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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98 蛇灰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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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98 蛇灰蚓線

陛下?

聞此稱呼,方驚愚滿心疑竇。以往從無人這樣稱他,除卻有一回說漏了嘴的如意衛,但自己那時並沒放在心上。此時聽谷璧衛如此喚他,倒勾起他的回憶來。

谷璧衛指尖一旋,將那判官筆收起,背手微笑,依然是一位皎如玉樹的翩翩公子模樣,道:

“失禮,是在下辨錯了人。”

他又扭頭問姬胖子,問:“方才在下沒聽清,敢問這幾位貴客是何來頭?”姬胖子口唇翕動,在其威壓下不敢抗拒,遂將這些新客一個個點數過去,“這是吾新遇到的神女,一旁的是吾新立的貼身近衛,再一旁的這位是他小廝兒……”

谷璧衛含笑背手,雙目緊盯方驚愚:“可在下分明覺得,此人不似是個廝役。真要說來,倒像已離此地多年的陛下。”

方驚愚心裏突而咯噔一響,然而這時卻聽他道:“不過僅是皮囊相像,此人的力勁、武藝卻同先帝差得遠了。”

姬胖子聽了此話,嘴巴大張,慌忙同谷璧衛爭辯:“大、大人,您這是說,這廝兒要比本王更似白帝?”

谷璧衛闔目笑道:“殿下請安心。若論神態、根柢,自然是殿下更像。此人空有皮相,形似而神不似。”姬胖子這才長籲一口氣。方驚愚卻心想:說這胖頭胖耳的豬玀同白帝神似,恐怕白帝聽了這話,都要掀棺而起了。

然而正當此時,只聽得一聲忿怒的大喝:“死禿賊,對殿下作甚呢,快快挾下眼子撒開!”話音落畢,只見一個人影如風般插到兩人中間,手裏抄著一只馬紮,氣躁躁地張牙舞爪,正是楚狂。

原來方才事出突然,大多人並未回過神來。而楚狂一醒神,眼見方驚愚受脅,便狂性大發,跳將過來,也顧不得掩飾方驚愚身份,直呼其“殿下”。

谷璧衛輕盈閃過攻擊,雙目微瞇。突然間,這俊秀青年出手若鷹騰,猛然扼住楚狂腕節,發力一甩,將他狠狠摜在黑漆柱上。楚狂呻吟一聲,如落機阱的獵物般,渾身骨節喀喀作響,疼痛升騰至巔頂。谷璧衛功夫深不可測,他一個初瘳的病患,簡直無一絲還手之力。

谷璧衛望著他,笑容可掬道:

“你怎麽也在此處……天符衛?”

楚狂呼吸一滯,這時卻覺谷璧衛攥著他的手掌收緊,鐵箍一般。谷璧衛莞爾一笑:“話雖如此,你身手卻比往時差遠了。一身隱創暗疾,瘡痍遍體,頭臉也臟汙,倒不似在下熟識的那位故人。”

楚狂齜牙咧嘴,卻掙不開他手指,知他話裏的說是師父,裝傻充楞道:“小犬狺狺狂吠什麽!本大爺既做了姬殿下的‘天符衛’,才不要受你一張臟口肆言詈辱!”姬胖子當即色變,擺頭晃腦,生怕谷璧衛多想怪罪,慌忙解釋道:“大、大人,這‘天符衛’的名頭不過是吾一時覺得有趣,故給其安上的,絕無他想!”

谷璧衛微笑,“無妨,殿下頑心重,下臣早已知曉。待殿下登基後,願給旁人安甚名號不可?至於天符衛,也不過是個數十年前便已喪命的故人。方才見了這面目相似的小友,一時念舊罷了。”

他放開楚狂腕子,楚狂當即警惕地退卻幾步。谷璧衛粲然而笑,施還一禮。他舉手投足謙和有儀,若不是望見他如寒泉冰露一般的兩目,任誰都要對他心生近意。姬胖子低聲斥他們:“你倆個村野役夫,好好學著谷璧衛大人點兒!”方驚愚卻在想:哈!一個心存不軌的小人,尚不及憫聖哥萬分之一的好,有甚好仿效的?

