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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129 飛禍卒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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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129 飛禍卒臨

方驚愚做了一個夢。

在那夢裏,冬青易葉,滿堂紅長放。兄長一襲竹紋繡衣,皓素絲履,英神飄灑,是昔年的模樣。而他與兄長一齊在庭中鋒來刃往,跳擲承接,操練得不亦樂乎;暇時鬥草撲蝶,投壺耍毽,悠游自在。忽然間,似有一道驚雷在府門上炸開。有人猛烈捶門,高聲喝問道:

“暴君餘孽、白帝之子方憫聖在否?”

忽然間,那恬靜的光景在眼前支離破碎,他嚇得兩腿戰戰,身中登時無一絲氣力。皂衣仙山吏們一擁而入,如沸如羹,簇擁住方憫聖,提拉其臂膀,喝令他離開。兄長從容不懼,矮身抱住了他,懷抱溫暖,有若日光,輕聲道:

“別怕。”

他淚如泉湧,身子卻動彈不得。這時又聽方憫聖微笑道,目光裏蘊藏數不盡的哀涼:“來世再見,驚愚。”

忽然間,兄長的身影四分五裂,每一枚裂片裏映出慘淒的光景。他望見不同的席榻上,兄長血汙遍體,如一塊破布般被數不盡的勢家子弟折辱,每一夜皆留下無限傷痛;他望見不具名的大帳裏,兄長被輕蔑的目光包圍,虛悴地抓起箭鏃,毅然紮穿自己腦門;他望見一個錦衣華服的孩子蜷縮在角落裏,衣下露出令人怵目驚心的血痕。那孩子擡頭,宛然是方憫聖的模樣,絕望而帶著忿怨,問他道:

“為何是我替你受了這一切?”

方驚愚驚駭,心臟如要咯血一般顫抖。那與兄長面貌極似的孩子又問:“我同你並無親緣,不過生早你幾個時辰,為何就要如此被人糟汙踩踐?”

“我本應同你素不相識,不是你兄長,你也不應是我胞弟。憑甚要我為你賠上一生?”

他渾身如風中枯葉般震顫,兄長的言辭如尖刀,字字紮得他心頭出血。這時方憫聖走上前,兩手擒上他脖頸,緩緩收緊,眸子裏盈滿刻骨恨意。

“而你存心不良,乘機悖亂倫常。”方憫聖輕聲道,字句宛若連綴成毒蛇,鉆進他耳中:

“與兄長同床共寢的滋味如何,驚愚?”

方驚愚兀然驚醒。

乍一醒轉,他便覺渾身汗浸浸的,渾身止不住打戰。帳外敞亮,雪在月下泛出的銀光塗滿世界。他驚惶地扭頭,幻影已然消滅,天地間無聲無息。楚狂依偎在他懷裏,依然昏厥不醒,消弱的指節被緊攥在他掌心中。

原來一切皆是夢。方驚愚定定地望著楚狂片晌。歸墟苦寒,他們此時擠在一張榻上,相互緊貼著取熱。兄長不會如此刻薄地向他說話,但心中未免曾如此作想。方驚愚嘆息,輕輕摟住了楚狂,低聲道:“對不住,憫聖哥。”楚狂不會答話,心跳也微弱,如一只任他擺弄的偶人,令他心中愈發惴惴。

翌日清晨,方驚愚拾整行裝,敲冰化水,吃了些麋肉。帳子裏懸著許多繡眼籠,許多白羽燕鷗在裏頭啾唧不停。過不多時,白環衛也進帳子裏來了,依然一副淡然神色,問:“殿下的那位伴當身子好些了麽?”

“眼見著不大好。此地有醫師麽?”

“活人屈指可數,遑論醫師?”白環衛一句話便如將方驚愚打入冰窟。

“那我要如何救他?他現在身底子太弱,一陣風都能將他吹到陰府了!”方驚愚禁不住揚聲道。

“你那伴當吃了‘仙饌’罷?我先時遙遙跟著你們,目睹了碧寶衛助他的那一刻。他大抵一時死不得,且慢慢將養著罷。”

方驚愚將臉深深埋進手掌裏。白環衛又道,“你若要外出也不打緊,我會替你照管著他。”

“看來先前是我想得淺了,不是來歸墟後便萬事大吉了,若要尋止遏風雪的法子,還得去一趟白帝城,也只得勞大人在我外出時多照看著些他了。”

白環衛望了一眼楚狂,目光寧靜無瀾,問:“敢問殿下,此人是你的何人?”

方驚愚突而心裏發燒,口舌纏結,半晌吞吐道:“是……是我哥。”

“依我來看,他生得與殿下不大像。”

“不大像也是哥。”方驚愚道,提起毗婆屍佛刀和含光劍,將麋肉幹塞進褡子裏。“對了,大人,我有一事欲相詢——咱們現下欲就之事便是打破歸墟四面的冰壁,是麽?”

“是,因那是使仙山風雪大盛的元兇。有那冰壁在,咱們只可終老於仙山,且受著愈來愈重的寒凍,‘天書’上曾如此記載……”白環衛說著,卻沈吟道,“只是如今‘天書’所載之事也不可盡信,畢竟那書上本載眾人皆亡故於岱輿,唯有鄭得利公子可至歸墟。可現今非但是殿下,連我也出得門關來了。”

提及鄭得利,方驚愚心裏一沈。他輕嘆一聲,闔目道,“所以咱們要的並不是要去往九州,而是要祛除此地的風雪。我在瀛洲時,也曾聽如意衛說過,九州虛無縹緲,雖有眾多籍冊號稱自九州流入,可無人真親見過九州,是麽?”

