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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50 雨落瀟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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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50 雨落瀟瀟

快船宛若一柄尖刀,劈破風浪。艙外漸而卷起風雨,像幽鬼在扯嗓呼號。起伏不定的船艙裏,鄭得利將一盞紙燈掛在艙壁上,盤腿坐下。借著燈光,他翻起褡褳裏的骨片。骨片上的刻痕凹凸不平,好似記載著歲月的年輪。

小椒和楚狂已然熟睡,發出海潮一般起伏的輕輕息聲。方驚愚卻默默爬起,走到鄭得利身邊坐下。鄭得利吃了一驚,擡首望見一張蒼白的臉。方驚愚問:“阿利,你撇下咱們到蓬萊之外來,家中該怎麽辦?”

鄭得利笑了笑,含糊道,“不打緊的。爹也盼著我遠游,見見諸仙山的風土人情。”

“咱們此去一行,便無法回頭了。即便如此,你也願意麽?”

鄭得利仿佛被槌子敲了兩下腦袋,沈重地點頭。他忽道:“怎會不願意?能與白帝遺胤同行,也算不枉此生了。其實我本不應叫‘鄭得利’的,是爹在我落草時替我算了一卦,替我改了名。你知道我那原本的名兒叫什麽嗎?”

方驚愚搖頭,鄭得利道:“我本應叫‘鄭承義’,後來爹說,他寧可我安平無事一生,坐收名利,也不要我舍生取義,所以後來給我取了個名,叫‘得利’。”

方驚愚說:“可你還是跟著我來了,是承義而非得利。”

鄭得利赧然:“你被捉走的那幾日,我同秦姑娘正恰在金山寺聽戲,聽得有一句唱詞是‘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我不想渾渾噩噩而活,我寧可轟轟烈烈而死。是朋友便應兩肋插刀,所以我來了。”

方驚愚見他神色認真,不禁動容,說:“多謝你。”又見他珍重地捧著那骨片,遂問道,“這是什麽?”

鄭得利說:“這是爹予我的,說是蓬萊的史書,先人將蓬萊的歷史載於其上。”

“上面寫著什麽?”

“還未解明,這上頭的契文變換字體、文體太多,應是由多人協手寫就。有些文字我不曾見過,興許要到幾座仙山尋人問問。但在我讀懂的契文裏,有些話略顯古怪。”

他將這骨片上實則記載著未來之事告訴了方驚愚,引得方驚愚嘖嘖稱奇。鄭得利又指著一句,道:“這契文說的是蓬萊數十年後將遭雪害,可天象異變,忽有一月白日揚暉吐火,將雪水盡數融化。冰雪化作山洪,將蓬萊吞湮。”

“水害?”方驚愚不由得沈思。他知蓬萊近年來愈來愈冷,風雪將侵,可怎又會生了個水患出來?他忽又想起瀛洲,那裏幾百年前同樣遭遇了水害,莫非這是蓬萊罹難的前兆麽?

“還有更教人難以置信的記述呢。”鄭得利的手指移向一處,“這裏說蓬萊遭逢大難後,黎民死傷相藉,仙宮遭捲地洪流,昌意帝殯天,靺鞨衛、玉印衛為護駕而喪命,蓬萊群龍無首,玉雞衛攝政……”

方驚愚訝然,不禁脫口而出:“怎會如此!”

一旁也傳來一道義憤填膺之聲:“胡說八道!”原來是小椒爬起來了,聽見了這話,忍不住叫道。“那臭雞公怎會統攝蓬萊?”

鄭得利口吃道:“可、可這骨片上記述的其餘事都應驗了,驚愚被指認作白帝遺孤也好,逃出蓬萊也罷……”幾人瞧著那骨片,默不作聲,艙裏靜悄悄的,好似墳墓。還是小椒開口了,聲音發顫,好像害了熱病,“莫非……這上面寫的都是真事?”

方驚愚也不禁憂心,若那骨片上記述的皆是真事,蓬萊真遭了水害,瑯玕衛和其舊部該如何是好?想必鄭家也要遭殃。他擡眼望一望鄭得利,正見其臉色虛白,似也看穿了自己心思。鄭得利支吾道,“驚愚,你是不是在想,若蓬萊真被禍,家中人該如何是好?我倒覺得不必灰心,令尊在幾座仙山裏皆有勢力,我爹也是個神機妙算之人,大抵是不需咱們擔憂的。”方驚愚點頭,可心中依然郁結。

關於這骨片之事,他們仨七嘴八舌議了一會兒,卻也覺一頭霧水,索性暫且放下。鄭得利又道:“驚愚,我還有一事也不明白哩。”

方驚愚看向他。鄭得利作沈思狀,道:“雖說連昌意帝也認你是白帝遺孤了,可這樣一來反而古怪。白帝在八十一年前出關,那時不知他年歲幾何?”

