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 第106章 106 朔風吹雪

關燈
◇ 第106章 106 朔風吹雪

地窨子裏點一支黃燭,漫地星星點點散著書頁。一個女孩兒、一只小九爪魚趴在其間,共讀一本圖冊。

這是一本放在杉木架頂、早已蒙塵的圖冊,小椒先時夠不著,是小九爪魚自告奮勇攀上木架取來的。冊中繪著山水萬重,看得小椒眼裏亮燈一般,扭頭對小九爪魚說:

“原來外頭皆是好山好水,我這輩子還不曾親見過!”

小九爪魚自滿地挺身:“本仙若有氣力,能帶你爬遍這天下,將四處風光看個飽!”旋即又垂頭道,“只惜本仙被囚許久,血胞又被捕殺大半,而今已是十分虛薄啦。”

小椒問:“外頭的人真這麽壞麽?”小九爪魚搖頭,“也有好的,譬若你,還有一個叫姬……姬摯的。”見小椒歪頭不解,祂道,“興許你熟識他的別名,許多人也叫他‘白帝’。”

“我認得!冊冊書裏都有他名號!”

“在古往今來許多大皇裏,他算得最寬仁的一位了。他在位時,曾布令不許用咱們的血肉作‘仙饌’,本仙感他恩德,也賜了他些漿液,雖不如咱們的血肉一般起大效,卻也可祛病強身。白帝也不獨享,將此稱作‘仙饌’,賜予各仙山衛。”

“漿液?”

小九爪魚忽而伸出兩只觸角,將嘴巴撐得老大,“嗚嘔”了半天,從口裏嘔出一小攤漆黑的水液來,旋即自豪道:“瞧瞧,這便是可延年去病的漿水!”

小椒大叫:“什麽‘仙饌’漿水,分明是你的涎水,教人肉酸!”小九爪魚被她嫌誚,也發惱爭辯:“本仙才不似你們凡人,才不會淌發臭涎水,這真是仙漿!”

兩人爭嚷夠了,小椒洩氣道:“罷了,罷了,左右這玩意兒也不是我吃。方才說到何處了?你講了白帝,講了外頭的形色山水。”她忽悶悶地爬下來,盯著圖冊上的潑黛叢山,“這些都離我太遠啦。”

堀室內忽陷入一陣靜默。

女孩兒又問:“說起來,你知道‘秦椒’是什麽嗎?”

小九爪魚故作博學,解釋道:“是辣椒的一種,傳聞產自九州秦川。”女孩兒問道,“辣椒是什麽?”

“是紅艷艷的一種果子,吃了後嘴巴便似火燒一般!”

小椒聽了,饞涎大動:“我爹媽給我取這名兒,想必是極愛吃此物的了。那也一定是件好咥物事,這裏天冷,吃了便像火燒一樣,豈不是更好?”

說到此處,他們不自覺將目光投向嵌在壁上的小窗,外頭風聲大作,片雪像蛾子般漫天飛舞。雖望不清外面景致,但小椒深知這是片苦寒之地,滴水成冰。

女孩兒又趴下來,望著那圖冊出神,喃喃道:“待在這裏,有許多教徒覺著我如穢汙棄灰,日日踢打我。我想去九州,聽聞那兒有世外桃源。不會有人打我,也不會似此地這般寒凍,還生有好多‘秦椒’,教人吃了後身上暖洋洋的。”

她身影伶仃,像墻根縫裏生的一株稗子草。小九爪魚默默伸出觸角去,摸了摸她腦袋。祂雖可療愈外創,卻治不得心傷。

小椒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祂的觸角,又將臉蛋兒貼上去,一股燠熱湧上來,酥酥癢癢。小九爪魚從未與人昵熱過,七只小眼張大,磕巴道:

“說來,你、你不怕我麽?”

“你同我講了許多外頭的故事,陪我說話,還寬慰我。我為何要怕?”

“我與你們生得不同,你們兩手兩腳,我卻七眼九爪……”

“聽聞外頭有許多奇人異事,興許有人手腳就生成這模樣呢。”小椒說著,咯咯地笑。小九爪魚也笑了。燭光下,一只手指,一條漆黑的觸角糾纏作一塊,難解難分。

日子過得飛快,堀室裏晝夜難辨,笑語卻常聞。不行祭儀的日子裏,小九爪魚便通過墻洞,偷偷攀到小椒身畔,同她念書講古。他們在月色裏耍指戲,用自小窗裏飄進的女貞葉子折成葉笛嗚嗚地吹,互相撲貓耍,只是小九爪魚一日比一日孱弱,爬得也日漸緩慢。

大源道教徒著實待小椒不好,一有不順意之事便來拿她作沙袋踹打。他們取來不同的戒杖,一一在她身上試過,瞧她身上的傷痕大小,嬉笑著道打出最深的傷痕的杖子往後便用在懲戒室裏。一個教徒間的逃生子,於他們而言便是可隨意撇棄的一只破甈。小椒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新傷疊著舊創,血跡四濺。

一日,當小九爪魚爬過鼠洞,望見氣若游絲的她時,登時心急如焚地挪到她身畔,叫道:“餵,餵,小椒……小椒!”

