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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151 濟濟有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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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151 濟濟有眾

在暖閣中商議後幾日,幾人重在城闕外聚首。這時天邊霞光浸染,層巒如瑪瑙般璀璨生光。桃源石門佇立在遠方,黑沈沈宛若烏雲。有一小舲系於門邊石柱上,隨風擺蕩。

眾人將脯臘、水桶搬至小舲上,打點罷了,白環衛向眾人福禮:

“多謝諸位襄助。小女子往後便按楚公子所述,啟行去往岱輿。”

先前白環衛、楚狂曾聚首密議,那密議的內容方驚愚尚不知情。此時方驚愚扯扯楚狂衫袖,低聲問道:“白環衛大人為何要去往岱輿?”

楚狂斜睨他:“你忘了本大爺出的那驚世駭俗的主意了麽?咱們要穿過石門,引其他時代的仙山人到這歸墟來!”

“那又幹白環衛大人何事?”

“鄭少爺當初看過了那骨片的記述,心意大抵同咱們暗合。他在岱輿放飛飛奴,是為求援。”楚狂卻未急著答方驚愚,而是話鋒一轉,“向咱們走過的時代裏的人求援。”

一時間,方驚愚如遭晴空響雷,寒栗不已。他問:“你是說,向蓬萊人、瀛洲義軍告急?可燕鷗真能飛這樣遠,你提及的這些人又真會來麽?”

“我從天符衛的記憶裏得知,歸墟的燕鷗乃食雍和大仙血肉的信使,桃源石便是大仙之骨。哪怕要穿過石門,它們也能自萬裏外歸鄉。但鄭少爺當初是在岱輿放飛的燕鷗,若援軍能來,在燕鷗的指引下最遠也只能走至岱輿,故需白環衛大人在岱輿接引來人。”楚狂哂笑,以拳輕輕碰方驚愚。“不如我同殿下打個賭罷,看蓬萊人和瀛洲義軍會不會來至此地。”

方驚愚雖不敢相信,卻很願去相信這可能。這時但見楚狂拍了拍心口,似在與藏在身子中的何人講話:

“碧寶衛大人,多謝您這些時日來的照拂,小的現下身子已好了七八成了,您可出來了。”

方驚愚正怔神,卻見楚狂將手掌捂在耳邊,過不多時,竟有黑漿自他耳中緩緩淌出,滴落在地,漸而聚作一個汙泥般的人形。

那汙泥樣的人兒笑道,儼然是碧寶衛的聲口:“既然楚公子已平覆如故,老身也不必再延留在您身中了。”

楚狂再三拱揖,連連道謝,而後望向方驚愚,目光裏帶著黠意。方驚愚讀懂了他的揶揄,冷下一張臉,心裏實則已燒得滾熱,又驚又赧:自己忘了初到歸墟時,為救楚狂性命,碧寶衛曾鉆入楚狂身中,鼓動其心臟。

這便是說,他同楚狂講情言、交吻、夜中做案,皆被碧寶衛瞧了個清楚!

縱然是硬殼一般的方驚愚,念及此事,神色中也不禁有了松動。楚狂壞笑著以肘捅他,“怎麽了,臭小弟,有何想工?”

“無甚想工。”方驚愚硬邦邦地道。

“你是不是在想,咱們做下的羞慚事皆被碧寶衛大人瞧了去?”楚狂覷著他,口裏嘖嘖有聲。“你入我時不羞,這時反倒臊起來了?”

他圍著方驚愚一通譏嘲,喋喋不已,吵得方驚愚耳煩意亂,這才教方驚愚想起這廝是個涎皮賴臉的人兒。方驚愚將拳攥得死緊,卻又偏生拿楚狂沒法子,想如往時一般痛揍他一頓,卻又念及他是自己兄長,不敢造次。

楚狂湊到方驚愚身邊,同他咬耳朵,狡猾一笑:“不打緊的,我有知覺。當初我性命危淺時,碧寶衛大人確是據動了我心臟。然而後來我坐上石椅,傷勢漸愈,碧寶衛大人也力竭,陷入沈眠。咱們做的腌臜事大抵沒入祂耳目。”

方驚愚瞪他一眼:“哥好像存心要看我難堪。辦事兒也不怕被人看去似的,真是好厚的臉皮。”

楚狂拍拍他的肩,得意洋洋:“你哥就是你哥,姜還是老的辣。”

碧寶衛徐徐在冰上游弋,攀上小舲。白環衛仿佛對祂不見怪,伸手輕輕握住一條淤泥似的觸角,笑道:“又見面了,碧寶衛大人。”

“咱們確已許久未見了,不想小妹子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反觀老身,已是不成人形。”碧寶衛嘆道,“小妹子啊,讓老身與你同去罷。要將如此多人引至歸墟,實是一件大事,老身已亡故多年,未為仙山做過何事,這回到了老身報陛下拔擢之恩的時刻了。”