“因史書上載他是少年天子,最不濟也當有十八歲罷。”

鄭得利道:“是了!他那時若十八歲,現今也當是白壽老頭兒了。若按你今年歲數算,他該是七十六歲有的你。你不覺奇怪麽?”

這麽一想確是奇事。方驚愚默然無言,半晌道,“興許他老當益壯,古稀之年尚且精猛。再說了,他出關之時,都能揮動連玉雞衛無法持握的毗婆屍佛,想必是吃了不少‘仙饌’了。‘仙饌’可益壽延年,他有此能耐也未可料。”

說到這裏,他忽聽得一陣嘁嘁的低笑,扭頭一看,卻見楚狂也醒了,像在嘲弄他似的,說道:“七十六歲的爹!”

方驚愚黑了臉,這小子嘴欠得很,要不是自己救命恩人,他真想時不時賞上這廝幾個脖兒拐。

過了片刻,“騾子”又入艙來了,與他們通傳道瀛洲多是暗礁,之後行船將遇大風大浪,恐有顛簸。又道那瀛洲大體是由一圈圈浮在海面上的鐵索連船組成的,瀛洲人多用紅樹造船,愈往中央的青玉膏山,草木便愈豐,造的浮船也愈好。流民居於外圍,以蓬草作船,食欖錢,饑不果腹。因而瀛洲時有兵戈搶攘,海賊眾多,他們需多防備。

他們接下來要去的是較風微波穩的大浮船“鳳麟”,傳聞船上有一位巫覡,名喚“如意”,她從不拒外人進入瀛洲。

方驚愚聽了這些話,心裏嘀咕,這巫覡叫“如意”,仙山衛裏位居第六的恰是如意衛,傳聞居於蓬萊之外,這是巧合麽?

忽有一陣大浪打來,船身劇烈顛簸,打斷了他的思緒。外頭的兵丁叫道:“降帆!降帆!”

頃刻間,視界山搖地動,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整只船捉住,拼力搖晃一般。只聽得雷鳴滾滾,如萬獸齊鳴。暴雨如註,打在船上,炒豆子般劈啪作響。可怖的震顫裏,眾人驚叫著跌作一團。

方驚愚伸手抓住毗婆屍佛。這刀沈重無匹,當日揮動它時他使盡了全身氣力,險些折斷手骨,如今拿它作錨,穩住身形,倒也有些用處。然而風潮顛來簸去,他還是禁不住松手,脊背重重撞到艙壁上,一陣昏眩。

忽然間,他覺得有人死死揪著自己的衣衫,睜眼一望,卻是掛一副憂心神色的楚狂。這廝平日裏涎皮涎臉,緊要關頭倒還想著回護自己。方驚愚也伸手捉住他,兩人在昏晦的船艙裏隨著風浪緊貼著身軀,兩顆心怦怦直跳。風雨喧闐裏,方驚愚忽聽得楚狂問道:

“‘憫聖’……是什麽意思?”

“什麽?”

海唑聲大響,仿佛數萬口洪鐘被同時敲響,回聲重重疊疊。方驚愚只隱隱聽見他說話,卻聽不清。可即便如此,心裏卻無由地一抽,忙捉著他臂膀問道:“你說什麽?”

楚狂欲言又止。在出鎮海門前,他曾與瑯玕衛打過照面,那時瑯玕衛叫他“憫聖”,還自稱作他爹……方家小院裏,方驚愚供奉的靈位上寫著“先兄方憫聖”……楚狂不能再細想,一陣劇烈的頭痛仿佛斧子,劈破他的腦殼。忽然間,他短促地呻吟一聲,闔上眼,臉色慘白。

方驚愚見楚狂面色不好,也不敢再追問,只當方才是聽錯。楚狂猛地攥緊他的手,汗如雨下。他被攥得生疼,也不敢撒手。兩人的身子像糊了一層糨子,在翻覆的黑暗裏靜靜地緊貼著,誰都再不作多想。

海吼持續了二三日,方才停歇。不知過了許久,船外雖仍下著瀟瀟冷雨,然而卻比先前寧靜許多,眾人方才敢出艙門。出了門後他們大吃一驚,只見此船竟似老了數十年一般,船帆爛囊囊著,桅桿險些折斷。“騾子”見他們出艙門,趕忙快步而來,為他們備了襏襫,教他們披在身上。

