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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65 舊事堪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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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65 舊事堪嗟

如意衛答應了收容楚狂作弟子,並將他帶回鳳麟船裏,傳他射藝。

銀面人也手腳麻利地將鋪蓋卷來鳳麟船上了,如意衛見了,惱叫道:“死腦瓜骨,真會占便宜!”然而神色卻是歡欣的。每每見著銀面人,如意衛總炒辣椒似的嘰裏咕嚕地唾罵他,但總偷偷覷他,眼光裏春風駘蕩。

楚狂看不下去了,與她說:“如意衛,你是想做我師娘麽?”

“呸,蟲狗小子,凈會打嘴巴官司!”女僮立時一蹦三尺高,賞他腦殼一個爆栗。

然而楚狂卻看出如意衛是真心喜歡師父,平日裏說話三句裏兩句同師父掛邊。然而他卻困惑,服食“仙饌”可祛病延年,那女僮既自稱老身,想必已是白首之歲了,居然也似懷春少女般動情麽?還有一事教他想不通,白帝與仙山衛大多是近百年前的人物,這便是說,師父也與如意衛大抵年歲相仿。但瞧他們外貌,一個賽一個的年青,楚狂暗自腹誹他們:老妖怪!

如意衛對楚狂倒十分盡責,教他如何主皮貫革,行三耦之射。楚狂夙夜匪懈,進步神速。如意衛與他道:“老身想起幾十年前曾與玉雞衛算過一卦,蔔得他逢金大兇。想來這鏃頭同刀劍也算金性,指不定他往後會遭兵戈攢身而死。你若好好習箭,那手刃輕土垵玉雞衛之人說不定真是你!”

楚狂摩拭鏃頭的手一頓,道:“借您吉言。”

得暇時他與如意衛閑談,問她道:“我聽師父說,您擅蓍蔡。您能為我和師父蔔一卦麽?看看咱們往後當在瀛洲如何自處。”

女僮卻搖頭,“我占不出你和你師父的卦,也不知其中緣由。”

“還有占不出的說法麽?”

“是,你倆的卦亂得厲害,一日一變。”

楚狂說:“占不出便罷了,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又問了些師父的事,然而如意衛皆閉口不言,被問得煩了,便叫道:“這不是小孩兒應知的事!”看來師父身上謎團甚多,他從如意衛的口裏探聽不到什麽。

於是楚狂便去尋銀面人,想捉他破綻,然而銀面人無懈可擊,輕易便將此事揭過,還反問他:“‘青春須早為’,如意衛既同意教你,你不惜時,反來問三問四作甚?”於是楚狂只得灰溜溜地走開。

大抵是吃了那肉片的緣故,楚狂只覺自己的氣力常如脫韁野馬,甚難駕馭,時時弄斷弓弦、弓幹,於是他白日習練,子夜時削竹制弓。然而瀛洲無土,竹木甚貴,他常苦於取材。

一日,銀面人來尋他,只見他拿葦桿作矢,坐在艙室裏冥思。銀面人問他所苦何事,楚狂一五一十地講了。銀面人說:“既無竹木,便用其餘弓材罷。”

“除了竹木,還能有甚材料?”楚狂撇嘴,在地上打滾,“師父,你帶我來的這地兒寸草不生,還不如姑射山的好!”

他潑蠻耍賴,於銀面人卻全不管用。銀面人道:“那就用骨來制弓罷。”

“用骨?”

“我同你講講其餘地方的故事罷。九州有一書名《楚辭》,其中道:‘魂乎無北,北有寒山……天白皓皓,寒凝凝只。’寫的是一片極北的地方,那裏冰封大地,不見草木,人皆食生肉。寒山人獵海蠻獅,並以其骨制弓,其皮揉弦。瀛洲既無竹木,你不如仿效其法,去獵大魚,以須作弓。”

楚狂道:“這聽起來倒比去青玉膏山上伐竹難。”銀面人哈哈一笑,拍他腦袋。

也不知為何,這一拍卻似是啟了閘門,劇痛忽如洪水湧出。楚狂臉色忽而煞白,短促地叫了一聲,抱頭跌倒在地。銀面人忙不疊去扶他,叫道,“楚狂,怎地了?”

