,楚狂吞吞吐吐道:

“爹……昨夜……”

話不必說,這講的定是他們兄弟昨夜裏的昏亂事了。瑯玕衛道:“昨夜怎麽了?”一雙眼卻覷定他,細察著他的神色。

“我……”楚狂只說了一個字,便講不下去了。帳中沈悶悶的,沒有風,一切都凝結了一般。

瑯玕衛忽而出聲問道:“驚愚待你好麽?”

楚狂暴露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支吾道,“也……不算得壞。”

“他若欺侮你,你也別瞞著爹。”瑯玕衛長嘆一聲,“憫聖吶,爹也講不得你倆了。你們羽翼皆豐,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爹也沒能盡心照料你們,更是無顏待你。驚愚身為白帝,我是他標下,我又能如何置喙呢?只是爹怕你受他欺負,繼而吃苦罷了。”

楚狂垂著頭,手指相絞。火盆裏畢畢撥撥地響,焰光在他眸中跳躍。許久,他喃喃道:“我想……繼續跟著驚愚。”

瑯玕衛沈默不言。

“我自小便被教導,要‘竭忠事帝躬’。其實我心中也時而不平,為何我生來便要為一人殺身糜軀?”楚狂垂眸道,“但我現下已沒那怨忿了。明夷已破,往後蓬萊將有白日中天。我有一種感覺,若是與驚愚一道,我定能見到那光景。”

瑯玕衛將掌心放在他肩上,“爹不會對你的決定作疑,想跟著驚愚,便跟著去罷,畢竟你是他的引路明星。”楚狂小心翼翼地點頭,神色松快許多。

然而下一刻,瑯玕衛便板起臉道,“但你大病初愈,怎能隨著他胡天胡地?他往後是要做帝皇的,得冊立嫡妃,你怎能上得了臺盤?你要做輔佐他的仙山衛便罷了,可現下你做的是何事?給他事房!”

楚狂一張臉紅得似發痧一般,又顫抖著低下頭去。

瑯玕衛拍拍他的肩:“再回去想想罷,咱們既是臣子,便當盡臣子本分,不可逾矩。”

楚狂嘀咕:“那君要臣事房,臣也不得不事房了,還有甚辦法?”

瑯玕衛瞪圓兩眼,默然無話。他想說些什麽,然而喉口卻被噎塞了一般。確然如此,方驚愚便是白帝,要做下何事,他又能如何相阻呢?

兩人坐在火盆邊啞口無言,聽著枯枝在火盆裏被燒得劈啪作響。帳外風雪連天,雪片子打在帳上,一片亂響,恰如二人囂雜的心緒。

歸墟中人聲鼎沸,鎮日靡歇。此時兵丁、黎庶們鑹冰鏟雪,幹勁沖天。

方驚愚接手了施命發號的活計,他發令點燃黑火藥去炸那冰壁,待碎冰落地後,便再讓人前去清道。白帝立在丹墀上,望著眾人在冰壁邊的身影,分明是一個個砂礫般渺弱的身影,聚在一起卻好似一條能將這冰壁吞噬殆盡的巨龍。

這時一眾人影向他靠攏而來,是白環衛、碧寶衛、如意衛和瑯玕衛及其所率的部屬。眾人向白帝齊聲叩拜:

“拜見陛下!”

望見一個個在自己身前垂下的頭顱,白帝神色一動,垂暮的臉龐上隱現對往日的傷楚。這並非當初他的世界裏的仙山衛,然而他們卻確而是自己的故人。他垂首嘆息:“平身罷,朕不是爾等的白帝,不過是在此地因循的老守城人罷了。”

白環衛擡臉,目光堅毅,道:“陛下何出此言?您為歸墟殫誠竭慮,我等皆不及您。”

碧寶衛也道:“陛下對我等還有甚吩咐,盡管開口便是。”

