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 第146章 146 劍吼西風

關燈
◇ 第146章 146 劍吼西風

過往的幻影消散了,俄頃,楚狂如夢方醒,發覺自己正坐於漆黑石椅上,白帝城外大雪紛呈,似瓊花玉蝶漫天飛舞。

他似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在夢裏,白帝與天符衛相識,出關尋阻遏風雪之法,白帝眼見冰墻而一蹶不振,爾後兩人分道揚鑣。天符衛為尋解局之方在桃源石門間奔走日久,最終救下了他,卻喪命於他眼前。

銀面人的影子仍如煙如霧,立在他面前。他輕聲發問:

“師父,您方才說的一切……皆是真的麽?”

看來銀面人也並不全是他的幻覺,因為先前所講的一切都非他所知之事。楚狂忽而明白過來,這莫非是自己吃下的那肉片之效?銀面人也在方才敘講過,“雍和大仙”有眼觀六合之功力,他一直服食的那肉片與“仙饌”同效,他方才看到的一切興許真是銀面人所歷經之事。

銀面人含笑點頭,楚狂打量著他,只覺不可思議。師父素來如淡雲疏月,溫和清朗,這樣一個完美無疵之人竟是別一個世界來的自己。

“師父在桃源石門間兜兜轉轉許久,也未能尋見破這冰壁之法,故而將一切交托於我,是麽?”

“是,但我也曾憂心過,這擔子於你而言是否太重。”銀面人喟嘆。

楚狂苦笑,嗆咳間有血順下巴滴落,斷續著道:“我雖有心,卻已無力。縱然師父所言不假,我現下遍體瘡痍,很快也將變作死人一個……怕是往後不得為殿下勠力,更別談破這冰壁了。”

銀面人搖頭,語聲和緩,如檐流滴滴:“不會的,楚狂。我將會把一切獻予你,我的性命、魂神、記憶,往後這世上再無我,僅有你。”

這聽來十分怪力亂神,然而楚狂倒未有疑。畢竟自蓬萊一路走至歸墟,他已眼見許多邪魔鬼祟之事。師父死後,魂神久久未去,仍長留於仙山。鵝毛似的雪片裏,銀面人的身影格外虛渺,楚狂心中突而酸楚,輕聲問道:

“師父又要離我而去了麽?”

“不是離你而去。”

銀面人的影子在他身前蹲身下來,握住了他的手。楚狂感到手背冰涼,仿若一朵霜花在其上輕輕棲落。透過銀面,他與另一個自己四目相望,重瞳赤紅,像一枚火種,正燒出熾烈的光彩。銀面人微笑道。

“而是你成為了我,一個來日正長,前途萬裏的我。”

剎那間,楚狂感到周身一輕,如有千萬只蝴蝶自他身中破繭而出,帶著他的痛楚飛向遠方。記憶似涓涓細流,溫和地湧入腦海。銀面人的影子漸漸洇染散淡,但他卻明曉那身影未曾遠去,師父將一如既往守望著他。

這時他又望見了端坐於他對面的蒼老的白帝,師父與他講述過去之事時,仿佛時光已然凝滯,前後不過一瞬。

白帝見他恍神,緩聲問道:

“怎麽了?”

楚狂孱弱地一笑:“沒怎麽,不過是跑了一會神。”

白帝輕籲一口氣,望著他的目光軟和下來,如在看一位後生,又似在見一位故人,道:“方才想必你也已聽了朕這一番叨絮,知曉這歸墟的過往了。既然如此,你更當明白現今的景況。仙山在不斷下陷,較之朕那時更難逾越,爾等註定是勞而無功。”

楚狂沈默不語。白帝繼而道,“與你隨行的那小子,想必便是你那時代的白帝罷?他初闖此城時,朕已出手斬他一刀,那小子全無抵敵之力。這樣弱如塵芥之人,恐怕早心虛膽怯,不敢再踏足此城一步,更別談來救你了。”

“不,他會來的。”楚狂側耳,朔風刮過耳側,他聽見了隱約的跫音,嘴角上揚。

“陛下請聽,他現時已到閶闔之前了。”

雪塵彌散,如縹緲蜃樓。白帝城闕之外,白霧後漸而現出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位白發青年,一襲樸陋卻潔整的緇衣,朔風潑肆,刮得披風獵獵發聲。方驚愚手執含光劍,眼中吐火,齒關被咬得格格作響,踏破風雪而來。

先前他發覺楚狂夜半失蹤後,瘋也似的尋遍了帳幔左右,皆不見其影。於是他尋到白環衛,油煎火燎地將這事敘講了一遍。

白環衛也不知楚狂去了何處,然而卻有些頭緒,她道:“殿下莫急,楚公子重疾未瘳,想必是不會靠自個的兩條腿走出去的。這歸墟裏除卻咱們外,便只有那守城人在。楚公子既不在這處,便當在他那處了。”

方驚愚失了平日方寸不亂的模樣,急道:“他掠我哥去作甚?”