他面上雖不動聲色,突然間忽以手按劍,寒光漫出,氣掃六合,含光劍尖直劈谷璧衛印堂!谷璧衛似有所備,足尖發力,飄然閃開。此時殿上的其餘侍衛也仿佛心有所應,紛紛抄起腰刀,刃片直指方驚愚。

谷璧衛望著這位突然襲擊的青年,微微色變。方驚愚唇角微勾:“失禮了,大人。方才您疑心咱們是不是白帝和天符衛,小的恰也疑心您是否為谷璧衛,故鬥膽一試,如今看來,您倒不同咱倆,不是西貝貨。”

一時間,殿上彌漫開一片肅殺之氣。姬胖子嚇得歪歪斜斜,在岱輿敢同谷璧衛叫板,簡直是覆載不容。兩方劍拔弩張,仿佛一觸即發。可谷璧衛此時只是輕輕一笑,便化解了殿裏的僵凝,道:

“這位生得與先帝頗似的小兄弟,方才唐突對你們用粗,是在下之過。不過在下看二人身手頗俊,忽有一事欲相諉。”

谷璧衛又扭頭問姬胖子:“在下欲借這二人幾日,殿下不會介懷罷?”姬胖子趕忙搖頭。

方驚愚和楚狂不知他打的什麽算盤,戒備地看著他。谷璧衛笑道:“二位不必緊張,也不是一件什麽大難事,不過是近來岱輿城中有些飛語流言,說是郊野妖氣祲厲,害人性命,惹得黎烝惶惶不安。兩位若有意,便去巡走看看罷,在下猜那並非妖害,而是人禍,若二位能拿下肇事兇人,在下定重重有賞。”

楚狂立時插口道:“可咱們是姬殿下的貼身近衛,咱們若離了職守,誰來護殿下安寧?”姬胖子卻趕忙斥他:“休再說閑話,照谷璧衛大人說的做便是了!”

谷璧衛道:“不打緊的,你倆出巡的時日裏,在下會來擔任殿下的護衛,包準寸步不離,教殿下毫發無傷。”

這樣一來倒反違了楚狂的心意。他費盡心思接近姬胖子,潛入王城中,便是想尋到岱輿城關的破綻,集齊血瓶,乘機破開去歸墟的門,谷璧衛此舉似是有意調離他們。但當楚狂方想貧嘴滑舌地拒絕時,谷璧衛忽而瞇眼一笑,目光猶如虺蝮,道:“在下說的重賞,是這件物事。”

說著,他忽自身後拿出一只豬皮口袋。那口袋斑駁汙黑,似散著不祥的霧氣。其中盛著蔔蔔跳動的肉片,正是“大源道”教主當初予他們的那只。

兩人見了豬皮口袋,俱吃一驚。不想這件物事也未失落海中,而是被浪頭打到了灘上,被谷璧衛的部屬拾了去。其中裝的不明肉片是雙刃劍,服之是養癰遺患,然而在往時與仙山衛交手的種種險急時刻裏卻也發揮過大用。若無這袋肉片,他們早當喪命於蓬萊或瀛洲。二人對視一眼,楚狂試探著問:“大人,小的僅些詮才末學,不知這是何物,您可為咱們解答否?”

谷璧衛笑道:“小兄弟真會說笑,在岱輿,何人不認得它?這便是‘仙饌’,服之可愈傷增力。”

楚狂當即反駁道:“這才不是‘仙饌’!”

