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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84 分甘同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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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84 分甘同味

臉上忽而“啪啪”兩聲響,方驚愚吃痛,猛一睜眼,只見月色溶溶,楚狂坐在身畔,一副兇煞神的模樣,盤詰他道:

“你睡了我?”

方驚愚困極,習慣了他這突如其來的發瘋,遂瞑合了眼,說:“嗯。”

楚狂眼鋒像刀刃,霍霍四射,大叫道:“我入你祖宗眼子!你個淫娃,睡我作甚!”

“你吵什麽?又不是昨夜睡的。”

方驚愚說著,扭頭睡下。楚狂怔忡地坐了片時,這才憬悟,原來方驚愚說的是先前誤食了風月藥,不慎著道的那回。但他並不罷休,惡狠狠一掀方驚愚:“既然如此,我身上衣衫怎不見了?”

“你昨兒吃酒吃多了,吐了一身……天色尚晚,我又沒得閑去給你借一套寢衣來,便只得委屈你光著身子了。”方驚愚快被他折磨得沒了脾氣,闔著眼往外一指,“喏,你那臟衣被我漿洗凈了,正晾在外頭呢。”

楚狂卷一條小被,鬼祟地將腦袋探出艙室去,只見那竹紋錦衣正晾在遮雨棚子裏,這才信了方驚愚的話。摸摸身上,沒哪兒酸軟,看來自己昨夜守住了清白。

回到榻上,方驚愚道:“我沒對你做什麽,讓我睡罷,楚長工。”

“我信你個鬼!”楚狂惱叫道,“你這小禿賊,昨兒吃酒便罷了,怎麽乘機吃我嘴巴?”

方驚愚臉上微紅,別過頭去,低聲道:“是我喝多了。”他又道,“倒是你,我不過親了你一會兒,你便扭得同蛇一樣,呶呶不休,緊巴著要奸我呢。”

“閉嘴,閉嘴!”

楚狂大怒,朝他丟引枕。方驚愚道:“你才是小淫娃。”楚狂說:“呸,我是大官人!”方驚愚道:“大官人真是小氣,我這小媳婦隨著你,受盡了委屈。”

楚狂沒想到他也會說打趣話,然而覷他神色,卻見方驚愚依然冷冰冰一張臉,仿佛死人一般,心裏不禁兀臬動蕩:他這弟弟好欠管教!現在會講粗話了,會對他撒賴了,一樣樣品行都轉壞了。

可當他想起這些壞德行是自己傳給方驚愚時,心裏倒惴惴不安起來了,才知方驚愚是他的孽債、果報,教他一輩子都逃不開。

他一個精赤的人兒,當夜沒處去,便只得在方驚愚身邊再度躺下,只是兩人間隔得極遠,仿佛有一道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翌日醒轉,楚狂尋了衣服穿上,心裏仍忿忿有火。伶兒來尋他們,興沖沖地道:

“殿下,阿楚,你們是不是準備動身出瀛洲了?”

原來他們休養了些時日,有眾人精心照料,身上的傷皆已好了大半。方驚愚怕留久了耽擱瀛洲人過日子,便悄悄與騾子說了將出關的下步打算。可不想這消息便似張翅老鴰,頃刻間飛遍瀛洲。現刻伶兒興致很高地與他們道:

“咱們近日便擺個宴,上‘魚翅四大件’,包您倆吃個肚皮滾圓!”

方驚愚不想勞他們破費,連連回絕,卻禁不住他們的盛情相邀。這“四大件”便是魚翅、鴨條溜海參、筍醬鮭魚和拔絲蘋果作大件,後跟許多行菜,滿滿地擺一大桌極有派勢。但一想在瀛洲,海味倒不稀缺,方驚愚還是應承了下來,只是道:“葷菜倒不必了,咱們茹素便成。”

伶兒說:“殿下才是不知民間疾苦,咱們瀛洲最不缺魚蟹,素菜反稀貴哩。”

幾人走出雷澤船,卻見外頭一片烏泱泱人頭,皆是勻粉配脂、穿紅戴綠的女子。女子們一擁而上,繞著方驚愚打轉兒,一個個喜逐顏開,鳥雀似的嘰喳道:

“殿下!”“殿下!”

方驚愚嚇了一跳。伶兒慌忙道:“這些都是瀛洲裏的女子,聽說殿下前些時日領著咱們打敗了玉雞衛,都爭著要一睹尊容,咱們攔也攔不住。”

話音方落,那群女子便漩渦似的,將方驚愚拱挹在中心。石蘭香粉帶來的味兒濃厚,將方驚愚熏得昏頭轉向。他不曾一下對上這樣多的女人,頓時失了鎮定神色。有女子笑道:“殿下風姿卓然,不知有婚配否?”