白環衛沈思少頃,自帳中杉木架上翻得一塊骨片,並一本書冊遞與他:“殿下稍安,若我所想不錯,那人應不會傷及你兄長。這骨片上載的是此地曾所發生之事,雖用的是古時的契文,但已有譯解的書冊。你將它讀罷後再去尋那守城人罷。”

方驚愚冷下臉來:“都什麽時候了,我還有閑情逸致念書考進士?”

白環衛道:“那骨片上記述著過往的一切,講的是白帝與天符衛如何在此地作困獸之鬥的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淺淡一笑,望著目瞪口張的方驚愚:

“畢竟你要去見的守城人不是旁人,而是近百年前便已親至此處的白帝。”

方驚愚回到帳中,心如火燎地將骨片閱了一遍。

他愈讀下去,心中之火便愈發平息。那骨片上記述的離奇之事仿佛攫住他雙目,教他一刻不停地閱覽下去。於是他知曉了數十年前,白帝與天符衛如何面臨凍害、大舉出征,又是如何在此地陷於絕境,心焰成灰的。最後方驚愚放下骨片,神思忽忽。

他回想起那居於白帝城中的老者,鶴發蒼顏,飽經風霜,已與傳聞中的模樣大為迥異。傳說中浩氣如虹的白帝,便是他們最後面臨的勁敵。

他拿起含光劍,手指雖在顫抖,卻還是毅然走出了帳子,邁向那被冰封已久的城闕。

此時的白帝城前,方驚愚立於雪霧中,怒視著宮闕,喝道:

“白帝姬摯,出來!”

不必他呼喝第二遍,但見狂風大作,陰氛被凈蕩一空,一個身影現於鳳墀之上。那是他先前入城時見到的老者,身裁削挺,目如鷹隼。而方驚愚現今知曉了,那便是白帝。

白帝垂目望向他,目色中如有哀憫。他手執一冰刀,問道:“小子,你已是朕手下敗將,而今仍不知死活地來覓戰,真是有勇而無謀。”

方驚愚仰視他,眼露不甘,卻分毫不懼,道:“好端端的,你斬人一刀作甚?我同我兄長與你無冤無仇,你卻擅自攫走我兄長。我是無謀,可你卻是無禮。”

白帝哂笑:“原來此世你二人便如棠棣,你叫什麽名字?是如何知曉朕便是白帝的?”

“草民方驚愚,是一海客。我讀了白環衛所予的‘天書’,知曉了蓬萊的往昔之事。”方驚愚環顧四周,堅冰墁地,雪光明澈,“此處便是蓬萊罷?是遭逢雪害之後的蓬萊。”

因那骨片上略略提及了桃源石門,因而他大抵明曉了穿過石門可去往不同時代之事。這雖十分荒誕,但在親見過“雍和大仙”之後,他對諸多奇事已然見怪不怪。

“不錯,朕便是白帝,這裏也確是遭冰封之後的蓬萊,白帝城便是殘荒後的蓬萊仙宮。”白帝冷笑道,一雙眼如箭矢,狠釘在方驚愚身上。

“而你也正是——朕本人。”

方驚愚一怔,這是他頭一回聽聞此事,一時間如五雷轟頂,頭腦一片空白。

半晌,他喃喃道:“我只聽人說,我是白帝之子……”

在他面前,老人瘋狂卻淒涼地長聲大笑:

“方驚愚,你就是朕!你不是白帝之子,你就是白帝姬摯,是正當盛年、不曾歷過歸墟之艱險的朕!”

老人猛然將手一張,如環抱天地。“舉頭望望這冰壁罷,高不見頂,深不見底,朕曾窮極仙山之力,也未能攻下。你二人人單勢微,要如何翻越這冰墻?”

見方驚愚口唇發白,白帝冷笑道:“既知力弱,還請便回罷。你兄長此刻在宮中,借桃源石療傷,尚且無恙。今日朕攔阻於你身前,不過是好心勸誡。與其最後萬念俱灰,不若現時打道回府,往後安生度日的好。”

方驚愚咬緊唇,倔犟地搖頭。於是白帝長嘆一聲,“看來,不教你再長些教訓,你倒不會退卻的了。”

老人拔出那柄冰刀,刃身琉璃般剔透,銅鑒般明凈。那一瞬,狂飆亂走,方驚愚不及反應,卻見他的身影飄忽而下,頃刻間自鳳墀上閃至自己身前!

白帝劈出一刀,那刀勢極雄渾,如能當百萬之師。方驚愚抽出含光劍,勉強相抵,只覺渾身如薄冰,幾要被這一刀自頭至尾震得破碎支離。白帝刀法妙到毫巔,一招一式皆凝顯天家威儀,與其相比,自己便如鄉野之夫。

二人過手幾招,刀光劍影交馳。突然間,白帝擡足,猛踹在方驚愚胸腹,將他擊飛。

“柔筋脆骨!畏首畏尾!粗濫不堪!”白帝喝道,“方驚愚,這便是你的渾身本領?憑你這本事,如何護好子民,如何就朕之夙業?”