“是,白帝也曾派舟船探尋海外,卻大多下落不明。歸來者也道溟海茫茫,不見九州蹤跡。”

“因此我想請教大人——這世上是否真有九州?”

“實跡不曾見,但傳說卻曾有。”

方驚愚點頭:“不管是真是假,那也應是之後再深慮之事。在下現下啟行,去白帝城謁見那守城人。”他走出帳子,過不多時,突而回轉腳步,走了回來。

白環衛問:“遺落什麽物件了麽?”

方驚愚搖頭,“我想起還未給哥備下早膳。”白環衛道:“瞧他這模樣,一時也醒不轉。”然而方驚愚執拗道:“若真醒了怎麽辦?”說著,他切了些腌海鷰肉,煮了熱氣騰騰的麥粥,放在幾案上,向白環衛囑托了幾句,矮身出了帳子。

然而過不多時,方驚愚又折返回來,臉上微微赧紅,對白環衛道:“我想起哥今晨還沒換過金瘡藥和細布。”說著,又折騰了一番,給楚狂除了衣衫,給傷處灑了藥粉,一一紮裹好,這才放心離去。

他前腳還未走多遠,後腳又轉折回來,對白環衛解釋道:“我耽心哥沒掖好被角。”便將衾被仔細給楚狂蓋了個密不透風,上鋪軟獸皮。做罷一切後,他俯身下來,與楚狂兩額相抵。楚狂陷入極深的昏厥中,額頭也冰冷如石頭,對他所做的一切無知無覺。

白環衛望著他倆,面色冷淡地問:“他真是你哥麽?你這樣昵熱黏糊他,倒更顯得他像你姘頭。”

方驚愚道:“大人不要說笑,我潔身自愛,斷不會做尋姘頭這等無恥事。”

白環衛點頭:“也是,我也尋思著,若殿下將自個兄長當作姘頭,那確是太厚顏無恥了。”方驚愚忽然沈默不語,半晌後掀簾而去。

帳外天寒地暗,急雪翻雲。方驚愚解下腰系的鉤爪,勾住斷裂的漫道對岸,搖蕩了過去。他忽想起初次見面時,楚狂便是以這鉤爪自自己手上脫逃的,不想多年過去,兄長已變得如此狡黠。楚狂會胡亂咬他,時而兇橫,時而如退怯的小狗,一念及當日情形,他便不由得莞然一笑。

走過前庭、門道,西面鐘樓,東面鼓樓,勢拔穹天。飛廊倚雲,樓閣崢嶸,雖大多已成芳草敗垣,可也瞧得出昔日的磷磷光彩。方驚愚舉首打量,心裏卻無由地冒出一個念頭:“這處和蓬萊仙宮真像。”

大抵是同出自白帝麾下的丁匠手筆罷,這城闕的形制處處給他谙熟之感。當他踏上褪色的丹陛,向荒寂的大殿走去時,忽覺腦海裏似有記憶在生芽覆蘇,仿佛他來到歸墟、踏上殿階這一刻已是前生註定。

這大殿面闊九間,梁枋上裝飾朱碧龍鳳彩畫,金磚墁地,然而極暗冷,殿上如有寒龍吐息,陰風如刀。方驚愚緩步前行,只見寶座前方立著的不是象鶴瑞獸,卻是十位侍衛的身影。

方驚愚走上前,只見那並非活人,是數座冰塑。那群冰塑著緙絲甲,手執各色兵戈,腰懸玉器,形貌各異,卻仍氣勢熏灼,纖毫畢現,原來是各仙山衛。

這究竟是雕塑,還是活人?方驚愚正凝思著,卻忽聽得格格冰裂聲自身前傳來。

突然間,一只列尾的冰塑陡然前邁一步。方驚愚不及反應,卻見那冰雕是一位雪鬢霜髯的老者,膚結薄冰,雙目深邃卻銳利,墨黑的瞳子裏如有滄溟奔流。老者身披一件素色披風,下擺破爛,有若蝠翼。寒風一掠,獵獵大響。

方驚愚與其四目相交,打了個顫,他不曾見過如此具有威迫感的老人,連玉雞衛都比不得其十一。他身形冷硬,如與白帝城融為一體的岡巖,勢吞萬象,氣翻雲雷。老者的手搭上腰間的劍柄,時光仿佛就此凝滯。

“在下方驚愚,自蓬萊遠道而來,您是此地的……守城人麽?”方驚愚戒備地拱揖。然而還未等他問罷話,便忽見一道白光照徹天地!

那是一道刀光,老者手裏執一通體剔透的長刀,那竟是用堅冰雕琢而成,鋒铓晶瑩如月。然而那刀勢並不輕盈,便如飛瀑天降,海氣噓雲,周而覆始。方驚愚手快,急忙抽毗婆屍佛刀來抵。然而刀上傳來搬山改石一般的勁道,令他兩臂如被碾碎一般劇痛。

連一分辯解的時機也無,突然間,方驚愚聽得一聲脆響。沈重無匹的毗婆屍佛刀竟在那滄海巨嘯一般的刀勢裏被一分為二,掉落在地。而他血如泉湧,跪落在地,難以置信地望著手中斷去的天子佩刀。

老者立在跪倒的他面前,目放精光,猶如森森古佛,聲音沈冷:

“擅踏足白帝城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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