白帝點頭,似是準許了祂這舉動。於是白環衛與碧寶衛一同登上小舲。風帆扯滿,小舲啟程,白環衛懷抱一籠燕鷗,與碧寶衛一同向餘下三人揮別。漸漸的,船影穿過桃源石門,消失在天際,仿佛被石門的陰影吞湮而去。

小舲走後,老人邁著沈重的步子走回白帝城大殿,留楚狂與方驚愚坐於殿階上。

兩人並肩而坐,遠眺桃源石門,雪覆群山,如有熔銀流淌萬裏。他們心中皆生出道不明的感慨,方驚愚忽而轉頭對楚狂道:

“哥,我想抱一下你。”

“又怎麽了?”楚狂斜睨他,仿佛他在撒囈掙。

“就是想抱一下。”

方驚愚說著,張開雙臂,同楚狂緊緊相擁。兩顆心臟隔著薄薄的腔膛躍動,好似應和的鼓點。方驚愚緊抱著楚狂,方才發覺兄長身軀削挺卻瘦弱,嶙峋的硬骨硌著掌心。直至此時,他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楚狂不在別處,便在這裏,不是鮮血淋漓的模樣,還能同他笑鬧。

楚狂仿佛覺察到了他的凝重,不安地扭動身子。方驚愚低低地問:“憫聖哥,我想問關於當年的一些事,可又怕揭了你瘡疤,教你難過。”

“有什麽打緊的?那些事都過去了。”楚狂沈默片晌,道,然而方驚愚覺察到懷中的身軀在顫抖。“你問罷。”

這些時日裏,楚狂曾與他說過天符衛留在其腦海裏的種種記憶,令方驚愚十分愕然,然而那記憶裏尚有些教他不解之處。

“我曾聽哥說過,咱們那世界裏的昌意帝實則是穿過石門的另一個世界裏的白帝,既然如此,十年前,他將憫聖哥捉去時,為何未看穿你並非他要尋的白帝呢?”

楚狂沈默了許久,仿佛心中醞釀著狂濤駭浪。方驚愚知曉這便如拿針尖兒挑他心傷,心中也惴惴不安。最終楚狂道,聲音縹緲,“我被玉雞衛捉去後,帶入了蓬萊仙宮。在大殿上,我確見到了昌意帝……”

他的語聲像霧一般,朦朦朧朧,仿佛經風一吹,便要散了。

“但昌意帝似是對我的死活並無興致,我見他身上……有黑絡,眼中也蒙黑氣,望不清物事,十分苦楚的模樣,僅看了我一眼,便吩咐玉雞衛拿我去……折磨了。”

方驚愚攬著他,知覺他顫抖,心如刀割,臂膀收緊了些。“玉雞衛應也向他稟明了你的重瞳,他莫非不覺古怪麽?”

“天符衛在仙宮中帶走你時,昌意帝已被‘仙饌’侵蝕,半身不成人形。他以觸角刺入你身中,教你後來身骨遭毀。也因是受‘仙饌’侵蝕,哪怕你後來吃了許多肉片,那骨頭也長不回來。”楚狂強忍著頭疼道,“昌意帝雖知我有重瞳,卻以為那是受‘仙饌’侵蝕留下的,反倒更不疑我是白帝哩。”

方驚愚恍然大悟,猜想那時的昌意帝因“仙饌”發作而眼目蒙昧,後來在刑場再見他時雖已好轉,卻已足教兄長蒙混過關。想到這處,他心中更痛,輕聲道:“讓憫聖哥遭逢此難,全是我的過錯。”

楚狂喘一口氣,蒼白的臉上平覆了些血色,道:“什麽錯不錯的,而今去計較已無甚意思了。只是你這死瓢老愛尋機攮我!你哥是生來就活該被你攮的麽?”

方驚愚突而按住他後腦,施以深深一吻。這吻宛轉千回,打了楚狂一個措手不及。待放開了楚狂,他輕聲道:“哥若不服氣,想攮我也成的。”

楚狂起了一身栗皮,大叫道:“不要,我對你這臭小弟的屁股才不惦記!”

二人在歸墟中盤桓了數月,循冰壁而行,將這冰墻揣摸了個遍。白帝當初鑿的冰壁恰在東南面,那兒常受日光照耀,又確乎最薄。

楚狂勘那冰墻後,很是欣喜,對方驚愚道:“咱們鑿開這面冰壁後,便能一路風帆,直抵九州了!”

他還從褡褳角落裏尋出一小把泥豆,掘開凍土,興沖沖地埋下了,說:“你等著罷,冰壁鑿開後,歸墟也便不寒了。土裏都能生出花兒來呢。”

方驚愚卻忐忑,白環衛與碧寶衛一去不返,白帝也愁雲滿面,天地陡然變得空闊,他們如若被遺棄在偌大的歸墟裏。

兩人走過一面面冰壁,只見無數屍骨橫積於墻根,又有無數士卒在鑿冰時便被凍斃成冰雕,纖毫畢現。楚狂神色黯然,他在天符衛的記憶裏曾見過身影,自此他們再非傳說,而是曾經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二人合掌叩拜了凍斃的士卒,默哀許久。方驚愚垂眸道:

“憫聖哥,咱們也會如他們一般,未尋得出路,便被永世閉鎖在歸墟麽?”