方驚愚搖頭,又有人笑道:“指不定今兒過後便有了!”“殿下隨咱們來罷,咱們今夜定將您伺候舒坦了。”於是一群人擁著他往游舫裏走,任方驚愚如何掙紮皆不管用。浮橋邊停著大大小小數十只畫舫,其中山石蝤崒,花木素艷。原來這些女子大多屬鶯花出身,人人欲攬他去自家舫裏做客,往後好大噪名聲。家家舫中皆開筵設席,其間擺數不盡的珍膳,只待白帝之子光臨。

眾女子將方驚愚簇走,倒冷落了一旁的楚狂。伶兒訕笑,看出楚狂神色不對,酸溜溜的,一股醋氣,便對他道:“阿楚,要不,咱倆跟上去,陪殿下吃酒?”

“我不去。”楚狂卻扭頭便走,口裏罵罵咧咧,“讓那死人臉溺死在美人懷抱裏罷!”

他避開方驚愚,好似散兵潰勇,孤仃仃地逃往鳳麟船。

平日裏兩人走的路,一人走起來便好似格外漫長。他腿上受傷,走得一瘸一拐。瀛洲曼雨如絲,遠遠近近皆被罩進茫然大霧裏,更顯得他身影煢孑。

進了鳳麟船,楚狂同如意衛打聲招呼,便默不作聲地下到倉室裏,撿起這段時日裏補好的骨弓繁弱,戴上玉扳指,拇指勾弦,箭尖對準立好的薩仁靶。幾道霹靂驚聲後,靶心攢了一束箭。

他分明不過是在調試繁弱,卻箭箭穩中靶心。且因開弓疾如飛電,數箭好似同時發出一般。

這時寂靜的倉室裏忽傳來“啪、啪”幾道拍手聲。楚狂放下繁弱,擡頭一望,原來是如意衛也下來了。

如意衛看著那幾枚箭,嘖嘖稱奇:“你這小叫驢,現刻卻輝光日新起來了。箭法這樣厲害,往後怕是沒一個業師能及你。”

“大人過譽了。”楚狂淡聲道,“射不中想中的靶子,又有何用?”

如意衛叉腰道:“你想射中什麽,殿下的心麽?”

楚狂被戳中心事,然而卻以惱忿掩飾,狠撥幾回弓弦。如意衛嘻嘻笑道:“別忙著引弓了,老身有禮相送。”

她伸出手,楚狂才發現她手中捧著大屈弓。這是一柄用極好的紫杉木制成的弓,日及角弓臂,飾以金銀,如簪纓麗影,是如意衛引以為傲的弓,更是她的象征。如意衛微笑:

“老身聽聞你們近日將啟行,也無甚土產相送,又聽聞你不愛吃魚,便將這柄弓送你罷。祝你往後前程似錦,能斡旋乾坤。”

一股暖流忽而湧上楚狂心頭,同時又教他覺得心中沈甸甸的。大屈弓之於如意衛,便似繁弱之於他。他搖頭:“我有繁弱就夠了。”

如意衛道:“大屈弓是重弓,有別於繁弱,雖不可疾射,其矢卻既重且遠。你先收著吧,就當是師父給你的禮贄。”

楚狂默默接過大屈弓,啞然無言。他忽而發覺自己還未叫過女僮一聲“師父”。她授自己以箭術,教會了自己太多。可方想道謝,擡頭一望,如意衛已不見蹤影,惟繩梯搖搖晃晃。

他將大屈弓收好,在倉室裏盤腿趺坐了許久,忽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蒙塵的蓬船倉室裏緊握一只屬於垂死之人的手,自己的心興許在那一刻便已死去,直到現時才恢覆了絲毫生機。

楚狂目光游弋,忽在杉木架上發現了一柄小刀。以天山金鍛打的刀刃,已然蒙塵。

一股悲傷突然在他的胸膛中橫沖直撞,他顫顫地拿起那小刀。很久以前,他曾用其破皮削骨,制就繁弱。楚狂攀回上層,取了滾水、酒,將刀刃洗凈,懷揣著它回到倉室裏。

忽然間,楚狂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他用小刀悄悄劃開了手掌,將流血的手懸在繁弱之上。繁弱由師父的骨所制,按理來說,也能對此行“滴骨法”。鮮血紅瑪瑙珠子似的劃過手心,落在繁弱之上。