但楚狂的神志漸如雲遮霧罩,慢慢的,天海、眼前,什麽也望不清了。

楚狂再度睜眼時,卻是翌日清晨。他坐起來,卻見身上蓋著師父的皂色短帔。師父走進艙來,笑道:“你昨兒厥倒,嚇了我一跳!現今好些了麽?”楚狂悶悶地點頭,“好些了。可是師父,我這頭痛是怎麽回事,何時能解?”

“一時解不得。你服食的那肉片雖有幾近起死回生之效,可暗疾也甚重,若真要解,恐怕是許久之後了。”師父微笑,“等你到歸墟之後。”

歸墟?那裏是有什麽靈丹妙藥,可解這痛楚麽?楚狂忍著鋸子樣的頭痛,齜牙咧嘴。師父又道:“你再休歇一會兒,今日我向如意衛告假了,等你好了,我帶你轉轉瀛洲。咱們匆匆而來,你又總悶在船上習箭,連這地什麽模樣也不曾曉得。”

半日之後,兩人穿上袯襫油鞋,走上浮橋,看沿途的一路密戶曲門。細雨如絲,旭日方升,天幕裏現出一抹青蛤殼紫。背街陋巷裏睡著許多“走肉”,在濛濛雨霧裏打抖。

楚狂見了他們,眼裏流露出憐憫。銀面人嘆道:“瀛洲而今由玉雞衛總攝,此人本就驕矜喜功,性子殘暴,先帝不在後,他便在此地為非作歹。他好以人做傢俱,什麽人骨椅兒、桌兒便有上百套擺在青玉膏宮裏,聽聞他在蓬萊裏家宅的基壘裏都填有活人。”

楚狂暗暗攥緊了拳,掌心創口又滲出血來。

這時他們忽聽得一道馬嘶聲。楚狂困惑,瀛洲竟有馬麽?只見幾匹黃毛馬自浮橋一頭奔來,因這浮橋通到青玉膏宮的關系,倒十分敞闊,足以奔馬。

馬奔近了,楚狂卻發覺浮橋上曳著一道古怪的虹彩,紅的、白的、黃的顏色混作一塊,葵花鐙上縛著一支大筆,筆尖所經之處墨意淋漓。

然而再一細看,那不是大筆,而是倒吊著的輿隸的屍首。因在馬上被拖行良久,頭殼迸裂,血、腦漿流淌而出。

楚狂忽而一陣反胃。銀面人神色冷肅:“鞍橋上有雞紋,果真是玉雞衛的手筆。”

“他為何要這樣做!”楚狂切齒道。

“你不也曾被他囚縶過,莫非不曉得麽?這些大抵是不聽從玉雞衛之令的輿隸,被他責罰。玉雞衛自視甚高,仙山萬事於他看來皆如塵蟻。殺一人還是殺萬人,於他而言皆一樣。他隨心所欲,是這瀛洲的暴君。”

楚狂立在冷雨裏,想起曾在玉雞衛帳中受過的非人虐打,身形微微顫抖,片時後,他仰首對銀面人道:“師父,我自如意衛那兒聽來了你過往的名號。在瀛洲的這時日裏,我也想似你一般,做那吊民伐罪的‘閻摩羅王’。”

銀面人並不感意外,拍他的肩,“你既有此志,若想要這名頭,便盡管拿去。有甚想學的,我也會傾囊以授。”

於是自那日以後,一個傳聞忽在瀛洲間流傳開來。

有愛好殘虐輿隸的世家公子哥兒突而失蹤,再度出現時,人們自茅圈裏發現了他烏蠅亂飛的屍體,而頭顱被齊整擺在鞠球堆中。過不幾日,又有人發現素來橫行害命的水匪被吊在太平籃中,身子被魚啃去大半。魚肉鄉裏的顯貴、子錢家和喇唬紛紛遭害,輕則殘,重則死。每每事發,屍首邊皆能尋到一支箭,上刻赤箭花。似有一個影子在瀛洲眾神出鬼沒,按強助弱。黎苗口口相傳,赤箭花乃閻王之征,這樁樁件件的案子是由閻王做下。瀛洲雖無天子可主持公道,但有陰府的閻摩羅王幫他們裁斷,在閻王面前,善惡分明,人人平允。若遇橫不講理之事,向北面叩首頓首,呼其名號,便能求得閻摩羅王現身,懲惡揚善。

