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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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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血

“我這一生都是罪孽。”

依窗坐著的女子美麗而蒼白,她已不剩多少時間,她說她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身體卻支撐不了她走那麽遠的路,最終就只能坐在窗邊看一看房間外的世界,就像她這一生一樣,困於囚籠,身與心都無法解脫。

一只小手輕輕晃著她的衣擺,祈求道:“娘親,你不要走,一直跟華亭在一起,好不好?”

女子卻沒有回應小華亭的期待,她總是不肯直視自己的女兒,每當女兒犯頭疾的時候,她就會比平常更加痛苦,那種痛苦卻並非是對女兒的心疼,而是對於己身罪孽更加清晰的感知,相比於小華亭,她似乎更願意去關心與她沒有血緣的小阿塵。

但小華亭還是依戀著她,因為她知道母親雖不願直視她心裏還是在意她的,母親會給她縫制貼身的小衣,也因為相比於母親,據說是她父親的那個人更不願意搭理她。

她生來好像就該是被嫌棄的,她的出生是罪孽嗎?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母親,母親對於被困在玘山似乎很痛苦,好像對父親充滿了怨言,但是當父親過來時,她又會露出極為少見的笑容。

愛怨交織,明知不可卻還是控制不住感情,於是愈加自覺罪孽深重,郁結於心,身體越來越虛弱,世上最好的醫者都挽救不了她的頹敗。

小華亭很傷心。

一只溫暖的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芷蘭道:“晚上想吃什麽?蘭姨給你做。”

只有三四歲大的小阿塵也在她身邊,奶聲奶氣道:“姐姐不要哭,給你吃糖。”

小華亭接過那糖,得到了些許安慰,不再只是傷心。

母親還是走了,她的魂魄大概終於能夠飛出玘山,解脫了一身的罪孽與枷鎖。

父親要把小華亭接出玘山,帶她去一個叫做“皇宮”的地方,她的母親死去之後,她才得以見到天日,臨走之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臺階上的小阿塵,她問:“阿塵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父親露出嫌惡的神色:“不必管她。”

而小阿塵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們,不哭也不鬧。

這個時候小華亭不知道芷蘭已經死了,更不知道芷蘭因何而死,所以她也不知道小阿塵的心裏在想些什麽。

她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她不明白自己的父親,從前父親去玘山時,眼裏只有母親,沒怎麽搭理過她,在母親走了之後他才想起來小華亭是他的女兒,才突然對女兒有了慈愛與關心,給她住華美的宮殿,給她一個公主應該有的尊榮,給了她最為尊貴又頗具爭議的封號,仿佛在補償,又似乎是在她身上寄托著對摯愛無法言明於天下的感情。

在他心裏玘山行宮裏的女人就是他的皇後,他卻不能光明正大給她皇後應有的一切,在她死後大受打擊,於是便瘋狂補償在他們的女兒身上,不顧忌朝臣的非議,宛若一個失智之人,大約從這裏開始,他的行為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

很多人都說皇帝變了,說他以前算不上一個明君,但至少還算勤勉,玘山女子離世之後他就變得渾渾噩噩、荒廢朝政,人們私下議論都覺得是那女子的錯。

這讓小華亭很是生氣。

實際上,從他不顧一切愛上玘山女子之時,他就已經是一個偏執不可理喻的瘋子了。

但這又怎麽能算是女子之錯?

華亭在宮裏的日子並不好過,或許是因為頭頂的封號,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個名號太大,總有人看不得她的存在,父皇的偏愛並不能讓她不受任何傷害,她只好自己抵禦傷害,她很有韌勁,並不懼怕那些針對她的詭計暗箭,只是內心還是會有脆弱之處,她總是想念在玘山的日子,想念母親,想念對她很溫柔的蘭姨,想念像個糯米團子一樣的小阿塵。

可是母親死後蘭姨不知為何也死了,父皇又遷怒小阿塵,把阿塵丟在玘山行宮,後來又扔進冷宮裏不管不問。

華亭花費了很多心思才勸動了父皇把阿塵從冷宮裏放出來,為此她總是覺得自己的力量太小。

與淑妃太子等人的交鋒,也讓她越來越明白權力的重要,阿塵又常跟她說:“姐姐很聰明,也很強大,不比任何人差,為什麽你不是太子?我覺得你才應該是太子。”

她也在想:我的文才武略不比任何一個皇子差,我還是父皇的第一個孩子,為什麽我不是儲君?

