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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133 意氣相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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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133 意氣相傾

數日後,箕尾大漠中黃沙風卷,風唳嘯嘯。

大帳中,一位少年身著銀鱗甲,懷抱著珠嵌白龍寶蓋,目光炯炯,凝觀輿圖。

仙山曾被戰火裹挾,分作連山、兵主、白帝三方。兵主已滅,連山仍在邊庭縱兵大掠。這回交鋒已逾數月,兩方僵持不下。這位少年天子心裏焦慌,面上卻不露水顯山。突然間,一位斥候著急忙慌地撲入帳裏,叩頭道:

“報——報!”

少年天子猛然擡頭,問:“何事?”

斥候身披一片幹涸血跡,涕泗橫流:“天符衛……天符衛大人……已戰死!”

一剎間,此言不啻於一道驚雷自姬摯耳畔炸開。他兀然起立,默然不響。沙風掀起帳簾一角,帳外塵嵐漫卷,掩覆無數白骨。少年天子慢慢地將目光投向遠方,口氣卻是在對低伏在地的斥候說話:

“這怎可能?”

斥候不語,一個勁地磕頭,感到似有一場雷暴在天子心中醞釀。一具屍首被擡了上來,以鹿皮披風裹覆。白帝上前,掀開披風的手微微顫抖,他望見其下是一張熟稔的蒼顏,老者如陷入沈眠,然而須發已然浸紅。姬摯猛然攥拳,低吼道:

“這怎可能!”

怒吼震蕩於帳中,死寂延續了片晌,他沙啞地問:

“是誰奪了他性命?”

“是連山座下的猛將……那人僭稱自己作‘刑天’……”

“拿刀來!”突然間,那轟雷在白帝心膛中猛然爆裂,他猛然邁步,一扯銀緞披風,“朕親自去取其小命!區區生番,竟敢對朕的愛將做下這等好事!”

“陛下不可沖動!”暗處裏發出一道聲音。一位皂服女子兀然出現在日光裏,款款下拜,腰身上系一只玉印,搖搖曳曳。玉印衛伏首道:“想必天符衛大人生前也曾忠誡過陛下,連山乃棘手人物,其下的‘刑天’膺任大將,也極紮手。陛下萬金之軀,一分一毫也不可折損於其手。若要攖鋒,遣屬下去便是了。”

姬摯腔膛欲裂,喉嚨發燒,然而也記起天符衛曾經所言,怒火焦燙的頭腦略略冷靜了些。天符衛不止一次告誡過自己連山的兇險,他應做的是運籌帷幄,不可鹵莽陷陣。他深吸一口氣,問:“玉雞衛在否?”

暗處裏又現出一個陰影,只是這回魁偉得多,那人影呵呵笑道:“小皇帝有何吩咐?”

姬摯依舊遠眺黃沙,問:“你和刑天力戰,有幾分勝算?”

“勝算?”那陰影裏的男人搖了搖頭,“素未謀面的敵手,談何勝算?”素來自大的玉雞衛竟也自謙,可見這回勝機並不算得十足。

“帶上你的天山金爪,和谷璧衛、瑯玕衛一齊做選鋒去罷。”姬摯道,心中隱隱絞痛,“天符衛雖已至耄耋,遠遜於早年,然尚是老姜一塊。能教其敗落之人定非常人,諸位謹慎些。”

眾仙山衛頷首應答,神色凝肅。但當他們轉身欲去時,忽聽聞有人輕叫一聲:“啊呀,有只委角盒子在帳外。”

姬摯蹙起眉頭,走了過去。人叢自個分開一條道,他望見一只箱盒放在大帳門口,方才竟無人察覺是誰在此處放下的。盒上鏨鴻鵠文,是天符衛的紋記,冒著絲絲熱氣。

一股厚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姬摯不敢大意,命人開啟,卻見裏頭鮮血淋漓,眾人愕然地張大兩眼。

只見盒中放著一只被劍刃齊根斬斷的人頭,獰髯張目,黑膚齜牙,活脫脫一副夜叉相。

頭顱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那連山座下殺人盈野的、自號“刑天”之人。

————

夜深了,帳燈之上,漫天星子如碎銀。仆侍已被屏退,姬摯在大帳裏踱步,一步勝一步的焦亂。

忽然間,他向著無人處道:

“出來。”

簾帳為風所動,卻悄悄的沒聲兒。姬摯俯身,自木板縫裏摸出一粒碎砂石,往帳幕擲去,失了天子威嚴,如撒潑耍賴的小孩兒一般叫道:

“出來!”

一個影子淺淺映在簾帳上,姬摯猛然搴開帳幔,卻見方憫聖面無表情地立在他身前,一只重瞳在火光下亮如珠玉,勝過諸天星鬥。這少年果如影子一般,平日裏淡無聲息,卻著實藏在自己身畔。姬摯擰眉道:

“‘刑天’是你殺的?那首級也是你放在帳外的?”

方憫聖點頭。

“怎麽做到的?”

