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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 吹灰尋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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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 吹灰尋縫

數日後,官署三堂之中,靺鞨衛坐在團花藤心椅上,閉目沈思。

許久,他慢慢睜開眼。眼前案上置著一漆繪劍座,架著一柄劍,蟒皮裹黑檀木鞘,劍鐓上刻著釋龍紋。脫鞘一看,劍刃瑩白若雪,這正是先帝的佩劍——“含光”。

這是自方驚愚手上奪來的劍。方驚愚現今已以身為白帝之子的罪名被收於內監。當日靺鞨衛看到陶少爺胸膛上用劍鞘打出的刻印時便已想到:瑯玕衛素來珍視這柄先帝賜劍,往日自己同玉雞衛圍困他時,瑯玕衛曾將此劍亮相一回,可之後便裝癡作傻,一口咬定此劍不在自己手上。仙山吏們幾將方府地皮刮了三尺,終是一無所獲。

可此劍卻出現在了方驚愚手上,這是為何?

話不必說,定是瑯玕衛將此劍交托給了方驚愚。然而靺鞨衛知他視此劍為命,絕不可能將先帝賜劍贈給一個與方府斷絕幹系的孩子,除非那孩子同白帝緣分匪淺。

靺鞨衛明白,這不是巧合。他幾可篤定,方驚愚就是白帝遺孤。

他正思緒翻湧,禁子卻前來報道:“靺鞨衛大人,方驚愚願招了!”

靺鞨衛猛然擡目,臉上現出喜色:“好!”

“只是他說,要見到您方肯伏法……”

“帶我去見他!”靺鞨衛拍案而起。

為能早些接到方驚愚認罪的消息,靺鞨衛向玉印衛打了招呼,在官署三堂裏盤桓了幾日。這幾日裏他心急如焚,坐也坐不安穩,烙餅翻面似的,時時起身蹀躞。

這時他隨獄卒入了內監,只見此地汙水橫流,墻面上血跡斑駁,光景倒像一幅寺廟壁畫裏繪的地獄圖,只是暗慘慘的,連小窗裏洩進的光都臟了似的。

方驚愚正被鐵鐐鎖在墻上。幾日不見,他蓬頭亂發,血跡染在身上,紅一塊黑一塊,似是穿著一件百衲衣。他面龐青紫,然而神色卻和鐵一樣,又硬又冷,不曾變過。獄卒熬審他,用“掉柴”法,拿杖子擊他手腳,這些日子來不知打斷了多少木棍。靺鞨衛站在監房外,揚聲喝道:

“方驚愚,你可知罪否?”

方驚愚閉著眼,半晌才道:“下官知罪。”

靺鞨衛不想他竟如此幹脆,沈默片刻,笑道:“這回倒識時務了。驚愚啊,伯伯同你是故交,怕你在這裏耽擱太久,傷勢沈重,捱不過今冬,所幸你這回夠爽脆。你說說看,你犯的是何過?”

“《蓬萊律》中道:‘甲弩矛矟、旌旗幡幟及禁書寶印之類私家不應有者,是名犯禁之物,彼此俱罪之贓以下,並沒官。*’”方驚愚道,“在下私藏寶劍,未報蓬萊府,確應受罰,還請對在下用褫奪撲責之刑。”

靺鞨衛的笑容凍住了。

這自然不是他欲要聽到的答案。他想讓方驚愚親口承認自己是“白帝遺胤”,懷抱異心!

“六說白道!你藏的是尋常寶劍麽?你藏的是先朝天子之劍!”靺鞨衛不禁失態,臉皺得似樹皮,前邁一步,狠狠踹在鐵欄上,怒吼道,“此劍緣何而來,是瑯玕衛給你的麽?”

方驚愚故作迷茫:“家父竟也有此劍麽?在下識淺學狹,確也不知此劍的來頭,只覺這鞘上花紋好看,還以為那上頭刻的是元吉呢,便收在了身邊。”

“我問你這劍是自何處來的!”

“從覓鹿村的死人堆裏撿的。”方驚愚道,“那時天黑,同‘大源道’教主交手時,在下的劍不慎折斷,便自地上撿了一把。至於那劍長得什麽模樣,我也未細看。”

一派胡言!靺鞨衛氣得七竅生煙。他已知瑯玕衛絕不似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戇直,而方驚愚也定不會是個沒心計之人。一旁的獄卒提起木棍,重重掊擊方驚愚臂膀,喝道:“胡說八道!你不可能不認得劍上的天子紋記!”

方驚愚悶哼一聲,半晌後道:“我是個白丁,真不識得。何況即便要認得,也只認得今朝天子,哪知先君圖樣?”

獄卒們面面相覷,一時噤啞無聲。有人暗暗心焦,本以為將這小子拷訊幾日,終於逼得他自陳,能立時畫押定讞了。不想這小子竟奸嘴滑舌,鬧這一出!但一想這廝往日裏在蓬萊府作筆錄時是出了名的字跡醜陋,說他見識短淺這話竟也有幾分可信。

“又是瞎三話四!覓鹿村怎會有天子佩劍?”有獄卒冷喝道。

“覓鹿村裏有‘大源道’教主,大多教徒也在那裏踞守。他們本就有謀逆之意,有先君之物也理所當然。”方驚愚倒回答得理直氣壯。

靺鞨衛在監房前踱著步,只覺狗扯羊腸,心亂如麻。

他本想以謀反或謀叛給方驚愚定罪,再以此向昌意帝邀功請賞,因而不可對方驚愚用能斷送性命的大刑。若定下了謀叛罪,便能立時處決,然而若是其餘罪名,只得等一月之後由國師坐纛的行戮之期再行處置。

“你就是白帝遺孤,這事你承認否?”

