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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118 心焦如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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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118 心焦如燒

雲如白絮,風滾似流,一道笮橋橫亙於劍铓般的群峰間,橋上正有兩個人影,其中一位負著另一人,正攀著索上竹筒,渡往另一方。

那人正是瀛洲義軍中唯一生還的人,是位名叫阿缺的青年,粗眉大眼,肌膚黝黑。此時他正肩負著昏厥不醒的方驚愚,艱難前行。

方驚愚斷了一臂,滿身瘡痍,身中炎毒未凈,與楚狂別過後很快陷入昏迷。阿缺聽了楚狂吩咐,一路趨避敵鋒,逃出了岱輿城關,去往員嶠。大抵是有楚狂作牽制的緣由,一路上他們並未遭到太多阻攔。然而此時阿缺回頭一望,只見岸邊黑影重重,盡是被谷璧衛汙濁心神的追兵,正拿黑脧脧的眼睛死盯著自己,頓時汗流到踵。

小九爪魚趴在阿缺頭上,叫道:“阿缺,努勁兒!對岸是員嶠,咱們快到了!”

“大仙,小的已用上十二分氣力了。”阿缺咬牙,“只是谷璧衛那夥爪牙正以刀劍割繩,若溜索斷了,咱們當變作幾塊肉餅了!”

話音方落,但聽一聲脆響,索橋斷裂。阿缺只覺手上忽而一輕,身子旋即似被漩渦吸進去般急速下墜。竹索變作一道長鞭,迅捷抽向谷底。阿缺一聲驚叫:“大仙!”小椒則叫:“看我的!”

話音落畢,祂將九只小爪撐開,觸角在空裏亂擺,好似在勾畫無形的咒文,口裏則念誦道:“太微丹書,名曰開明,致日上魂,來化某形……”

忽然間,小九爪魚的身子急促脹大,如一只渾圓的球,擋在阿缺身前。阿缺目瞪口哆,小椒自得道:“如何?被本仙的威勢嚇到了罷?”阿缺道:“大仙,你好似一只豬尿脬。”

小椒大怒,張牙舞爪,卻如一只馬毬亂顛忽顫。言語間,風如洪流,灌了他們滿頭滿臉,面皮幾被刮掉。阿缺再無同小椒貧嘴的興致,拼死護住方驚愚頭臉,只覺身子被高高拋起,旋即甩向對岸。一陣天旋地轉,又是翻江倒海的沖顛後,他被甩至密林間,枝葉擦磨,落在地上,渾身散架般地疼。

阿缺哎唷叫喚,好不容易爬起身來一瞧,卻見周圍綠蔭冉冉,林煙橫積,他們已落入員嶠地界。

往下一望,卻見小九爪魚已長長鋪展開來,如一張氈子。多虧祂於方才千鈞一發時墊在阿缺身下,這才教他沒被砸成肉糜。

“多謝大仙,多謝大仙。”阿缺急忙向小椒磕頭。小椒收回神通,又變成巴掌似的大小,道:“這下懂得豬尿脬的好了罷。”

他們回望對岸,只見雲霭蒼蒼,峰險谷深,頓時一陣後怕,若有分毫閃失,他們真要喪命於此。谷璧衛畢竟狠心,不在乎他們死活。

阿缺將方驚愚自身上放下,又解下水囊,餵了他幾口水。方驚愚仍神志昏沈,斷臂處裹著的細布早被血染紅。小椒爬過來,伸出漆黑的觸角,覆在方驚愚傷處,創口竟也不流血了。阿缺看得怔了。小椒七只小眼乜斜著望他,忽問道:

“你不怕我麽?”

“怕您?”

“我……我是一只會講話的九爪魚,和你們大不一樣……”

阿缺赧然地摸摸臉頰,道:“咱們一夥人被海浪沖到岱輿後,雖很快被押至谷璧衛的地牢裏,卻也從守卒口裏聽聞了許多岱輿的事。您不便是岱輿人崇奉的‘雍和大仙’麽?仙本就是與人有異的,阿楚也說過讓我信您。”小椒聽了,心裏一熱,想道:“死楚長工,當初口口聲聲同紮嘴葫蘆說不要救我,到底還是信得過本仙的。”

阿缺又垂下眉眼,道:“小的本無甚本事,不過是一舵工,娘生我時家徒四壁,瓢碗皆缺,便將我取名作‘阿缺’。自小我便什麽都缺,個頭、衣衫、吃食,連門牙也被石子磕缺一塊兒。我樣樣事皆做不好,在義軍裏算得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大仙不嫌棄我,已是小的之幸,小的又怎敢對大仙形貌置喙?”

他的手指用力絞著破爛的麻衫:“義軍裏的大夥都太能幹,個個沖在前頭護衛殿下,也因而紛紛送命,從而餘下我這嚇爪兒耗子、一個慫包。”

小九爪魚爬過去,輕輕拍他膝頭,“說什麽話呢,你能帶紮嘴葫蘆闖到這裏,已不是個慫包了。”

說話間,他們卻聽聞一陣窸窣響動,扭頭一望,卻見幾個黑影自紅花檵木叢裏鉆出,是椎髻褐衣的農人們,手扛鐵耨,瞳子皆漆黑,猶如行屍走骨。小九爪魚驚叫道:

“這……這裏也有谷璧衛的爪牙!”