更有人道,那閻王有一只赤紅如血的妖瞳。玉玦衛的標下與青玉膏宮兵士接鋒,深陷險境之時,曾得幾次“閻摩羅王”出手相援。傳聞他眼力穿天,每一箭皆不落空。

雷澤營軍士自然也聽到了這傳聞。在船裏撞見楚狂時,眼見他那亂發下時而露出的重瞳,不禁張口結舌,不知何時起不再叫他“賊配軍”,而是訕訕叫一聲:“阿楚。”

楚狂也總是平淡地應一聲,回到艉樓裏用手袱子擦去弓幹灰塵。

幾枚育遺鳥羽箭放在他身邊,箭筈上刻著艷紅的赤箭花。

————

歲月如電抹,光陰如箭流,不知覺間已過數年,言信如抽穗稻子一般,漸而拔高長開,雷澤營行伍被其整飭得鐵律分明,同青玉膏宮也有了一戰之力,而楚狂也慢慢得了他們接納。

數年的時日裏,他箭藝進展,常佻身飛鏃,數度自黃泉邊救下雷澤營兵丁。兵丁們而今見了他,已會熱情招呼他吃酒,雖講一二句葷話,倒也只將他看作弟兄。“閻摩羅王”的傳聞早播撒開去,如一個鬼魅的影子踞在青玉膏宮軍士的心頭。

這時雷澤營與青玉膏宮兩處的戰釁起得愈發頻仍了,兩邊皆有預感,往後將會爆發一場山崩海嘯似的沖突。同時一個可怖的流言似長了翅膀,在軍吏間飛傳。

那便是——瀛洲之主玉雞衛要對他們大行圍剿了。

玉雞衛也並非時時在瀛洲,時而受命於昌意帝,於地肺山駐紮,或伴於天子身畔,盡衛守職分。過去的數年,因他常在蓬萊,便無暇去顧瀛洲瑣務,然而現今他終於有閑心要對雷澤營下手了。

似有烏雲罩在雷澤營兵丁們的頭頂。在戰火將燃的前幾日,他們圍坐火邊,一杯接一杯地吃酒,悶聲不響。

“連玉玦衛也亡故了……”不知是誰輕嘆一聲,於是頃刻間,眾人更發蔫頭耷腦,誰都知曉與玉雞衛對壘,十之八九是有去無回。

有人道:“不打緊的,還有言信在呢。”

“可若言信也身故,還有誰能支持起雷澤營?”另一人問。人人面面相覷,面帶愁雲。

坐在火邊的楚狂忽而開口:“還有我。還有你們。”

火光映亮他妖異的重瞳,眾人怔怔半晌,心裏懸著的石頭忽而落地了。有人突而舉杯道,“不錯,還有我們!玉雞衛算個狗屁,一個靠吃‘仙饌’得勢的老賊!死一個人,弟兄們便頂上十個!玉雞衛能殺咱們,可咱們不會死,還會留在活下來的兄弟心中!”

一時間,眾人擲杯呼好,采聲不絕,再無惘然不安。火光明滅裏,如意衛走到楚狂身畔坐下,與他笑道:“小猢猻說得好!這回接鋒,我也會出手幫援。”

“您不是不問世事的麽,怎想到要幫咱們?”楚狂問,“莫非是為了師父?”如意衛臉紅了一剎,又氣悶悶道,“呸!是咱們本就看不慣玉雞衛所為!”

“你們都是仙山衛,莫非要同班相殘麽?”

“玉雞衛背叛了先帝,將瀛洲獨據。”女僮忽而長嘆息,“他本就應受討伐。”

兩人不再講話,只是有一杯沒一杯地吃酒。楚狂早早歇下,因他那頭痛之癥近來頻頻發作,每一回都鋸心鋸骨似的難受。

往後的幾日,他忍著頭痛,上了戰場。金鼓大響,雷澤營與青玉膏宮的烽煙正式燃起,千料大船劈波斬浪,飛石宛若蝗群,密匝匝兒砸開海面。炮聲如雷貫耳,海沸鋪天蓋地。瀛洲猶如發狂的猛獸,萬餘條以鐵索串起的浮船上,沒一處靜寧。

水戰以弓弩為先,雷澤營軍士操弄拍竿床弩,楚狂在女墻邊發箭,從無虛發。如意衛也在他身邊引弓,每一撥弦便似大浪鳴濺,威勢逼人。然而不知自何時起,戰勢陷入危急。楚狂發覺選鋒在後撤,前頭火光沖天,戰號聲中雜著悲鳴。

“玉雞衛來了!”有軍士狼狽不堪地奔回雷澤船中,然而下一刻便被鉛彈打破腦袋。一艘銃船遙遙駛來,五百斤的發熕在其中隆隆噴吐著石丸,帆上繡著雞紋,是玉雞衛的熕船。

那船火力甚重,雷澤船不可近前。言信吩咐道:“咱們正面發紅衣銅炮,牽住他們。同時發快舟數條,繞到後路上船去殺他們頭首!”