於是她一心奪嫡爭儲,一心想要繼承皇位。

她對皇帝的感情很覆雜,看起來對她無限疼愛給了他諸多榮寵的父皇從不願給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她想把阿塵接出冷宮,求了一遍又一遍父皇都不肯答應,讓她費盡了周折;

父皇明明知道阿塵對她來說有多麽重要,卻在她離都平亂南疆之時,把阿塵定為了和親公主,要把阿塵送給赤漩的老皇帝當禮物;

她想做儲君,為國征戰,歷經千辛萬險擊敗赤漩,付出了那麽多,又把意願表現的那麽明顯,父皇卻始終不同意她為儲君……

為什麽?

父皇不是疼愛她嗎?

她不夠優秀嗎?她的文采、她的武功、她的政.治能力不夠嗎?她不能擺平朝臣嗎?她為大黎子民考慮的不夠多嗎?

為什麽不願意讓她來做儲君?

這到底算偏愛嗎?

她心底不是沒有怨氣,可在她強大的外表下,有些時候內心卻感覺自己與世不容,總想要抓住些什麽,她身邊重要之人一個一個離去,便愈加珍惜僅剩的溫情,哪怕有些溫情實際上虛無縹緲。

皇帝到底是她的父親,她不想對他用上太過強硬的手段。

……

是夜,喻尺夜和練清竹欣賞夜景歸來,剛要入睡,宣鳴卻過來報上了一件事:“將軍,六殿下欲奔逃出營,已被守衛攔下。”

為防意外,喻尺夜率軍往霖川推進的時候特意把南宮及路拎到了眼皮子底下親自看著,沒想到還是有意外發生了。

他沈了臉色:“多安排幾個人守著他。”

“是!”

“發生何事?”練清竹臥在榻上,很有些困倦了,這一個多月他沒有清閑過一時半刻。

“南宮及路那邊出了點問題,”喻尺夜道,“我去看一眼。”

練清竹打算跟他一起去,從被子裏爬出來一半,又改變了主意:“去吧,我等著你。”

喻尺夜俯身親了他一下,給他把被子蓋好,穿好外袍出了營帳。

……

“我看病時需要安靜的環境,不能有旁人在。”

寢殿內的宮侍都被清了出去,南宮華亭也只在殿門口等候。

龍晨獨自留下為皇帝診脈。

“……你是?”皇帝睜開眼,看著她,神色恍然。

龍晨並未回答,面紗遮住了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她諸多情緒。

診過脈,她跟南宮華亭說了詳情,便去動手煎藥。

南宮華亭進殿來到皇帝床前,道:“父皇不用擔心,她是兒臣為您尋的醫者,宮中禦醫無用,父皇的癥狀或許民間醫者才可解。”

皇帝道:“你那般忙,小事便不用操心了。”

祭天禮之後,父女兩人便越來越生分,到如今,皇帝似乎已經不太想看到南宮華亭了。

“父母之事皆是大事,”南宮華亭道,“為著父皇的龍體,哪怕要我推了所有事務又有何妨?”

皇帝神色間頗為動容。

南宮華亭便與他說起些家常閑話,關切之情沒有絲毫作偽,他們又好像回到了從前那種父慈女孝的狀態。

藥煎好了送過來,南宮華亭又親自餵皇帝喝藥。

龍晨果然已得仙醫真傳,皇帝吃了藥沒多久氣色便好了許多。

南宮華亭此刻真正壓下了諸多怨氣,連皇帝心裏始終不肯認可她為儲君這件事都已經釋懷了,反正她會掌控一切,她不計較他們之間的矛盾,放下心結,她還是想關心父親。

皇帝大概也是想通了很多,眉眼之間重現了慈愛。

“父皇好生休息。”南宮華亭見龍被沒有蓋好,便起身想給皇帝把被角掖住,雖已入春,天還是涼的,父皇身體不好更得格外註意……

她突然一頓。

皇帝也想到了什麽,眼中現出一絲慌亂。

南宮華亭拽了下枕頭邊的一抹龍紋,拽出了一副聖旨。

字跡是新墨,當是不久前寫就。

“這是什麽?”