阿缺大駭,方才知曉為何當初遭谷璧衛操控心智的追兵不來追他們,只將索橋割斷,原來是在員嶠這一邊也布有伏兵,哪怕他們能險死還生逃到員嶠也能拿下他們。

他笨手拙腳,欲去拔方驚愚的毗婆屍佛刀,然而此刀重如巨岳。眼看著那群農人滿口流涎,鐵斧亂舞,阿缺提心在口,叫道:“大仙、大仙,你再顯一回身手呀!”

小椒也慌忙。祂能操使人心智,能教人創口愈合,可本身卻孱如塵埃。祂道:“等等。”於是便飛快鉆進方驚愚耳裏。

當農人們手操鐵具,趨逼近前時,先前仍昏厥的方驚愚突而歪歪斜斜地站起,雙目微睜,其間亦流露出一線漆黑墨色。他的目光淩厲如霜,殺氣直沖穹蒼。然而當小椒操控著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搭上毗婆屍佛刀柄時,他渾身卻一下癱軟下來。小椒在他耳裏叫道:“糟啦,我忘了這廝被抽了蝦線了,周身沒骨,使不上勁兒!”阿缺汗流滿面,“大仙,你還真不如一只豬尿脬有用!”

眼看著農人們將一擁而上,用鐵插砸破他們腦袋,斜刺裏卻又閃出一眾黑影,只聽一陣悶響,農人們紛紛倒地。阿缺餘悸未消,仰面望去,只見那是一群如黑泥般湧動的身影,大多著僧服三衣,是一群臉上蓋著瓷碗的古怪沙門。有些臉上不蓋碗的僧人則生著六七只眼,與小椒生得頗似。

正是這群僧人突而現形,將谷璧衛的部屬揍了個七葷八素。阿缺張口纏舌,事至如今,已沒什麽事教他奇怪。僧人們圍起小椒,七張八嘴地熱切叫道:“榊籹,榊籹!”小椒也欣喜,扭頭對阿缺道,“這是本仙的遺形,雖與本仙斷了許久幹系,已自生出一種神識,卻不會害咱們。”

黑泥一般的僧眾中緩緩行出一位老尼,臉上蓋一只描畫艷麗的寶相花,戴著神帽,為他們引路。小椒道:“跟上她。”阿缺趕忙背起方驚愚,一路跟隨。

一路峰壑荒蕪,蛩噪幽林。他們來到一座古剎前,山門覆苔,鐘鼓樓敗棄。小椒同那老尼唧唧咕咕講了幾句話,對阿缺道:“咱們便在這裏歇腳罷,這位法師說,谷璧衛雖曾派出許多眼線進駐員嶠,卻也被祂們悄悄除去了,留駐此地,便能保咱們無虞。”

阿缺依言,在寺中尋了間僧房住下。隨後便是燒水熬藥,用十灰散敷了方驚愚傷處,再用滾水燙過晾幹的凈布裹好斷臂。那臉上蓋碗的老尼來過一趟,說寺中有一蓮池,池水得靈泉澆灌,若在其中洗沐,愈傷也快。

過了大半日後,方驚愚方才醒轉。他臉色慘白,發絲被冷汗濕成一綹綹,貼在額上。才一醒來,他便兀然起身,因身上痛楚而倒抽一口涼氣,卻仍掙紮著道:

“楚狂呢?”

阿缺正在一旁拾整褡褳,聽聞動靜,知他醒來,又驚又喜,叫道:“殿下,你醒啦?”方驚愚卻赤紅著雙目,幾乎要自榻上一躍而起,失了平日的沈靜神色,低吼道:“楚狂在哪?”

阿缺口唇嚅嚅,半晌道:“他、他留在岱輿……”

“那此處是何地?岱輿麽?”

“此地是員嶠……”

方驚愚眼裏簡直要噴火,他環顧四周,望見尚且熟稔的景致,結塵的、曾有許多頭陀趴過的梁木,他曾與楚狂共枕而眠的席榻,破爛的葦扇,處處都教他掛記起昔日的情形。他又道:“我為何在此地?”

阿缺慌張:“阿楚吩咐過,要我帶殿下走。撤至員嶠避避風頭,若實在不成,再退往瀛洲……”“那他呢,他為何沒跟著咱們來?”

正當此時,小椒自窗口翻進來,一臉正色,替阿缺解了圍:“楚長工說過他來牽制敵軍,但因索道被谷璧衛的標下斷絕的幹系,他且退不回員嶠來。但你放心罷,長工狡兔三窟,現下仍活著呢。”

“你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因他也服了‘仙饌’,算得本仙的信者。本仙知曉他尚未故世。”

小九爪魚的眼目突而極凝重地望著他,口氣輕緩,有難察的傷悲。

“睡罷,紮嘴葫蘆,你太倦了,好好休憩一番,再啟途罷。沒人為你而死,人人皆活得好好的。義軍的大夥兒、鄭少爺和楚長工,他們仍會在殿下身畔。所以闔目罷,紮嘴葫蘆——一閉眼,你便又能見著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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