楚狂離開女墻,對言信道:“讓我去。”

“楚兄弟,你也要去?你可是弓手!”

“弓手又如何?我也隨師父學了些護身功夫,往時還將你標下打得屁滾尿流呢。”

言信拗不過他,便只得讓他前去。如意衛說:“放心去罷,老身在這兒掩護你。打不過就跑。待誘得蛇出洞,由老身在這兒結果他!”

“您若是能跟我前去,那便再好不過了。”楚狂說,然而如意衛臉上卻忽一紅,道,“老身只擅蔔筮和引弓,若正面和玉雞衛接鋒,憑這小身板卻是打不過的,反倒添亂,在此支援你們便好。”

楚狂乘上輕舟,將弓抱在懷裏,他忽而想到自開戰以來自己便沒見過師父的身影。師父是在何處呢?

此時的熕船爵室之中,燭焰飄搖。

一位老者坐在黑暗裏,闔目沈思。他披一件金紵絲衣,上繡五彩雉紋。

窗外暴雨急雷,狂風飐颶,炮聲不絕,卻能聽到一陣沈穩的跫音。

老者兀然睜眼,緩緩起身,魁梧身影蓋住了燭光,他的手上已套了一雙天山金甲,這是近十年來他最嚴陣以待的一回。槅扇上落下一個影子,在爵室外駐足。

“進來罷,老夫已候你許久了。”老人說。

於是那影子推開門頁,走入室中,燭火沿著其銀面的鏤紋,勾勒出他的臉龐。那是一個皂衣青年,手裏提劍,黑沈沈的,仿佛融進了黑夜裏。

老人望向他手裏的劍,“十數年了,老夫終是等到了與你接鋒之時。只是可惜……而今你不在萬全之態,勝過你也不甚可喜。你已被‘仙饌’蝕得不成人形了罷?”

銀面人微笑,緩緩拔開手上的劍鞘。那是一柄漆黑的劍。老人曉得這劍的來頭,這是一柄天子賜劍,竹山鐵精煉鍛打,羬羊油以煉,喚作“承影”,取的也是《列子》的典故:“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此劍在夜裏揮動時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猶如鬼魅一般。

而銀面人的容顏也確不再似人,面具下的半張臉一邊卻是玉琢樣的英秀,另半邊卻是可怖的炭黑,突突跳動。非但是臉,他的手腳亦然,也似在漸漸腐敗潰爛。

然而銀面人卻不以為忤,笑道:“那又如何?仙山衛做到了後頭,少有能保得人心的。我只是模樣醜怪了些,與病狂喪心之人相比,倒是好上不少,你說是麽?玉雞衛。”

“呵呵,你來尋老夫交手,便是自尋死路。似向時那般在仙山間東躲西藏不好麽?”

“我知我倆間終有一戰的。至少在死前,我應了卻這一切。”銀面人說,將承影劍挽了個劍花,神色釋然。“我已將名號交付予下一人了,在此身死,也不會抱恨黃泉。”

驚雷在海面炸裂,如聲聲戰鼓。急雨好似泉註,打得熕船左右搖曳。電光裏,他們對峙著,宛若鬼魔。老人也笑,獰髯大張,喝道:

“好,老夫來應你的戰!咱們這最非凡的兩人也是時候一分勝負了,看看誰才是仙山峰巔!”

又一聲轟雷響起,電光吞沒了一切。那分立兩側的影子忽而極快地糾纏作一塊,劍光爪影翻飛。窗外長風卷海,雨如決堤,而世人所不曉的是,在那狹窄的熕船爵室正上演著一場驚世之戰,那是一番比船外更甚的狂霖暴雨。

那時的眾人也尚不知曉,在這一戰之後,瀛洲之火將被再度撲熄,一個暗無天日的時代行將來臨。直到數年後白帝之子來到瀛洲,才自死灰中撥弄出星焰,讓火苗再度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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