白帝望向遠方,方驚愚正立在冰壁前發號布令,身影挺拔如松,已儼然所具天家威嚴。他嘆道:“蓬萊不需兩位天子,朕也當退位,湮於塵煙了。”

瑯玕衛忙道:“陛下,這萬萬不可!您本就是咱們的聖上,怎能棄我等於不顧?”其餘仙山衛一同點頭。

白帝笑了,“看來那叫方驚愚的小子也未能教大夥服膺。但他註定是蓬萊的帝王,朕需讓路於他。”

他再度移開目光,忽而深吸一口氣,低喝道,“方驚愚,過來。”他內勁深厚,這一聲隨風而去,直入方驚愚耳中。

方驚愚聽聞這喝聲,轉頭望見丹墀上的白帝與一眾仙山衛,便邁步向他們走來。

待走至白帝跟前,白帝臉掛笑紋,對他道:“姓方的小子,朕欲教你即位,可眾仙山衛卻不準,你說當如何是好?”不等方驚愚答話,他又道,“這樣罷,明日平旦時,你來這大殿前,帶上刀劍,屆時朕有話與你說。”

方驚愚摸不清他葫蘆裏賣什麽藥,正發著楞時,卻見白帝背著手,往殿中去了。如意衛笑吟吟地踱步過來,道:“按陛下所說的去做罷!現下他沒有害你的緣由了,何況他就是你,這世上哪兒會有對自己下手的黑心人兒?”

方驚愚道:“可依我來看,他卻足夠狠心了。初至白帝城時,他便斬了我一刀。後來再見,他同我對壘,出手時也處處是殺招。”他又問如意衛道,“依大人所見,陛下明日叫我前來此地,是為何事?”

如意衛叉腰,擠眉弄眼地笑:“指不定是讓你來這兒繼位呢!”

次日卯時,天始蒙蒙亮,群山明凈如洗,一抹靛藍被曦光漸而染透。廡殿頂上的冰華泛著鱗鱗的光,如有群星閃爍。

丹陛之下列著兵勇,黑匝匝的人頭攢動如蟻。

這一日,所有來到歸墟的人們皆放下冰鑹和手上活計,聚到了大殿之前。時隔近百年,除卻鹵簿儀仗外,此地再一次被人海充塞。並無緣由,只因人們嗅到了一股非同尋常之氣,連今日的風也寒凝緊繃,仿佛預示著將有一件大事發生。

方驚愚也來到了人海之前。

今日他身著一襲素凈黑衣,儼然一副公差打扮,刀劍裝璏,一柄斷去的毗婆屍佛刀,一柄含光劍,交錯掛於腰後。他面風而立,宛若一竿脫塵翠竹。

眾人屏息望著大殿,數根瀝粉貼金釋龍柱後是緊闔的門頁,鬥拱彩畫已受星霜磨礪,殘破不堪。門後並無動靜,一片死寂。

靜候許久後,人叢裏不由得有些騷動,有人道,“聽聞這殿裏住的是往日的白帝,今日尋方捕頭來覲見!”

雖說大多人已曉得桃源石門的密辛,然而除卻幾位仙山衛外,少有人知曉方驚愚與白帝實則是同一人。這時另一人神色緊張地接口道:“也不知陛下將方捕頭叫到這兒,是為何事?”

“指不定是見他有汗馬之勞,想賜他‘仙饌’,加官進祿哩!”