“不會的。”

“大話誰都吹得起,可此事畢竟如逆水行舟。白帝與天符衛歷經多世,都未能做成。咱們是他們的後生,真能做成他們未竟之業麽?”

楚狂沒好氣道:“方驚愚,你又是怎了?先前還成竹在胸的模樣,現下倒給咱倆潑冷水來了!我說能做成便是能做成。”

方驚愚埋下頭,他自然想似楚狂一般口出狂言,然而隨著時光推移,他反倒更心中惶惶。他們如被困於這雪窖冰天的囚籠中,永世等不到白環衛的回音。

正當他猶疑之時,他忽覺手背一溫,是楚狂將掌心搭了上來。

“他們會來的。”楚狂與他四目相望,目光明亮地道,“信我。”

方驚愚將他的整個影子看進眼裏,這時天際如燒紅的鐵,黯色裏顯出淡淡紅光。楚狂的身影也似嵌在其中一般,剛毅而堅定,仿佛亙古不會移轉。

於是方驚愚輕笑一聲,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掌:“哥說的話,小弟自然會信。”

此時的白帝城中,蒼老的白帝垂首坐於王座上,凝思默想。

他想起近百年前,那時的他尚是意氣昂揚的少年天子,高居此位,對仙山衛們發號施令,而今卻煢煢孑立,身畔空無一人。

白帝長嘆,嘆息聲很快被颯颯風聲淹沒。蓬萊曾變作水患連天的瀛洲、紛擾動蕩的岱輿,最後是毫無生機的歸墟。白環衛和碧寶衛離去此地日久,再無音訊,他將重蹈覆轍,無人再對他施以援手。

正陷入自怨自艾之時,白帝的眼角忽瞥到一道明光。

老人顫巍巍地自王座上站起,枯涸的兩眼難以置信地張大,映入千萬點燈火。

火光如長川,正一點點自桃源石門後湧入,那是許多個擎點燃的幹竹篾、風燈的人影,身姿各異,面有風塵之色,有的是兵勇,有的卻作農人、走販打扮。更有甚者,是黑糊糊一團、不成人樣的汙泥似的影子,那是員嶠古剎裏的怪僧們,曾為葬身溟海的白帝兵卒,如今再度應召歸返人間。

朔風送來了遠方的聲響,白帝聽見人群在朝立在丹墀上的二人呼喊,聲沸如蜩:

“方捕頭!”“殿下——”“阿楚!”

那裏有曾受方驚愚照拂過的蓬萊黎庶,有身擐鐵甲、英風凜凜的瑯玕衛,為數眾多的舊部;亦有瀛洲雷澤船的義軍,曾與他們交心的義軍頭首司晨,住在蓬船上的萬名流民。他們笑靨如春風,神色火熱,宛若潮水般湧向丹墀。曾死寂無比的歸墟再度迎來暖春。

白環衛與碧寶衛也在人叢中,她們雖面露倦色,卻開懷而笑。白環衛走到大殿前,推手道:

“殿下,楚公子,咱們來覆命了。為教這樣多人渡海,咱們可費了好一番功夫,教你們久等了。”

司晨傷勢已好全,一身裾衫闊褲,耳上戴一只雞骨白玉玦,幹凈利落,叉腰笑道:“兩位大人,別來無恙,上回是你助咱們瀛洲渡劫,這回卻輪到姑奶奶我替你們擺平禍難啦!”

瀛洲義軍在她身後七嘴八舌:“為來此處,咱們將瀛洲船盡皆拆了,可謂破釜沈舟!殿下,阿楚,咱們沒地兒去了,你們可得給咱們留個地處呀。”

蓬萊人則嘁嘁喳喳道:“咱們那地兒已然大亂啦,與其隨著昌意帝那老昏君做事,不如來尋片新地兒過活。方捕頭、瑯玕衛大人在哪,咱們便在哪兒!”瑯玕衛站在人縫裏,沈默不言,卻破顏微笑。

殿階之上,方驚愚與楚狂臨風而立,被人叢簇擁,如受眾星拱衛的明月。楚狂扭頭,與方驚愚對望,他宛然一笑:

“如何,驚愚?你現在知曉了罷,咱們走過的每一步路,皆不是徒勞無果。”

方驚愚望著這遍野星燈,盞盞皆璀璨奪目,教人如置身於天河。他們曾歷經千難萬險,只為換回眼前這一張張舒悅的笑靨。那是他們曾播下的火種,而今終於聚首重燃,厝火燎原。

“是,咱們所做的一切,皆為此刻。”

於是他回握楚狂的手,眼中不禁有潤光閃動,道。

“為了今日之歸墟,明日之蓬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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