昏黯的倉室裏,楚狂睜大了眼。

落下的血融入骨中,爾後無痕無跡。

只有血胞之血方可溶於骨。他與師父竟有骨肉相連的幹系。

楚狂渾身震顫,一個更可怖的設想忽如大手攫住了他。興許不僅於此,他與師父不止是同宗——

他們也可能是同一人。

自鳳麟船中出來時,天上已下起傾盆暴雨。楚狂草草包紮了傷口,背著大屈弓和繁弱,每一步都如負千鈞。

事到如今,他腦海中已成一片亂麻。師父是天符衛,真名叫方憫聖,而自己又確實與其有著血緣牽系。這些悖於常理之事在瀛洲接二連三發生,已教他心頭麻木。

楚狂心想:“我總不會是他同名的奸生子罷?”

然而他心裏卻是隱隱清楚的,師父武藝超群絕倫,為人溫文有禮,仿佛是家中不曾遭厄難、長大成人的方憫聖。可便是這樣完美無缺的師父也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這便是說,他的前路恐怕晦暗無光。

這時他仰首望浮橋兩畔的畫舫,其中急管繁弦,燕舞鶯歌,千萬點華燈將瀛洲裝點得有若白晝,惟他在暗處寥闃。方驚愚現時大抵在其中一間畫舫裏享福罷?

正心灰意冷間,他忽見前方有一點熒光。漆黑的暴風驟雨裏,那點光微弱卻明亮,如一輪皎皎明月。

披著風雨走過去,楚狂卻見雨裏有個人,一手抓著蓑笠,一手提著風燈,早成了落湯雞,瑟抖不已。再走近些,他吃驚地叫道:

“方驚愚?”

那人果真是方驚愚,在雨裏擎著一盞風燈等他,身上水浸浸的,被凍得臉色發白。

楚狂問:“你怎麽在這兒?不是隨女校書們一齊去炊金饌玉了麽?”

方驚愚道:“若沒你在,我就吃不慣瀛洲菜,魚蝦骨刺兒塞牙。”他一面說話,一面牙齒打架。

“你沒去同她們吃酒?什麽時候開始站在這兒的?”

“一開始。”

楚狂沈默了片晌,說:“傻子,手裏拿只竹篾笠,卻不懂得遮雨。”

“我若遮了,懷裏這物事便要遭雨淋了。”

方驚愚掀開鬥笠,只見他懷裏是一捧番薯,仍熱騰騰的,散著白氣。楚狂楞楞地問:“你去哪兒尋來的?”

“去了青玉膏山一趟,尋到了那賣薯翁,央他賣與我的。”

這句話輕描淡寫,楚狂卻曉得背後的事絕無那麽輕易。那賣薯翁神出鬼沒,在這驟雨裏尋到他何其不易。他接過那番薯,滾熱燙手,像握著一塊火炭。方驚愚臉是白的,手臂卻被燙紅。

決堤暴雨裏,兩人默然而立。楚狂那忿然的氣性突而收了,被雨水打濕的發絲溫馴地垂落下來。他低頭,咕噥道:

“和旁人去吃山珍海錯多好。”

他心裏忽然發澀。他已過慣被人嫌惡的日子了,從無人關切他的想念,現今心願得滿足,反不知所措。這時方驚愚捉住了他的手,冰冰涼涼的,然而掌心已醞釀起一點餘溫,道:“都有煨番薯了,還吃山珍海錯作甚?走罷,咱們去個可避雨的地方。”

楚狂想甩開他的手,卻甩不動,最後賭氣似的道,“我不走,腿上的傷還沒好,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窩兒。”

當初見面時,他也同方驚愚說過這話,結果被這人硬拖著鐵鏈牽走。他已做好見方驚愚大發雷霆的準備,卻見方驚愚在自己面前矮下身子,淡淡道:“你若走不動,我來背你。”

楚狂沒話了。暴雨澆註裏,他最後還是依順而沈默地爬上方驚愚脊背。

於是方驚愚背著他,慢慢地往雷澤船走去。背後的人悶聲不響,恍惚間,方驚愚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兄長將筋骨無力的自己負在肩上,在方府裏逐游蝶嬉戲。兄長牽著他的手,游逛蓬萊閭裏。

方驚愚輕輕嘆氣,白氣漫入雨中,倏忽消失不見。兩人身影偎傍,難解難分。

若背上這人真是兄長,一切便好似一個冥冥中的輪回。

可即便不是兄長,楚狂也仿佛漸漸成了他一世也脫不開的囚籠。是他的孽債,他的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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