女孩兒睜開一隙眼縫,氣息奄奄地道:“救……救我。”

小九爪魚拼力伸出觸角,拂過她的傷處。然而祂太小,而那創口又太多,此舉無異於杯水車薪。小椒開始嗆咳,出氣裏帶著鐵銹味兒,似已傷到臟腑。小九爪魚七只小眼裏閃出淚光,最後尖叫道:“我要怎樣才能救你?你傷勢沈重,我又太虛孱……”

說到這裏,祂突而醒悟過來,將一只觸角伸進口裏,將它狠狠咬斷,塞進小椒嘴裏。小椒咳了幾聲,總算緩過氣兒來。

往後的幾日,小椒被撇在這空荒的地窨子裏,唯有小九爪魚時常來探望她。小九爪魚費勁地將鼠洞掘大了些,自神臺上拖下幾只供果,塞她口裏。因那小九爪魚血肉的幹系,女孩兒身上傷勢竟日漸好轉了。待她神志明晰的那一日,張眼一望,卻見眼前一只殘缺小黑影,小九爪魚身子瘦損,九爪裏去了三爪,卻高興地朝她笑:

“你醒了!”

小椒爬起,心裏疼惜,將祂捧進手心裏,“可你又怎麽了?怎傷得這樣厲害?”小九爪魚赧赧地將餘下的六只觸角藏在背後,道:“這是我從鼠洞爬過來時,被耗子咬掉的。”

“扯謊,分明是給我吃了。你說過的,你的血肉能愈傷,故常遭人貪饞。你都這樣小個兒了,還分自個的肉給我。”小椒眼裏淚光閃動,“還這樣講,好似我是一只大耗子。”

小九爪魚小聲道,“與其給那群貪狼吃,不如予你吃。”小椒抱緊了祂,淚珠子啪嗒嗒下落,將祂浸得濕透。

他們倚在墻邊,聽著風雪聲,仿佛淒苦的琴絲聲長鳴。莫大的孤苦裏,他們是彼此的偎依。小椒忽對小九爪魚道:“我要逃出去。”小九爪魚吃了一驚。小椒問:“怎麽,你不願逃麽?”

“自然是願的,只是……”小九爪魚望著遍體鱗傷的她,欲言又止。祂雖餘一絲氣力奔逃,卻著實不能放任小椒拖著這樣的病體出行。小椒笑了,臉上帶著病態的暈紅,“不打緊,我不會做你累贅的。”

她望向空中,目光好似在描摹一張望不見的輿圖。

“與其在此不明不白地終老,我更想丈度一下外頭四垂。我想看天和地,想看仙山和溟海。”女孩兒忽而捧起小九爪魚,仔細地凝望祂。“我想看你曾見過的草木山川,大仙,您能遂我這信者的心願麽?”

得了這年弱信者的求禱,小九爪魚反倒前所未有地欣悅。祂興高采烈,卻又很快喪氣垂頭。

“要本仙帶你逃,也並非全然不可。但你以為本仙為何迄今都未動身?是因本仙如今法力喪了大半,要自此地脫逃,”小九爪魚想了想,張牙舞爪道,“非得吃一只活人不可!”

祂本以為這便能嚇退身纏沈屙的小椒,畢竟外頭冰天雪窖,指不定會教她立時斃命。誰知女孩兒立時挽起衫袖,立時將腕子遞到祂口邊,“那你便吃我,想吃幾口都成!”小九爪魚瞪大了七只小眼,小椒笑道,“只許我吃你,不許你也吃吃我麽?我皮肉比你細嫩多啦。”

最後小九爪魚還是依順地咬破她皮肉,啜了幾口血。血乃人之元精,祂飲了血後,身上也漸得了些氣力。祂素來被人淩割血肉,這是頭一回得人反哺。小椒又問祂:

“大仙,你呢?你的心願又是什麽?”

小九爪魚瞪大了眼,世人常向祂求索,可卻少有人問祂心願。祂思量半晌,忸怩道:

“我想……我想從此不被人割取血肉。我想有爿小屋,靜靜地過日子……”

一人一九爪魚開始籌謀脫逃一事。於是待教徒們來送飯食時,小椒偷藏起一只鐵匙,靠著杉木架遮掩,悄悄挖起鼠洞。小九爪魚有了氣力,也替她啃起洞沿。鬥轉參橫,不知覺間,他們已掘得一只小洞出來。

這一日,小椒終於能將身子塞進洞去,勉強擠出了半截兒。

她爬出來一望,只見天高廓廖,幾只白鳥綴在穹頂,是翅健的飛奴。小雪漫散,如碎瓊亂玉。小椒瞪大了眼,天地皆為素裝,白得無盡。

這是她頭一回望見穹窿。在堀室裏,一切都是小的,世界是四壁一般小的,穹野是檻窗一般的大小。真正置身於郊野,便深覺小的不是四合,而是自己。小椒爬出來,怔怔立了半晌,裹緊身上用蘆花絮子縫就的襖子,用碎石填好身後洞口,懷揣一只貫耳小瓶,裏頭盛著小九爪魚。

“出來了!”她向著小瓶驚呼,“咱們看到天地啦!”