“天符衛大人在前牽制,而我伏後暗刺。只是那時情勢危急,我無暇去顧天符衛大人,害大人送了性命。”

方憫聖口氣稀松,仿佛不將這兇險之事放在心上,然而其言語卻教姬摯眉頭大蹙。姬摯走過去,忽而伸手一拍他的肩。

這一拍並不算得用力,然而皂服少年突而眸子一顫,渾身也不可抑止地打起抖來。姬摯將掌心自他肩上移開,只見掌心已然被染成血紅。與能害仙山衛性命的猛將周旋,方憫聖再如何天資聰穎,也絕不可能毫發無損。姬摯沈下眼眸,口氣冷肅了些:“傷得這樣重,怎麽不去歇憩?”

方憫聖欲言又止,喉口裏壓抑著痛楚的息聲。他最後道:“因為屬下……要護衛陛下。”

“這是誰給你定下的規矩!”姬摯厲聲道,“去歇息,傷沒好之前不許見朕!”

方憫聖不語,倔犟地杵在原處,那模樣簡直教人攆也不是,呼喝也不是,像一只亦步亦趨的小狗。姬摯深吸一口氣,又道:“你不必與朕貼得這樣緊,朕也不是個好捏的柿子,若論武藝,甚而能與仙山衛平分秋色。你走開一步,朕也不會輕易喪命。”

“做陛下的護衛,便是我的畢生所向。下臣會一直護衛陛下,望著陛下。”

姬摯撇嘴:“是天符衛訓導你這樣做的麽?他以為如此一來,你便能名正言順承繼他的名號?天符衛是仙山衛裏的魁首!朕可沒說這位子定會讓與你。”

方憫聖道:“即便不予我,我也會矢志不渝,拼死衛守陛下。”

他說得極認真,那重瞳在火光下一閃一閃,其中仿佛也跳動著細小焰苗。姬摯簡直起了一身栗皮,不想竟有人能將這等害臊話吐露出口,且其中的決意並無半分虛假。姬摯開口,話語臨到嘴邊,卻變作了另一番模樣:

“你武藝高妙,貼身伏侍朕,反教朕耽心。若你生了反意,倒戈反攻,一劍結果了朕當如何是好?”

方憫聖垂頭,望向足尖:“我不會倒戈。”

“口說無憑,你要朕如何信你?”

“陛下手上不是還有我予陛下的礜石丸解藥麽?”方憫聖眸光閃動,其中似含著淺淡的哀傷。“每五日我需在陛下處獲賜解藥,性命方能無虞。”

“朕又怎知你予朕的藥真是礜石丸?指不定你分明未中毒,拿一味假藥誆騙朕呢。”

方憫聖的頭垂得更低,支吾道:“那是……真的。”

他仿佛舌拙寡言,似也不欲再替自己爭辯。姬摯狐疑地圍著他踱步,欲尋他神情中的破綻,“說到這處,離你上回服了那藥已有六日了,為何你依然無事?”

姬摯看向方憫聖,疑心那礜石丸的真假,於是故意冷聲道:“方憫聖,你好大的膽子,膽敢犯欺君之罪!朕予太醫瞧看過了,你予朕的不是礜石丸,而是糖丸。至於解藥,朕早丟卻了!”

方憫聖愕然張眼,卻渾身打抖,無言以對。忽然間,姬摯卻見一道血痕自他口角淌下,這少年腳步忽而踉蹌一下,跌撞著欲去扶身畔的物什,卻磕倒在幾案邊。

姬摯慌忙去看他,卻見他面白如雪,血忽如決堤洪流,湧出唇齒之間,順著下巴淌落。方憫聖吐息艱難,卻仍強撐著與姬摯道,“陛下……我未扯謊。藥是……真的,要將性命交付予陛下……也是真的。”

這時姬摯心裏發顫,頭一回在臣下面前如此忙亂,他急忙自襟懷裏取出那只青花海水小瓶。其實此瓶自方憫聖予他後,他便從未離身。他自瓶裏傾出一枚丸藥,擒著方憫聖下頦,硬將藥塞了進去。

過不多時,流血止了,方憫聖氣順了些,卻身子軟癱,如陷入昏迷。姬摯望著雙目緊闔的他,燭光勾勒出一張未脫青澀的臉孔,這臉孔屬於一位與他年歲相仿的少年。姬摯的心如揪作一團,他想:是因自己是天子麽?

為何有人會無緣無故待他如此好,甚而要為他賣命?

————

刑天既斃,連山兇焰漸斂,仙山又過上了好一陣太平日子。

方憫聖養了些時日的傷,傷勢漸漸好轉了。他本服了許多“仙饌”,瘡疤痊愈所需的時候自然遠少於常人。姬摯知曉他又開始跟著自己,夜半念書時,他時往檻窗外望一眼,便能看見一個朦朧的影子立在廊上,挺拔修長,如猗猗竹影。

一日天氣晴好,姬摯費了老大勁兒將方憫聖叫出,將他帶到武場裏,將一柄佩劍拋予他。

方憫聖接劍,抽開一看,只見那劍由竹山鐵所鍛,通體漆黑,揮動時無聲息,鞘上鏨鴻鵠紋:“陛下這是何意?”