方驚愚不由得暗暗心驚,按“騾子”所言,他們方才遭受的顛簸尚輕。待風海流改向,後來進瀛洲的船隊將受更可怖的風暴沖擊,也難怪“騾子”信誓旦旦道玉雞衛近期不會追及他們。

天穹滿布鉛灰色的厚雲,其中轟雷飄電,仿佛永不會絕。溟海浩蕩無邊,雨線連天接地,海水漆黑,穹頂也晦暗,好似連成一片,有種天之將傾的況味。方驚愚首次見這廓大景色,一時心驚肉跳。遙眺遠方,卻見無數浮船圈圈層層,猶如眾星拱月,簇住青玉膏山。由於天頂烏雲不散,每一條游船皆著燈火,無數燈盞掎裳連袂一般,匯作一片光明,好似一叢巨大篝火。

“騾子”指著那景色,道:“諸位請看,這便是‘瀛洲’。”

瀛洲終年落雨,被海吼、颰風環繞,仿佛永無響晴之日。此時方驚愚同船上兵丁打了招呼,與眾人一齊下了快船,才發覺在此處袯襫乃是不可或缺之物。這兒的夜比蓬萊的更深沈、濃厚,難以撥散,全賴浮船上的風燈照明。浮船上刷了防水桐油,但外圈的流民無錢填抹油泥巴,所造的蓬船多被海水浸爛,散出一股黴味,如雕瘵老者。各船之間有巨大的鐵索相連,有輿隸在喊號子,將牽船的鐵索的一端拉起,接到另一道鐵索上。

眾人披著蓑衣,走過鐵索相連的浮船,只覺身上經雨一打,甚是冰冷。便是在這樣的冰雨裏,竟也有不少流民、餓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無知無覺。

“騾子”向眾人輕聲道:“雖在蓬萊之外,但這瀛洲絕不是片世外桃源。諸位看到的這些人,皆是在蓬萊無處容身的‘走肉’。”

鄭得利也小聲問道:“我聽聞這裏是私跨天關後被捉住的‘走肉’的去處。這些輿隸比在蓬萊裏過得更淒慘,是麽?”

“不錯。這裏便似監牢,是有罪之人的容身處。居於此處的,除卻時而來尋花問柳的顯貴外,九成皆是輿隸、下等人。諸位請看這些‘走肉’身上的奴印。”“騾子”說著,暗暗向他們使眼色,於是他們才知在瀛洲,連臧獲也是分門別類的。做軍丁的刺鷞鳩紋,做農戶的烙沈牛紋,行商的是鳥紋,至於最低賤的一類——

“騾子”悄悄指向浮船上趴伏的一人,齒落發蓬,竟被別的輿隸用鐵鏈子牽著,不住踢打嘲弄,卑葸地跪地爬行。

“那便是最下等的輿隸,身上刺犬紋,性命賤如蓬草。在瀛洲有此印之人,便意味著旁人可對他為所欲為,虐打也好、砍他肢軀頭顱也罷,也無人會管束。”

那烙犬紋的輿隸連連哀叫,小椒方想沖上去救下他,卻被“騾子”攔下,低聲道:“莫要打草驚蛇。”

正說話間,那輿隸竟一頭栽倒在地,斷了氣。其餘人見了,倒覺乏味,將鐵鏈丟下,還往他屍身上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

眾人看得不忍,雖想上前幫忙掩埋屍首,可瀛洲無土,連立個墳包也做不到。“騾子”輕聲說:“咱們走,一會兒有清道夫前來,會清走屍首。”

於是一行人只得按捺心痛,隨著“騾子”離開那輿隸。那屍體在冷雨的擊打下靜靜地臥著,像一塊幹癟的鼓皮。方驚愚發覺楚狂沒跟上來,回首一望,卻見他還站在那輿隸身前,於是便返身回去捉他的手,說:“走,咱們現今是異鄉人,不可貿然行事。”

楚狂點點頭,邁步便走,步子細而碎,反而比他走得更快。方驚愚最後看了一眼那冰涼的屍首,雨水打濕了其臂膀上的犬紋烙印。他忽覺眼熟,擡頭一看,卻望見楚狂垂頭理了理茅蒲,露出一截蒼白的頸子,那頸後兀然烙著一只焦黑的奴印。

楚狂素來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然而方驚愚能隱約猜到一二。

那烙印像一只黑洞洞的眼,悲哀地望著這滄涼的天地——楚狂頸後被烙上的,也是最低賤的犬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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