然而瓶中並無動靜。這些時日來小九爪魚為掘洞口,已用上了十足的氣力。縱吃了些小椒的血,祂也不敢吃得太多,故而眼見的消損下去。小椒心疼,且怕祂在雪地裏會凍成冰,便用一只小瓶裝著,焐在懷裏,向無人處拔腿而去。

這世上有太多物事小椒不曾見過,故而她四下張望,看個不疊。不一時,雪停了,瓦藍的天,刺牙一般的樹,風幹且冷,梟鷹咕咕叫喚,莫不教她驚喜。然而初見新天地的喜悅漸而被寒凍湮滅。小椒一面逃,一面用雪仔細覆去自己行蹤,不知走了幾日夜,身上攜的粱糗吃完了,手腳也漸動彈不得,她倒落在雪中。

她催動自己四體,手足卻已無了知覺。正拼力間,她卻聽聞遠方腳步聲雜沓而來,惡犬狂吠,有人叫道:

“尋到了,在這兒!”

一剎間,小椒如墜深淵。她感到自己胳臂被拉起,整個人如同偶人,兀然自雪中脫出。數個大源道教徒獰笑著,有人扇她頭臉:

“好一個娃碎貨,獨個兒跑出來,害咱們尋了這般久!”

繼而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小椒身上初愈的創傷迸裂,鮮血染紅蘆花襖子。小椒心裏懊喪,這襖子是她和小九爪魚在黃燭光下一針一線縫來的,為此熬了許多日紅眼圈。這時她又感到身上一涼,原是大源道教徒扯裂襖子,將裏頭的粱糗渣子、幾枚火石抖落,盛著小九爪魚的貫耳瓶也掉落在地。

“這是何物?”

一位大源道教徒見了那瓶,兩眼瞇起。小椒怕小九爪魚被發覺,慌忙撲上前去,攬住小瓶。“不許動!”

“納來給爺瞧瞧!你愈說不給動,爺便偏要動!”

雨點似的拳腳瘋狂地落下,小椒悶哼著,卻死命不願松開。小九爪魚聽聞響動,然而全身乏力。瓶蓋悄然松開,祂感到自己落入一個溫熱的所在。小椒悄悄將祂含入口中,藏在舌下。

血腥味愈來愈厚重,小九爪魚聽見女孩兒痛苦的喘息。祂想爬出來大嚷,制止這場暴行,然而祂虛弱得便似一朵霜花,一捏便化。祂聽見踢打聲漸息,有大源道教徒自地上撿起貫耳瓶,不滿道:

“空的!”

“這小女娃,到死還護著一個空瓶兒,好生奇怪。”

說話聲漸而遠去,小九爪魚的心卻吊起。祂艱難地撐起女孩的上頦,自她口裏爬出。大源道教徒已然行遠,茫茫風雪中不見其蹤。煞白的雪地裏,血淋淋的小椒蜷著身,像一只已安眠的小貍奴。

“小椒——小椒!”

小九爪魚驚恐地大叫。女孩兒的臉龐已顯出死人的青白。祂狠命咬下自己的觸角,塞進女孩嘴裏,然而任祂如何搖晃,小椒皆無動靜,於是祂始知自己對已入黃泉之人無可奈何。這女孩兒年方學歲,卻為庇佑祂而死。

祂從來都被信奉自己的教徒傷害,僅有待祂好的一位卻被殺死。

“小椒……小椒……”小九爪魚哭喊著,觸角在其身上拂過,卻愈不得其傷勢。對待一個死人,祂的神力無可奈何。

一股怒火陡然升騰,若不是那群狼心狗肺的教徒,小椒怎會喪命?小九爪魚最後撬開女孩兒的齒關,縮進她身中。這時最後一個法子,興許可讓其起死回生。神識在漸而破滅,祂四體消融,貫遍小椒全身。

雪原上,一個女孩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

她渾身血汙,赤色的衣衫在風中獵獵。她艱難地伸出手,仿佛尚不能左右自己的肢軀。

手指張張合合,她混沌的頭腦裏漸而想起自己是誰。她自溟海裏生,曾在仙山見證過千秋萬代。她曾受萬人拱服,有一尊號為“雍和大仙”。她看向自己皙白的手指,在那不久前仍如漆黑汙泥。她沒能救下她欲救的人,不過是支撐起了一具屍軀。

她的神識不屬於小椒,而屬於雍和大仙。

突然間,一股淒厲的哀鳴自女孩兒口中迸發而出,那是屬於神祗的哀慟之聲。風攪起鬥大的雪花,將阡陌夷滅。少女此生唯見得一次的新天地,最終淹沒在一片空無一物的雪白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