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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95 見春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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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95 見春如許

一架十六擡轎輿穿街過巷。轎頂飾漆金篾絲,輿廂遍貼金箔,光光燦燦,惹得街衢上人人駐足觀看。

而轎廂之中卻別有洞天。只見其中擺一張剔紅桌,上置幾個甜白釉碟,其中放滿豆面糕、金絲小棗酥餅、龍須糖,皆是些時人大多吃不上的名貴點心。點心中央放一只葵口碟,盛滿細餡大包。

桌前分坐著幾人,一個著六重雜色衣的少女,兩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青年。方驚愚和楚狂扶著那昏迷不醒的小少年上了轎輿,只見此處雅致脫俗,棧香縈鼻,卻有一個小椒大咧咧坐在其間,嘴裏塞滿細餡大包,腮幫子一鼓一鼓,分外鄙俚傖俗,是他們熟悉的模樣。

方驚愚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問道:

“小椒,你怎麽這副樣兒?我都快不識得你了。”

小椒道:“呸!你會不會講話?在這地兒,你得叫我神女!”

楚狂立時奴顏卑膝地道:“神女大人,您發發慈悲,賜小的一點傷藥成不?”

小椒登時得意地一擺手,於是絨布轎簾一動,從人將一只木托遞了進來,其上放著用地鱉蟲、膽星所制的刀尖藥,若在以前,他們幾個丐窮人物,是萬萬用不起這好藥的。楚狂用劍將那小少年身上衣衫劃開,將藥且覆在創口上,餘下的倒在自己身上。方驚愚看著小椒,口氣裏有一絲欣慰:

“不想別了一月,你竟在岱輿發跡了!”

“哼,只許你偷偷做白帝之子,不許我撈個神女名頭當當麽?”

小椒眉飛色舞地將自己一月前的遭遇大抵描述了一遍,在聽到她當日一聲令下,竟教一群“走肉”低眉順眼時,方驚愚和楚狂啞口無言,目目相覷。

方驚愚想的是:她既有這本事,若自己當初和她一齊被大浪沖到員嶠,他們便不用費這樣大的氣力,同那群荒林裏的怪僧周旋了!楚狂想的則是:“這死紮嘴葫蘆,分明是我被攮屁股,又想怪罪我!”

但當下最令他們驚異的便是小椒能號令“走肉”們一事。回想起在瀛洲與玉雞衛的那一戰,小椒分明被玉雞衛撕裂胸膛,捏碎心臟,而後卻沒事人一般活蹦亂跳,且曾短暫地如野獸一般狂性大發。方驚愚緊盯著她,目光裏寫滿憂慮。小椒被他盯得受不住,撇嘴道:“看什麽看!是本神女貌美如花,你兩只眼珠子舍不得轉開了麽?”

方驚愚問:“我有一事尚困惑不解,為何你能令那群‘走肉’拱服?他們叫你‘神女’,莫非你其實是黑泥精裏的頭頭?”

“誰知道?興許是他們威懾於本神女美色,抑或是我身上有甚傲人之處,教他們甘拜下風。”小椒不在意地道,既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並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說到底,‘神女’究竟是什麽?”

楚狂道:“大抵是‘大源道’裏頭面人物的稱呼罷。秦姑娘突而神力大發,便被本地人當作神仙來崇敬了。”方驚愚卻在想:又是一個若在蓬萊被拿去官府便能換得賞銀千兩的人物。現今他們這夥人裏,人人都是通緝大犯了。

轎輿迤迤邐邐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在一處停下。眾人下了轎,只見眼前是一片重門深戶。走進去一瞧,廳閣軒館,樣樣俱全。敞廳前翠竹猗猗,疊石流水,幽靜秀美。兩人看得瞠目結舌,小椒叉腰道:

“這是那姬胖子給我安頓的下榻處。他說神女既身高位顯,落腳處也萬萬不能小氣。”

方驚愚心裏嘀咕,他做白帝之子這樣久,還不是夜夜同楚狂爭睡一卷破褥子?倒是小椒一步登天了。

小椒吩咐下人拾整出幾間廂房,讓他們住下,又讓郎中來給那小少年看了病,包紮好傷處,開了一付藥。待翌日天明,那十六人大擡轎再度啟行,把他們扛到姬王府前。

這姬王府比小椒的那宅邸更闊派,堂皇富麗的九脊殿,翚翅般飛揚的翼角,房檐如疊嶂重巒,密層層,數不盡有多少間屋子。姬胖子坐在堂上,披一件薰貂皮,見了小椒,也趕忙起身相迎。

小椒早讓方驚愚與楚狂換過一身暗花紋箭袖勁裝,杵在她身後,秀拔利落,兩柄含鋒利劍一般。她對姬胖子道:“殿下,這是我兩位故識,打老遠自蓬萊來的,雖不識什麽規矩,當日頂撞了您,可身手倒不賴。”

“噢,噢。”姬胖子點頭,然而一望見楚狂,想起當日其以一敵十的英姿,便面皮發青,生怕他陡然抽一劍出來,五步內斬殺自己,訕訕地道,“甚好,神女相識的,定皆是英傑人物。”

楚狂此時卻上前一步,道:“殿下,實不相瞞,咱們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聽了這話,方驚愚和小椒俱是一楞,楚狂說這話前可未與他們通過氣。這時只聽楚狂又道:“咱們是鹵莽武夫,身上帶俗氣,同神女不搭調。若殿下有意,還望能收留咱們二人,賞光讓咱們替您打打下手。”

