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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螳螂捕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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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螳螂捕蜩

屋內燈火通明,舞姬們皓齒輕歌,蠻腰曼扭,如嬌美春蘭,在紅氍毹上盤旋。

她們面上噙笑,脊背上卻沁出細密冷汗,只因兩道冰刃似的目光正在她們之間逡巡。

一位白發老者偃於水磨花梨木桌後,慢慢地吃著玉醑酒。良久,他徐徐開口。

“玉印衛吶,是老夫三番兩次的來攪擾你了。蓬萊分明是你的轄地,你不會覺得老夫是在鳩占鵲巢罷?”

桌邊的黑衣老嫗淡漠地開口:“這話倒生分了,仙關之外苦寒,您在外鎮守,替蓬萊解了不少困厄,蓬萊向來恭候您大駕。”

黑衣老嫗是玉印衛,仙山衛中名列第十,刀法卻獨步天下。此時的她坐在桌畔,便似一柄入鞘的刀,氣勢沈靜卻鋒利。

老者嘆氣:“不錯,蓬萊之外是一片荒土,兇險四伏。也正因如此,當年白帝不惜耗資甚巨,也要從關外運回桃源石鑄成天關,命閽人死守,為的便是不教關外風雪侵透蓬萊。可玉印衛,你也發覺了罷,八荒終究要變為凍土。”

“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凡人怎可左右天災?我只得盡好本分,死守蓬萊,在此地抱存薪火。”

老人笑了,目光穿過層疊如雲的舞姬,仿佛投向了往昔。他道:“你所言不虛,可蓬萊人雖如此作想,白帝卻逆民意而行,因而他做了暴君。但先帝雖無美稱,卻註定會青史留名,老夫也想了許久,這究竟是為何。”

“為何?”

“因為那是白帝!他生來便是天縱的狂徒。玉印衛,你年紀尚淺,不曾躬逢其盛,識見過白帝的雄風華彩。八十一年前,他不過是冠了巾的年紀,豐姿俊朗,端嚴畢備,不顧舉國之聲,悍然出征。五位當世的仙山衛跪於鎮海門前,欲借死諫令其止步。然而白帝抽出一刀,一揮阻斷來路,其力斷山隔海,天壤為之震怖,無人不敢拱服。那刀至今仍插於鎮海門桃源石上,名為‘毗婆屍佛’。”

“為何叫‘毗婆屍佛’?”

“經籍有雲:‘有佛出世,號毗婆屍佛,聞是佛名,永不墮惡道’。此刀以英山赤金所鑄,熔煉龍骨,嵌珠鱉之目,傳聞剛猛異常,能殺盡一切惡鬼。然而刀柄燙如火燒,連老朽都無法將其拔出。”玉雞衛嘆道,“可當年的白帝卻能將其輕盈揮舞,便似是操著一雙筷箸!”

老嫗沈默了,連武藝躋峰造極的玉雞衛都無法拔出白帝的毗婆屍佛刀,這柄刀與白帝一般,如今已成為了一個古舊的傳說。蓬萊的繁盛之景也已然過去,與白帝的歷史埋湮於塵煙中。

但她的腦海裏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了一個念頭,那念頭很快流向舌尖,化作字句:

“天符衛……足下以為何如?”

此話一出,玉雞衛的雙目突而精光大放,目光如灼灼烈焰,射向老婦。

老婦平靜地問:“天符衛可拔此刀否?”

天符衛!

這個名字似驚雷一般在玉雞衛心頭轟響。數十年了,他已太久未聽聞過這個名字。但此人曾如天上璨星,光煥宸翰。那是仙山衛裏真正的翹楚,舉世皆驚的天才,即便不服食“仙饌”,也擁有一手古昔莫二的劍術。史稱昌意帝誅殺了十位仙山衛,實則並非如此,九位仙山衛早已轉投昌意帝麾下,唯有天符衛伴著白帝一同出關,一路披荊斬棘,自始至終護衛帝輦,最後卻身死溟海。

“若天符衛再世,約莫是可以的罷。”老人輕輕闔上雙目,仿佛蓋上了一段塵封的回憶,“仙山衛中,唯有此人可與白帝並肩。便是史官對先帝口誅筆伐,卻也不得不認其與天符衛的過人勇毅。”

他接著道:

“史冊中載:此二人出世,便似‘蟄龍鳴雷,山河氣壯——地載靈毓,天縱驕狂!”

隨著那高亢的念誦聲迸發,燈火忽而一顫。

突然間,琵琶弦斷,像有人瞬時掐滅了天地二儀間的一切聲息,璈管歇了,席間落入一片死寂。

老人面色灰敗:“只可惜吶,那已是往昔。天符衛身死,白帝也已山崩。”

老婦扭頭向優伶們喝道:“怎的回事?為何止了奏樂?”