刀如風卷怒濤,破空聲震響空谷。方驚愚虎口被震得開裂,血流滿臂。白帝所使的是千錘百煉的天家刀術,他在歸墟年久閉關,又更為進益,恐怕而今全天下無人可與之比肩。且方驚愚所思所想,仿佛也全然為他所知一般。方驚愚狼狽爬起,抹去唇邊血沫,心想,他打不贏另一個自己!

大風乍起,白帝綽刀而來,雪若瓊脂碎玉,漫天紛飛。老人立於其間,竟如取命的白無常。

方驚愚突而靈機一動,想起曾在瀛洲與司晨對壘的時刻。那時他們立在雷澤船上,隨海浪起伏搏殺。於是他閉上眼,感受著風的流向。

此時正逢日出,白帝城闕地勢教其餘地處較高,大抵上坡風多些。方驚愚虛晃一招,白帝果然對他緊咬不放。奔飈驟起,恰是他順風而行,白帝逆風,不由得被雪片迷了眼。就在那一剎,方驚愚提膝平斬,使出劍招“黃金縷”。

白帝輕哼一聲:“雕蟲小技!”旋即若虹趨電閃,避過了這一劍。

然而方驚愚看似揮出一劍,實則有數十、數百劍相疊。頃刻間,劍意排奡縱橫,冰面如蛛網一般爆裂!雪塵大起,遮天蔽日。數道羽矢刺破塵幕飛至,狠刺向白帝。白帝心中一駭:原來這廝乘亂牽動弩機,暗刺自己!

白帝猛踏一步,欲以刀風掃凈塵氛,卻覺足下松動。原來方驚愚已乘隙劈裂腳下冰層,害他一足踏空。塵霾飛濺,方驚愚陡然而出,一劍殺向白帝,白帝怒斥:

“真是下九流的路數!”

方驚愚冷聲道:“你沒同我兄長交過手罷?咱們兄弟可是同屬一宗的下九流!”

這時他一腳掃出,撞向白帝膝頭。白帝卻以手支冰面,躍身而起,如一個抽狠的陀螺,刀吼如雷,削向方驚愚手臂。方驚愚臂上弩機被削落,冰刀一閃,徑直貫入他胸口。

這二人本為一人,心意暗合,招招式式皆如應答。一股劇痛貫穿胸膛,方驚愚卻似有所備,飛快將手裏握著的肉片扔入口中。

肉片入喉,那斷臂竟在飛快痊愈,只是脖頸上如圖騰一般的漆黑痕印增長了幾分,有幾絲已然爬上方驚愚臉頰,他再度受到“仙饌”之力的侵蝕,視界扭曲,頭痛欲裂。他如野獸一般,再無章法,低吼著撲向白帝。

白帝割下披風,出手如電,甩了他滿頭滿臉。方驚愚眼前被遮蔽,舉動一僵,只聽得披風後一道聲音傳來,白帝切齒恨聲:

“方驚愚,你還在負隅頑抗。你莫非不知曉麽?在這歸墟,是沒有分毫希望同出路的。你們註定會凍斃於此,便如朕這些敗北了千百萬次的前人一般!”

一道寒光兀然穿過披風,直刺方驚愚心口。方驚愚瞠目,他瞧出這一刀毫不容情,確為取自己性命而來。

然而正當此時,半空裏突而劃過一道流星般的銀光。

那銀光將冰刀陡然撞斷,半截斷片墜落在地。這光景方驚愚已見過多回,他猛然扭頭,卻見漢白玉石座上,有一人正持弓而立。

那人因掙脫了桃源石椅,本就未愈的傷口被撕裂,血流滿身。然而比之先前所見的不省人事的模樣已好上太多,是氣喘不已的楚狂。

他方才從殿中的蘭锜上拿了弓,勉力支撐著身子來到殿外。方驚愚目瞪口哆,望著他,倒如青天見鬼一般,仿佛忘了講話。楚狂開了一弓,已是耗盡了全部力氣,面白如紙,笑道:

“陛下,此言差矣。你敗便敗了,是你自個孬種……又幹咱們何事?”

楚狂身子一歪,翻過闌幹,如一枚紙片般從高臺上飄落,口裏卻叫道:“殿下!”方驚愚也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飛撲上前,勉強接住了他,兩人滾作一團,倒也沒受傷。接住楚狂的那一瞬,方驚愚忽覺得吊著的心終於落下來了,自己也如從懸空之處踩實到地面。

白帝為楚狂的陡然現身震愕不已,呆立在原處。卻見楚狂攬著方驚愚的肩,向他展顏一笑,那笑容教白帝想起近百年前隨於自己身畔的天符衛,卻又獨一無二,惟楚狂所有。

“咱們才不會重蹈覆轍,會做成前人未就之偉業——”

楚狂揮著手,遙遙向他露齒而笑。他們二人緊擁在一起,雖羸弱且傷痕累累,但天光一照,那一對身影便似霞明玉映,絢爛耀人。

“畢竟我倆並非白帝和天符衛,而是楚狂和方驚愚!”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