“那‘仙饌’是何物?願小友為在下解惑一二。”

“是……是漆黑的漿液,味甘美。”方驚愚回憶著當初頭項飲下的那杯甘醴,道。

谷璧衛笑容裏卻染上一絲困惑,然而卻很快斂起,道:“這回倒是在下才薄智淺了。若是釀作酒漿,確是更易入口。”方驚愚想,興許是此地僻遠,昌意帝少能將真正的“仙饌”賞賜送來。然而卻有一事教他困惑,谷璧衛身為仙山衛,卻未見過酒液一般的“仙饌”麽?

眼下他們初來此地,前路兇險,還是將這肉片攥在手裏為好。於是兩人雖不情願,卻也答應了谷璧衛的請求,不日便拾整行裝,在岱輿城中巡游。

街中人煙稠密,旗招飛展。書肆外、畫攤前,硬山宅墻邊、沿街檻窗上,處處都掛著白帝的圖像,張張筆精墨妙,其中人物如玉山翠松,風華清靡。

楚狂一上街,便探頭探腦,極是興奮,好似方出籠的小雀兒。他指著那些畫,對方驚愚道:“殿下,這兒處處掛著你的玉相呢!”

方驚愚因怕引起騷亂,早拿冪籬將頭臉蓋實,只露出兩只漆光光的眼,道:“那不是我,是我七十六歲的爹。”又道,“到處都掛著這張臉,不像畫像,倒似緝拏文書。”

原來岱輿人不認昌意帝,大多是白帝的擁躉,閭巷草野裏都是白帝的石塑、壁繪,畫的是白帝一騎快馬,劍當萬夫,時而也能見到那幅王城卒子給他們看過的白帝望海圖,天子坐於海畔,目光遙遠淒涼。

他們在街巷裏閑走,岱輿風光繁麗,街中賣錦綺絲綢、象鼻鹿筋、燒畬莖葉,應有盡有。又有背妝、太平樂一類的雜耍,引人矚目。他們不知去何處翦除谷璧衛說的那兇嫌,便只得漫無目的地游逛。

逛了一些時候,兩人忽聽得一陣鞭響,原來是有人凈街。四下裏百姓急忙回避,攤棚收攏。方驚愚道:“奇事,莫非是姬胖子將出行了?”楚狂搖頭。“這儀仗不像,興許是巡城鐵騎。我曾打聽過,岱輿此地守備森嚴,每日鐵騎會穿街過巷,巡行多次。”

正說話間,他們已隨百姓一塊兒撤到道旁。不一時便見塵土大揚,一夥皂衣玄甲驍騎掠過,負破甲骨朵,十分衣甲配馬鎧,泛著森森寒光,騎兵同健馬只露四只眼,鐵墻似的。馬蹄勁疾,步聲震天駭地,教人心頭狂跳。這樣的騎兵,在岱輿有近十萬。兩人見了,皆暗暗心驚。

鐵騎過後,二人又閑晃起來。街中人流如稠,日日都賽廟會一般熱鬧。楚狂見了踩街的花棍、旱船,眼神都似被捋直了,走不動道兒。他鬧著要從方驚愚順袋裏掏錢,買糖糜乳糕澆、髓餅和丹梅吃。方驚愚心想,以前憫聖哥也曾帶他這樣逛過街市。

待看到楚狂捧著一摞紙包點心回來,他又想:怎麽這人愛的口味同兄長的大差不差?

轉到羊場小徑裏,彎彎繞繞走了許久,楚狂忽道:“殿下請稍候,我去探探路。”

原來他們這時走到一間荒涼宅子前,此地荒草離離,松柏幽深,明柱花窗蒙塵掛網,水磨群墻爬滿綠藤,其間綻放一叢叢赤箭花。方驚愚隱隱覺得此地眼熟,可卻想不起來自何處見過。

楚狂似貓一般,靈巧地翻過窗洞,鉆進裏頭去了。巷弄裏有些坐在藤椅上曬日頭的老頭兒,望著他們吃吃地笑,說:“這也是片荒涼地兒了,二十餘年無人來過……”

方驚愚問他們:“這是什麽地方?”