奏樂小伶慌忙跪地:“大人見諒,是妾落手重了些,不慎斷了弦,掃了二位的興,實是罪該萬死!”

“不必奏樂了。”玉雞衛道,“老夫已賞了一場好舞,又追憶了一回故人,今夜已心滿意足。”他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位舞姬。那舞姬高挑的個兒,俏臉塗脂,如日昃夕霞,著羽袖白衣。“你的舞甚好,似游龍驚鳳。舞步尤然靈動,飄然欲仙。”

舞女趕忙插燭似的下拜,“得您青眼,實是小女子萬世殊榮。”

玉雞衛感嘆:“雖說除卻舞步外,其餘之處略顯青澀,可這樣曼妙的舞姿,竟在這兒隨意教人看了去,實是可惜。”

他微微頷首,便有龜奴跪進一只大琺瑯盒,裏頭盛滿黃金。玉雞衛將黃金傾出,燦光瀉滿一地。

“把這些黃金予了鴇兒罷,這支舞往後便由老夫獨享。”

舞女連忙叩頭拜謝,不免得熱淚盈眶。她生來便淪落煙花之地,終在今夜得以脫身,能在往後侍奉人中龍鳳的玉雞衛,她在今夜可謂一步登天。

“過來罷,讓老夫好好瞧瞧你。”玉雞衛招手,賜她坐席,於是舞女在眾舞姬艷羨的目光裏趨前。她屈膝坐下,裙裾下露出潔白如羊脂的腳踝。玉雞衛沒有打量她的容顏,卻在看著那一雙方才仍在踩出艷麗舞步的玉足。

他伸出糙厚而遒勁的大手,慢慢地撫摩著那一對纖足,像是檢視,而無欲念。舞女面紅耳赤,卻不敢動彈。

突然間,屋中迸發出一陣淒厲之極的慘叫!

血花飛濺,一點猩紅濺到了老人臉上。那張皺紋遍布的臉寧靜無瀾,卻猙獰如阿須羅。

玉雞衛將一雙斷足捧起,放入大琺瑯盒中。在他身下,舞女渾身染血,兩足已斷,斷口可見白骨,正汩汩流著血。

老者微笑:“老夫將這支舞帶走了,鴇兒不會有異議罷?”

“不……不會!”

舞姬們見了,一個個如墜冰窟,卻不敢逃,刷地跪倒了一片。

“那便好。將這裏掃凈後你們便退下吧,老夫要同玉印衛及她的愛徒用膳了。”

龜奴們進來,輕手輕腳地將那舞女擡走,像擡走一件貨品。在玉雞衛眼裏,這醉春園裏無人不是貨品,他只取用最好的一件,去蕪存菁,便似他從舞女身上取下一雙美足來一般。

舞姬們面無人色地退下,自始至終,那黑衣老婦都冷冰冰地坐著,對玉雞衛的暴行熟視無睹,宛若雕像。

玉雞衛端詳著盒中那對染血的纖足,滿意地點頭。良久,他忽而出聲:

“玉印衛,老夫方才雖說白帝不再,過往已成遙不可及的傳說。然而你駐守蓬萊這些年,應是見過些良才美玉罷?”

“見倒是見過的,只可惜他們皆未事雕琢。”

“呵呵,想必今夜來的人便是這璞玉中最好的一塊,你收留的這位愛徒叫什麽名字?”

老婦閉著眼,擲地有聲:“他叫方驚愚,瑯玕衛之子。年弱時,他棄家門而出,流落街頭,如喪家之犬,是我將其收入門下,授他以刀術。”

老人的眼亮起來了,似兩點熒然的幽火。他想起那個在白草關外持刀脅迫他的緇衣青年,與玉印衛如出一轍的清寥,目光凜冽如霜風。

“噢,方驚愚!”他哈哈大笑,“是叫這個名字!”

————

屋外,月光滿庭。

一位緇衣青年站在廊上,面容冷峻。

方驚愚看著眼前的人影,疑竇如海波般在心頭拍擊。

他今夜是應玉印衛之邀而來,因為他是玉印衛的親傳弟子。他在白草關守了十天半月,卻未尋得分毫閻魔羅王的蹤跡。此事教他意冷心灰,不禁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又因刀劍被玉雞衛徒手捏碎,回到城中後又大費銀子打了一套劍,往後幾月只能縮著肚子吃米糠,他已是心裏沮頹,神倦體乏,師父卻在此時約見他於煙花柳巷之處。方驚愚雖滿心不喜,卻不得不應這番酬酢而來。

而當他推開一眾妓子的簇擁,好不容易擠上樓來時,他卻見有人倒掛在勾闌上,似正在鬼鬼祟祟地圖謀著某事。

於是他拎起了那人腳踝。方驚愚臂力甚強,做此事倒毫不在話下,可果不其然的遭了一頓臭罵。那被他提起來的人叫道:

“你他娘的,你的眼是被驢入了麽?提我起來作甚!”