方驚愚道:“下官只是才蔽識寡,不認得先君紋樣,才錯留了其佩劍,怎麽一宿又成了白帝子息?下官是方家之子,雖已離家,但瑯玕衛確是我生父。”

“我幺孫曾見你與反掖之寇勾結,你存有大逆之心!”

“你孫兒可有物證證明我欲謀反?他在何時、何地撞見的我?他斷腿之時,我恰與玉印衛大人在演武場習刀,莫非您要疑玉印衛大人撒謊麽?若無物證,便是誣賴。除非您喚他前來,同我當堂對質。”

說到此處,方驚愚微微一笑,笑意似盈天皓月,清寒靜澹:“我忘了,賢孫正在九幽之下,倒是死無對證了。”

靺鞨衛渾身顫抖:“你……你!仙山吏搜得你屋中有‘大源道’書冊!你信奉妖邪巫教,包藏逆心!”

方驚愚道:“那是下官在覓鹿村收繳的,只是這段時日重病養傷,還未來得及上交。您若不信,有當日同去覓鹿村的幾十位仙山吏兄弟作證,下官確是自那處回來後便昏迷不省,直到前幾日方能坐起,有些氣力。”

靺鞨衛暴著一對蝦眼,怒火中燒。

他感到自己便似立在一堵堅墻之前,方驚愚防守嚴密,滴水不漏。雖也能以私藏白帝之物的名頭給其定罪,然而手頭上現有的物證無法證明此人就是白帝之子。若沒有足夠的物證,哪怕將此人屈打成招,可當送到昌意帝面前之時,他定會當堂翻供,反咬自己一口。這樣一來,當年自己與玉雞衛犯下的弄混白帝遺孤的過錯便會被追究,得不償失。

忽然間,靺鞨衛感到騎虎難下。

他快步走出內監,雙拳攥得死緊,也不及等轅車韝好,吩咐一眾仙山吏隨行,便策馬趕往方府。先前他曾命人去打探過一回方府,可府中下人態度強硬,雖多是缺眼少耳的老仆,卻不乏昔日隨瑯玕衛出生入死的練家子,於是吏卒們被打得滿地找牙,無功而返。

靺鞨衛暗想,當務之急是取得瑯玕衛的骨片。一柄白帝之劍不能證明什麽,同樣的,“滴骨法”也只能驗明方驚愚並非瑯玕衛之子,但當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時,想必昌意帝也能信任自己的說辭,相信方驚愚便是白帝遺孤!

然而在行到方府之前,一陣哀戚的挽歌便遙遙飄來,“……露晞明朝更覆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唱的是《薤露》。一道發引行列從漆門裏走出。挽郎執緯而行,牽出雪白靈車。一位老婦將喪盆摔到門前。

靺鞨衛楞了神,立時下馬。隨行的仙山吏們也紛紛上前喝道:“怎麽回事?方家死了什麽人?”

那發引行列裏的素衣老仆見靺鞨衛前來,慌忙上前跪拜:“回大人,瑯玕衛……方懷賢大人已然就木,已停靈夠了時日,今日出殯。”

“瑯玕衛……已亡過?”靺鞨衛瞠目結舌。

他聽聞瑯玕衛素來沈屙纏身,又有瘋癥,確是命不久矣,但怎會在這個當口去世?老仆抖索著手,將書著瑯玕衛生卒年月的殃書奉上,他看了一眼,將其揉作一團,丟在地下,忽而雙目圓睜,大喝一聲:“停下!”

出殯的侍從們止了步,面面相覷,一片茫然。靺鞨衛快步走向柩車,掀開車篷,一副松木棺材現於眼前。他不顧仆婦們哭天搶地的阻攔,抽出鐵鉤,鉤去棺上七枚大釘。

即便是死了,他也要拿到瑯玕衛身上的骨頭,對方驚愚行“滴骨法”!

忽然間,靺鞨衛楞住了,他看到棺木裏空空蕩蕩,只中央放一只小楠木盒。用鐵鉤撬開一看,裏頭竟是骨灰,無一骨片。

仆婦在一旁囁嚅道:“老、老爺囑咐,肉身易腐,不如仿儀渠之俗,聚薪燃之,尚能登遐……”

“尋常的火哪能燒盡一個人?瑯玕衛一定還有骨渣,你們將它藏去了哪兒?”靺鞨衛咆哮道。

“都、都沒了。老爺吩咐過,此事關切他身後潔凈。若有燒不盡的殘骨,務要錘碎,覆投之以火。如今的老爺確是……只有這一盒骨灰了。”

沈默持續了許久。寒風裏,老人忽而哈哈大笑,那笑聲甚而比三十六位挽郎的齊哭聲還要洪亮。

良久,聲音戛然而止,靺鞨衛捧著那楠木壽盒向後倒去,兩眼翻白,昏死在地,便似一抹燭火被驀地吹滅。

【作者有話說】

老奸巨猾方家父子

*參考《唐律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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