“曾經立有個大宅院,這兒的兒子同老子都出息,做了仙山衛。可惜吶!而今雙雙戰死沙場,絕了後,慢慢便荒淡成這模樣了。”

聽了這話,方驚愚很是好奇,這時卻見楚狂又翻過窗洞,鉆回來了,平淡地與他道:“走罷,殿下。”

“這是何地,你來作甚?”

楚狂聳肩道:“我聽守城卒子說,此地曾是個豪戶,本想翻翻有無落下的金銀的,不想卻一無所獲。咱們還是去街上逛罷。”方驚愚說:“賊長工,又做這等偷雞摸狗事!”

楚狂道:“你發我多些月錢,我便安分守己許多了。發得愈多,我不僅能賣命,還能賣身呢。”

兩人貧著嘴,最終還是兜繞回街中。岱輿裏稀珍甚多,七尺長的狗頭鰻肉、鹵鴨怪頭、鬼臭毛,樣樣都是蓬萊和瀛洲並無的奇貨。逛到一處,楚狂忽來了興致,扯住方驚愚衣袖,道:

“殿下,來這邊。”

方驚愚被他扯進一間鋪子裏。這鋪子一股灰塵味兒,便是日中時候也晦暗不明。鋪中擺著許多精巧器械,小司南車、木扇鼓風機、繪著白帝圖像的“仙火神燈”。板壁上掛著數把銅弩,其中更有一只上安內護臂的弩機,造得巧奪天工。

兩人看得正癡神,這時卻聽一道脆生生的嗓音自旁傳來:“兩位大爺,看上哪件貨了麽?”

兩人扭頭望去,卻見一個小少年掀簾而來,面上裹著細布,仍藏不住一片被打得青紫的肌膚,卻是當日他們在“肉旗招”前、自姬胖子手底救下的那小少年。

那小少年見了他們,也十分驚喜:“這不是當日的二位恩公麽?竟光臨小店,實是小的大幸了!”

“這是你家的店?”方驚愚問。

“是。小的雖家毀人亡,但所幸祖翁留下這爿小店,如今靠做些梅花鎖、井子籠給貨郎去賣,賺些糊口子兒。”那小少年赧然地搓著手,“上回蒙兩位大人相救,才撿得一條小命,只是藥費小的尚付不起,仍需攢些時日。”

楚狂道:“不必還了,那一日我也傷著了,給你敷的藥不過是我餘下的邊角料。”小少年知曉這是他的托辭,卟哧一笑。楚狂又道:“往後報仇別這樣心急,此事需厚積薄發,十年不晚。現下咱們寄人籬下,尚不好動手,往後逮著了機會,會幫你一把的。”

小少年垂下頭,嘴唇嚅嚅。方驚愚悄悄捅一把楚狂的肘子,道:“你還好意思講別人,分明自己報仇時同瘋犬一般。”楚狂用眼神刺他。沈默片晌,小少年重露笑顏:“且不說小的家事了。兩位恩公可有看得上的物件麽?小的送予二位。”

楚狂打量了屋中貨件半晌,指著那掛在板壁上的連著護臂的弩機道:“這個賣幾多錢?”小少年臉色卻一變,有些吞吐:“這件白送您也成,只是有些難用……”

“怎個難用法?”

小少年將那弩機取下,請他們穿過門簾,入了內院。院裏立著幾樁木人,一個箭垛。小少年將弩機安在一只短臂木人上,對準箭垛,扣動懸機,只聽唰唰幾響,幾枚精鐵短箭赫然其上,迅而準。方驚愚和楚狂齊聲喝采,楚狂大惑不解:

“我瞧這物好使得很吶,為何說難用?”

小少年指著木人的臂膀,歉意地道:“恩公請看,這護臂需要人短一截手臂才戴得上。”楚狂啞口無言,半晌後破口罵道:“你們當初便不會造長一點兒麽!”