方驚愚說:“我瞧那驢是先入了你的嘴,不然怎吐得出這些臟字兒來?”

又說了一句話,“我看這兒黑魆魆的一片,卻有兩條腿吊在這裏,怕是什麽人尋短見,便先眼疾手快地提上來了。不想這人不感謝我,反倒大吐臟水。”

那人勃然大怒,翻身跳起來。方驚愚望見了一張大花臉,被鉛粉和胭脂抹得紅白相間,像一只年畫裏的小鬼。他插手問道:“你是誰?”

“你提老子起來,老子還沒拿你是問呢!”那人叫囂道,跺著腳,方驚愚卻感到其目光在警戒而疏冷地打量著自己。他們曾打過照面麽?

“我是捕吏,瞧你這行跡可疑的模樣,正想逮你上公堂呢。”

那花臉人呵呵笑道:“捕吏!堂堂捕吏到青樓裏嘗鮮啦!你再同我扯皮拉筋,我便將你逛戲子房的事捅出去,說你腔子包不住一顆淫心,夜禦十個相公!”

緇衣青年哼了一聲,知道此人便是街巷裏常見的潑皮無賴,愛對人糾纏不休。他又問:“你吊在那裏作甚?”

“我做什麽幹你屁事?我在看小廝兒洗屁股呢!你擋著我賞臀了!”

聽這人胡言亂語,方驚愚也不欲與其多話,扭頭欲走。廊上有青衣女侍快步而來,恭敬地喚道:

“是方公子麽?玉雞衛與玉印衛兩位大人正在廳中候著呢,您隨我來。”

方驚愚點頭,擡腿便走,誰知卻被那花臉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麽?”方驚愚回頭,冰冷地問。

花臉人道:“我改主意啦,男人屁股也沒甚好看的,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玉雞衛和玉印衛,還想進屋去吃席。”

方驚愚的目光像刨刀一般將這人上下刮了一遍:“我見過你麽?”

不知怎的,那人聽了這話,渾身一僵,似被貓逮著的耗子。“沒、沒見過。”

楚狂心裏打怵,那日他與方驚愚纏鬥時刻意壓著嗓兒,又遮著臉,現在也不知方驚愚是不是足夠敏銳,看穿了自己的偽飾,知道自己便是那位臭名昭著的逃犯“閻摩羅王”。

但方驚愚似是沒認出他來,只是道:“既沒見過,不是我的熟人,我憑甚向仙山衛引薦你?天底下想見他們的人海了去了。”

花臉人狡辯:“實不相瞞,小的是今夜園裏請來的戲班小唱兒,方才光顧著蹲茅廁,錯過了入房的時機。這不,小的怕玉雞衛大人怪罪,想借借您的光,免了責罰。”

方驚愚卻道:“你哪裏是要進去唱曲?你分明是要去殺人。”

楚狂渾身一顫,卻見方驚愚神色靜淡地攤開手,一柄木工斧躺在掌心。

於是楚狂猛地自身上摸去,卻發覺原來系於腰後的木工斧已不翼而飛。

“你不是捕吏麽?手腳這般油滑!”楚狂惱道。

方驚愚將木工斧用帕子包好,收入懷中,“是你毫不設防。”

他用力一掙,脫了楚狂的手掌,又喝令道:“算你走運,我今夜忙著應酬,還沒空閑。你在這裏乖乖站著,待我出來了再細細盤查你。”

“噢。”楚狂果真乖乖地杵在原處。

方驚愚向前走去,廊子盡頭洩出一線金絲般的亮光。萬字紋榆木門輕啟,素馨香風迎面撲鼻。屋內燈燭熒熒,花梨木長桌後端坐著一位老者。

方驚愚眼皮一跳,那老者精神矍鑠,正是昔日自己持刀威脅過的玉雞衛。

玉雞衛見了他,哈哈大笑,聲音像長鼓,訇然震鳴:

“來者何人?”

“仙山吏方驚愚。”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玉雞衛卻搖了搖頭,“不,老夫不是在問你,而是在問你身後的人。”

緇衣青年心中一顫,他的眼前忽而閃過一線寒光。有人不知何時已潛伏至他身後,悄無聲息地抽出了他的佩劍,劍刃不及瞑目,已然架上他的脖頸。

方驚愚微微側頭,餘光瞥見了一張大花臉,是方才自己在廊上碰見的那人。

“卑鄙無恥!”方驚愚低聲罵道。那人果真不是什麽小唱,而是別有用心的刺客。

那花臉人嘻嘻笑著回敬道:“是你毫不設防。”

此時玉雞衛又高聲問道,“來者——何人?”

楚狂自黑暗裏持劍而出,他挾持著方驚愚,臉上紅白相間,塗抹得滑稽怪誕,笑得如同惡鬼。

“也不是什麽人,不過是你的老仇家——”

他邪獰地道。

“一個要在今夜殺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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