眾人七口八舌地低聲私議,然而卻惴惴,覺得不應是此事。千百顆心一齊吊起,寒風偏生教人厭嫌地刮來刮去,收稻麥般割得人肉疼。

正當此時,忽有一線明光自雲層中射出,像一道輕紗籠在重檐上。經這曦暉一照,雪塵如萬千飛舞的螢蟲,發出溫暖澄黃的光。大殿被牛乳般流淌的雪屑裹覆,風裏漸而飄來一陣聲響,那是緞靴踏雪之聲。

人群靜下來了,所有人如敬奉神明一般仰首望向大殿。

有人在雪塵後帶著笑意道:“不是加官進祿,是升祚禦極。”

眾人聽了這聲音,渾身一凜,齊刷刷弓腰跪落。一種巨大的威迫感似自丹墀上傳來,教人渾身悚栗,不得不拜。

唯有方驚愚立於人叢前,神色靜澹,兩手卻已分別搭在刀劍柄上。

此時非但是諸位仙山衛,所有人心中皆震撼不已。仙山衛們皆有隱約的猜想,覺著白帝將方驚愚喚到殿前,不為何事,大抵只為了教這青年繼明登庸。他們見過那曾立於月臺上、目光悒悒的老者,蒼顏鶴發,嗓音沙啞低沈,似已浸透了風霜。

然而此時他們聽到的卻是一道年輕的嗓音,意氣淩雲。

雪塵後隱現一個身影,身擐白緞釋龍紋銀甲,頭戴一條嵌珍珠雪帶,腰系玉柄鯊皮鞘,身姿秀挺,不是旁人,卻是白帝。

只是這位白帝較之昨日所見的老者,眼見著年輕了數十歲,宛然是當年出征前的模樣,眉宇英朗,目如點漆,容色清明出塵;一身甲光熠熠,仿與天日同輝。眾人悚然,連連叩首,山呼:“萬歲!”

一切便似夢一般,那位少年天子從丹陛上緩步而下,宛若自史冊圖畫裏走出,每一步皆似雷霆撼地,磨蕩萬裏風雲。

待走至方驚愚面前時,人們驚見他二人的面容如出一轍。兩人相對,一人著黑,一人披白,便似形影相對。這一刻,仿佛天地間所有風聲止歇,雪凝在半空裏,再不飄落。

只有方驚愚覷見白帝頸處有隱約的黑絡,於是他知曉了這位天子為以這形貌現身,不惜殘害自身性命,再度服食了“仙饌”。

白帝望著方驚愚,微微一笑:

“方驚愚,你一路歷經千辛萬難,走過慘無天日的蓬萊、暴風疾雨的瀛洲、夢裏看花的岱輿,迎戰過玉雞衛、靺鞨衛、玉印衛和谷璧衛,終至這歸墟。歸墟便是你的止結。”

“而朕,”白帝姬摯抽劍出鞘,“便是你最後要交鋒的敵手。”

眾人擡起頭來,如仰觀天日。他們望見一柄璨璨生輝的劍,薄而堅,鋒芒似能撕裂天宇。那位昔日的少年天子劍橫於方驚愚身前,便像一座巨岳,阻住來人去路。

而方驚愚也拔出了含光劍,兩柄含光劍相對,冷輝交映,如淒霜寒雪。

“敢問陛下,在下同您志同氣合,皆為止遏風雪而並力。為何要在下同您接鋒?”緇衣青年問。

白帝目光寧靜無波,道:“為了讓你受眾人衷心服膺,為了所有人能勠力齊心,破此冰壁。”

他頓了一下:

“為了讓你——在歸墟出震繼離。”

此時天地茫茫,好似無疆長卷,二人便似斑管,將在其上肆意潑墨。白日漸升,金光大盛,雲海翻卷,如奔騰萬馬,自天際呼嘯而來。人群凝神屏息,因他們知曉在這片荒殘的土地上,有一場驚世之戰將啟。

方驚愚望著白帝,望著這個也同樣歷經荊天棘地卻落敗的自己。一直以來,他皆追趕著白帝的足蹤,而今他將要在世人之前證實他不是白帝,而是方驚愚。

朔風動地,白雪飄揚,蝴蝶一般棲落在劍尖,又被冷鋒頃刻間一分為二。

兩人四目相接,目光裏如有千言萬語。最後白帝道:“來吧,方驚愚。”

方驚愚簡扼地道:“請陛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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