“這本來便是給在沙場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將用,且弩機沈重,若非將箭倉、弩弓安在臂裏,便如一個累贅。雖說用著不便,但這弩機是我家祖翁傳下的圖紙所造,威力確大,只是小的不知如何改造。”小少年又扣動懸刀,這回只聽一連串咘咘聲,像空裏有一群蜻蛉振翅飛過。

突然間,箭垛訇然倒坍,只見靶子被擊得四分五裂,仿佛有一只不見蹤影的巨錘將其砸爛。方驚愚和楚狂瞠目結舌,小少年笑道:“若是遇上橫沖直撞的戰馬,這弩機也能將其射倒呢。”

兩人端詳了那弩機許久,雖愛不釋手,但一想此物少用及,便也最終未出銀子買下來,只向小少年買了些孩童愛耍的玩物。正要離去時,他們卻聽得門簾簌簌翻動聲,原是有人來串門。

定睛一看,那掀門簾的是個滿臉胡茬的男人,著一身破舊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手裏把一只煙袋子。兩人見了這人,驚呼道:

“‘騾子’?”

————

燈火如豆,映亮一間海草房。窗外檐下掛一只饅頭籠,裏頭跳著一只白鴿。四面紅花崗巖墻,一張舊六仙桌,幾張馬紮,一堆草垛,便是“騾子”在岱輿的家了。

“騾子”將方驚愚和楚狂領進屋裏,歉意地一笑:“寒舍低狹,委屈殿下和楚大人了。”

方驚愚道:“無妨。咱們都不是嬌貴人。”他們尋地兒坐下,竹筒倒豆一般敘了一通話。僻地見熟人,幾人皆覺格外親熱。一番講述下,他們才知“騾子”當日雖遭風浪,但畢竟老到,抱著木板鳧水到了岱輿。他本就在各關間暢通無阻,在岱輿也有落腳處。這些時日他雖也四處打探其餘人下落,卻在今日才撞上二人。至於那制奇巧物件的小少年,“騾子”舊時便常與他家有往來。當初出蓬萊天關時,楚狂托他造的那批“閻王鳴鏑”便是在那鋪子裏竣工的。

二人也將他們近來的遭遇敘說了一遍,“騾子”聽罷,甚是感慨:“想不到兩位如此能耐,竟已潛至谷璧衛身邊!”

方驚愚蹙眉:“話雖如此,現時的咱們卻拿他沒法。你曉得船上的其餘人去了哪兒麽?若所有人聚結起來,眾虎同心,說不定尚有與他一戰之力。”

“鄭公子尚不知下落,但小的曾聽聞,有些船丁漂至岸邊,被守卒捉去,押在圜土牢裏。”

“那改日咱們悄悄去將他們放出來。”

“騾子”笑了:“殿下是有大本事之人,但尚不知岱輿有兩處地方最危險。”

“是哪二處?”

“一是近海,因那處有鼇首出沒。鼇魚是三仙山的根基,會對貿然近前的海船噴風吐浪,一著不慎,便會像咱們當初一般被浪頭打散。且若遭鼇魚一口吞下,那更是只得葬身於暗無天日之所。”

方驚愚點頭。“騾子”又道:“第二處,便是岱輿城關了。殿下切莫掉以輕心,谷璧衛、白環衛和碧寶衛分別名列仙山衛中的三、四、五位,他們聯起手來,更是動地驚天。且岱輿有鐵騎萬人,要破這城關,決不似在瀛洲一般只斬落玉雞衛一人的首級足矣。殿下欲要救人,難如登天。”

這一席話講得嚴肅,聽得方驚愚掌心也冒冷汗,若要出岱輿城關,確是有別於蓬萊與瀛洲的艱險。然而看楚狂依舊一副頗無謂的神色,他又略略心安了些。方驚愚低聲問他:“你不怕麽?”楚狂說:“怕什麽?”