方驚愚不想他會說出這話,且聽他稱旁人作“殿下”,心裏醋溜溜的,但一看楚狂那對黠光閃動的眼,便頓時明白這廝心裏又在撥著什麽算盤。

這話也大出姬胖子的意外,他話都講不利索了:“既、既是神女舉薦的貴客,本王倒十分信得過。”可他旋即又定了定神,擺出平素那目無餘子之態,哼哼道,“但本王鞭駑策蹇,要求十分嚴厲,若真欲替我辦事,還真需身懷絕技呢!”楚狂油滑地笑:“不日定給您露一手,包您滿意。”

姬胖子當日是見過他劍法的揮灑自如的,只是不知為何他突然要轉投做自己標下。於是楚狂東拉西扯,編一套離奇身世來糊弄姬胖子,說他同方驚愚二人乃一對難兄難弟,自小頂門立戶,家裏爹娘年邁,近來病勢沈重,亟需一大筆治病銀子。小椒雖是神女,但不沾銅臭氣,能予他們的銀錢不多。姬胖子聽了,竟信了七八分。方驚愚在一旁聽得好笑,心想:“不愧是‘閻摩羅王’,真會講鬼話。”又想,“這會兒他倒承認自己是我兄弟了。”

姬胖子聽了這一番自告,便吩咐百夫長來,略略講了幾句,將他們安作王城侍衛。

王城戒備森嚴,設左、右、前、後、中五所,日夜輪值的軍士有萬餘人。二人各領一件素地青布馬褂穿上,當夜住進神女府裏,暫且安頓下來。

翌日風朗氣清,草色萋萋。兩人乘著未到輪值時候,爬上王城一畔的小山堖。四下裏無人,唯琉麻雀啁啁啾啾。方驚愚乘機問楚狂:

“你昨日為什麽向姬胖子提這做王城侍衛的要求?”

楚狂道:“殿下隨我來便知了。”

他們爬到山頂,極目遠眺,只見岱輿如一張楸枰,其中樓屋棚鋪星羅棋布。遠處群山如怒濤起伏,索道將三座仙山牽連,遠遠近近皆是一幅錦繡圖畫。城門恢弘高聳,鎖住摩蒼雪峰。楚狂指著那城關,道:

“想必殿下也知道的,自那處出去後,便是只有白帝去過的險地了。”

方驚愚的心突而跳促了幾分:“你是說,那後頭是……歸墟?”

楚狂點頭。一時間,兩人肅然不語。回想起一路走來,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也踏過了火海刀山。如今那傳說之地近在眼前,卻教方驚愚覺得如在夢中。方驚愚喉頭滾動半晌,道:

“想不到……想不到這麽近。”

“殿下莫要得意忘形,真正的險阻之途,而今才要開始呢。在瀛洲時,攔在前頭的僅有玉雞衛一人,已教咱們吃足了大苦頭,可你知若要出岱輿城關,去往歸墟,咱們要突破什麽人的重圍麽?”

“想必又是幾位攔在咱們前頭的仙山衛。”

楚狂笑了:“不錯,這回統共有三位仙山衛攔著咱們呢。員嶠的碧寶衛、方壺的白環衛、岱輿的谷璧衛,分別是仙山衛裏名列三、四、五位的大人物。他們仨加起來,指不定還比玉雞衛更可怖。更何況除他們之外,此地有萬餘名守衛。”

這時楚狂又揚手指向城關,道:“殿下在此地大抵望不到,但岱輿城關通往歸墟的門堅不可摧,自白帝班師以後便再未開過。傳聞那門上掛十一只血餌鎖,欲啟那門,需白帝與仙山衛們族裔之血。咱們不僅要殺出重圍,還得同那三人血戰,方才能到達歸墟,這是難上加難了。”

方驚愚沈默不響,知曉他們著實是遇上了一個大難題,心頭沈甸甸的。一陣清風拂掠而過,坡堖上長著大叢的赤箭花,搖搖曳曳,一路開下山坡,蔓延到岱輿家家戶戶的攤棚上,仿佛一片火海,要一直燒到天際。

別過頭,方驚愚望見楚狂的側臉,在熾艷的花海裏凈白著,好似一抔雪。楚狂淵思寂慮,成竹在胸,讓方驚愚仿佛吃了定心丸,再不慌了。惝恍間他仿佛置身於十年之前,那時他跛足而行,牽著兄長的手,奔上同樣長滿赤箭花的山坡,眺望蓬萊天關。那小小的自己曾豪氣生發,向兄長放下過大話。星移鬥轉,物是人非,如今陪著他站在坡頂的不是兄長,卻是楚狂。想到此處,他突而輕笑一聲。

“怎麽了?”楚狂乜斜著眼看他,“殿下沒被嚇倒,反倒因能同仙山衛戰個痛快,十分歡喜麽?”

方驚愚道:“不是為這事而歡喜,是我想起了別的事。許久以前,我便有一個心願,管他山高水險,我也要遠跨天關之外,登峰造極,俯瞰六合之景,與一人共游天下,並肩同行。此時離歸墟僅一關之隔,我想此時離這願景很近了。”

他說罷這話,望向楚狂。楚狂睜大了眼,旋即喃喃道:“是很近了。”

“只可惜還差一點兒。歸墟近在咫尺而不可進,也無同我共游的故人。”

楚狂莞爾而笑,轉過臉去。赤箭花沙沙搖曳,好似呢喃細語。方驚愚忽尋到一種極谙熟之感,楚狂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仿佛是十年前便見過的,那笑容如春冰解泮,沁人心田。

兩人立在熾紅的花海間,風兒一揚,漫天細細的花絲飛散,像一場紛紛大雨,將清香洗潤進心間。方驚愚忽覺手上一熱,楚狂輕輕挽住了他的手指,一如多年前兄長牽著筋弱無力的他一般。

“傻子。與你並轡同游的人不就在此麽?”楚狂微微一笑,遙眺天宇,道。

“你的心願,早就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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