“這劍號‘承影’,是難得的好劍,朕將其賜你。你拿著它,和朕比上一場。”

方憫聖拿著那劍,良久搖搖頭,“陛下何必屈尊同我比劃?若龍體有所損傷,那可是大大不妙了。”姬摯提著含光劍,笑著以劍柄點肩,“怕什麽!你老說要護衛朕,可若無真本事,又怎能盡責?這不是比劃,而是考校。”

“考什麽?”

“第一,先考劍法!”姬摯露齒一笑,突而拔劍,猛躍而上。

天子常在沙場上搏殺,劍光如飛電掣虹,力破萬敵。方憫聖也反應極快,一道暗影掠過,穩穩招架住其攻勢。他劍法精、疾、準,並無華飾,卻劍劍恰到好處。一時間,武場裏青鋒相接,寒光閃動,勢掃六合。

然而過不多時,姬摯倒臥在地上,兩目瞪天,瞠目無言。在他身旁,方憫聖神色淡涼,收劍入鞘。方憫聖劍術如奇峰突崛,似驚虹厲電,自己絲毫不是其對手。還不等方憫聖伸手扶他起身,姬摯已然一骨碌躍起,撣去身上泥塵,臉上略略赧紅,叫道:

“再來!”

方憫聖面無波瀾,“陛下劍術本就不及下臣,還要比什麽?”

“劍術是你長項,你贏下一場,並不算得什麽。咱倆比騎射!這是疆場上用到的最多的技藝。”姬摯道,心裏卻在打小九九。前些時日,方憫聖與自己說過,他射藝不精,箭也是草草習的。君王只需不擇手段,不需堂堂正正。他要以射藝這短板挫敗方憫聖,好好一立天子威嚴,順帶教這古板少年早些斷了隨侍自己的心思,免得憑這不惜自身的勁頭,早早送了性命。

然而他著實低估了方憫聖的能耐。方憫聖擊鞠、施展透劍門伎、走跑顛馬得心應手,如臂使指;射綢、射地球、送鏃入石皆不在話下,雖非百發百中,卻箭出如霆。姬摯隨在其後頭,遙望他一騎絕塵,瞠目結舌,心道:這廝是天生的武狀元,若哪一日真反了,自己還真壓不住他!

費了老半日,他終於想出一項能勝過方憫聖的比試,那便是扯號弓、掰腕子。他天生神力,又有“仙饌”加持,氣力已極為可怖,連玉雞衛有時也不及他。於是他誘哄方憫聖坐到桌前與他扳手勁,方憫聖扳了半日,確也扳不倒他。然而方憫聖也如鐵板一塊,教姬摯只得與他僵持,並無半點勝機。

這並不算得獲勝。最後姬摯又想來一個法子,若在武藝上取不得勝,便是在旁門左道上也當蓋其一頭。他考校方憫聖的學識,然而方憫聖被瑯玕衛教養得極好,堪稱博聞強識,應答如流。姬摯命內官取來一套博具,同他耍陸博,這回倒有了新發現。每回擲骰,皆是姬摯占上風,方憫聖手氣極背,輸得一塌糊塗。最後姬摯雖底氣不足,卻也嘴硬道:

“如何?你勝不過朕,這隨侍你也莫當了罷!”

方憫聖點頭:“看來下臣渾身上下,唯有時運這一項不及陛下。”

姬摯也長嘆:“看來朕渾身上下,真只這一項勝得過你了。”

“天符衛故世,陛下身邊正是空虛之時。若無人看顧陛下,教您遭群狼環伺,該當如何是好?下臣自幼便被尊長教導,理當為陛下粉身。縱陛下嫌惡下臣,下臣也不會走,會留在您身側。”方憫聖屈膝跪地,道,“陛下不必做到事事皆優於旁人,那些皆是打殺的技藝。臟累活兒由仙山衛和我替陛下做,不必臟了您的手。”

姬摯眉關緊鎖,他聽不慣方憫聖的這些自貶之辭。“是誰讓你這樣想的,是方家的祖訓麽?”

“是,方家祖訓便是‘身先赤膽死,竭忠事帝躬。’族中尊長素來教導我,要我做陛下的影子。此身此生,只為此事而活。”

日頭升起來了,移到他們頭頂,像一只白晃晃的碩大蒼耳,灼熱的光便是其蔓伸出的尖刺。姬摯搖頭:

“我不要你做影子。”

方憫聖噎了聲。姬摯向他邁開一步,身形暴露在烈日下。

“影子是遭人踩在腳底的。日頭出來了,他便不在;極黑暗的時候,人們也瞧不見他,簡直是個貪生怕死之輩。你既要做‘天符衛’,在我身畔護持我,我便要你與我並肩,甚而在我的前方引路。”

明光之下,一切皆無所遁形,影子蜷縮在他們腳底。當姬摯站在他面前,與他四目相接時,方憫聖突覺自己仿若直視白日,教他不禁要別開臉去。然而下一刻,他的臉龐突而被姬摯扳過去。

少年天子目光清灼,宛若日光,讓他心中劇顫。姬摯捧住他的面頰,極鄭重地道:

“我若是白日,你便要做我的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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