“出關這件難事。”

楚狂道:“玉雞衛都被咱們打倒了,還怕餘下那幾個小卒作甚?我的命也是殿下的,區區入死出生幾回,無可畏懼的。再說,我若怕了,惹得殿下也怕了,這便不好了。”

昏黃的燈光裏,他的瞳眸潤澤水亮,像盈著一雙明月。方驚愚輕輕松了口氣,道:“你既不怕,我也萬萬不會怕的。”

幾人正說這話,卻聽見一陣撒豆似的腳步聲,一個眼蒙瘴翳、著麻葛衣的老嫗忽推開吱呀兒響的木門,笑道:“二騾,家裏有人來了?”

“騾子”忙起身相迎:“娘,您且歇著,是兩位貴客,兒來招呼便好。”那老嫗摸摸索索,顯是兩眼已看不清。方驚愚和楚狂頭一回見到他家中人,吃了一驚。待“騾子”扶她回屋坐好,覆返身回來坐下時,方驚愚問:“這是你娘?”

“是。”“騾子”點頭,略帶赧然地撓頭,“她年歲大了。我在蓬萊中幹的又是暗中營生,怕牽累她,還是讓她在岱輿居留安心些個。”

“騾子”娘卻坐不住,時不時出來招呼他們吃茶、遞澆了酥酪的豚皮餅,一會兒給他們的馬紮加只草墊,一會兒把著笤帚掃地。方驚愚對“騾子”道:“咱們身上有谷璧衛施派的活兒,便不多叨擾了,也免得擾了家慈清凈。”

“騾子”欲言又止,這時只聽他娘在下廚裏叫道;“二騾,來幫把手擇菜!”方驚愚拍拍他的肩,輕輕道:“去罷,你常年漂泊在外,而今便去多陪陪家慈。”

兩人與“騾子”道別,行將自海草房中離開,這時卻聽“騾子”叫道:“殿下,等等!”

回頭一看,“騾子”已趕到門邊,將檐下的饅頭籠取下,遞到他們手裏。籠中白鴿撲翅,咕咕直叫。“騾子”道:“這是岱輿飛奴,想必先前如意衛大人也同兩位講過,此鳥翅健,可越萬水千山。若二位對小的有甚吩咐,將親書投入它腿上捆的信籠,將其放飛,它便能飛到小的這處。”

“多遠都成麽?”

“騾子”瞇眼笑道:“多遠都成,哪怕是一路飛到蓬萊,也未嘗不可。”

說罷這話後,二人同“騾子”揮手道別。他們站在日光裏,靜靜地望著那間海草房,從其透風的牗戶裏,能望見兩個人影蹲在階前擇菜的模樣。夕暉下,老婦銀發瑩瑩,慈祥愷惻,帶著一種故園般的暖意。“騾子”坐於其身畔,寧靜垂頭。這二人仿佛一幅恬然天成的畫景,忽教方驚愚感到一陣莫名的悵惘:

久居於外的“騾子”也有自己棲泊的港灣,自己的故鄉又在何處?

他已不能再返蓬萊,便似一支開弓之箭般一路向前,無可留駐之地。

忽然間,他感到指間一熱,扭頭一望,卻見楚狂緊牽住了他的手,密不可分,和暖如春。楚狂一手提鳥籠,另一手捉著他,笑嘻嘻道:“殿下還沒在岱輿街上逛夠罷?走,咱們的巡城之事還未竟呢!”

方驚愚忽而心寬了。而今他又有何可憂心的呢?

他若是航船,楚狂便是他的錨。當日在蓬萊時,楚狂曾為救他,突破重圍而來,牽住他的手,誓要將他帶出天關。而今他一如當日,緊緊握住那只手,臉上也如冰消雪融一般,頭一回在此地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在他們面前,是一道聲與光匯作的洪流,萬人攘攘熙熙,沸反盈天。他們如兩只飛鳥,行將撲入這形色世界。

一片喧聲裏,方驚愚低低地道,像在應答一個千年萬載前便有的承諾:

“好,我和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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