皇帝伸手:“華亭……”

“召諸臣入殿,共商儲位……為社稷考量,當勸永昌棄位……”南宮華亭每念一個字聲音都在發顫,怒道,“這是什麽?!”

皇帝知計劃已不可能了。

南宮華亭咬了咬牙:“父皇打算……打算聯合群臣逼我放棄儲位嗎?”

現如今她有權力、有威望、有兵馬,誰也動不了她,皇帝便打算說動一些老臣從孝悌之道、德行大義等方面逼迫她放棄權力,她若不肯放棄,天下人便會知道她的不忠不義不德不孝。

她以往總是很註意自己的聲名。

這一舉措未必會成功,但總有一試的必要,皇帝從心底裏還是不想讓她來做儲君。

“華亭……朕已聽說,南部有亂,群臣是不滿意你來掌政啊,只要你退下去,必能安撫叛臣,還大黎安寧、還百姓安樂。”

好一個還大黎安寧、還百姓安樂。

“安撫叛臣?”南宮華亭氣極,直接嗤笑出聲,諷道,“父皇在位那麽多年,有哪一天是真正為你的臣民考慮的?怎麽到了今日,卻是如此憂國憂民?”

皇帝臉色一青,帝王有怒,卻不能發作出來,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被架空的無權帝王。

南宮華亭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她也不想對皇帝太過無禮,勉強平穩了語氣,道:“父皇,你久在深宮,並不熟知眾多情況,所謂叛臣,無需安撫,他們皆會被鎮壓碾碎,所有包藏禍心借反對永昌公主之名意欲掀起風波之人皆會死無葬身之地。”

她身上有一種不自覺展露的殺伐篤定之氣,亦有屬於帝王的氣魄,這樣的氣魄皇帝只在他的父皇、他的祖父身上見到過。

“至於諸臣,”南宮華亭將聖旨狠狠捏在掌心裏,“兒臣比父皇更了解諸臣之心,現今沒有一個人覺得兒臣不該坐這個儲位。”

皇帝淒哀地嘆了一口氣。

南宮華亭神色一動,流露出不忍,她又坐了下來,誠懇道:“父皇,我不知道您因何對我如此不滿,若是……我向您保證,我絕對不會傷害您一分一毫,您是九五之尊,您永遠享有尊榮,而我只不過是為您分憂的儲君,若您覺得我有哪裏做的不對,盡管提點,咱們商量著來,好嗎?”

她也知道自己誅滅太子勢力那一番動靜過於血腥,並為自己利用了父皇心中有愧,但她又不得不那麽做,不得不把控權力。

她以為皇帝心底不認可她為儲君的大部分原因是出於忌憚,怕她有朝一日也會把利刃指向他,歷朝歷代不是沒有皇室父子相殘的先例,所以她便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內心,她要權力,她要成為未來的女君,但她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父親。

現在這樣不好嗎?皇帝本來就無心朝政,所以她來為皇帝分憂。

她希望他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相互坦誠,往後便不留嫌隙。

可她註定要失望了。

皇帝道:“歷朝歷代……從無女子為儲為帝的先例,規矩傳統不可……不可破。”

南宮華亭沒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從她的父皇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她感覺很滑稽,想笑,又笑不出來。

規矩?傳統?

若他真的註重規矩和傳統,又怎麽還會有玘山女子?怎麽還會有她的降生?

心裏有一片地方坍塌之後,她竟還是保持了心平氣和,有些天真地問道:“父皇不是最偏愛我嗎?您總是什麽都願意給我的樣子,怎麽卻不願意給我皇位呢?”

皇帝說不出話來。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南宮華亭扶著疼痛發作的額頭,道,“你若是無意,為何要給我一個這樣的封號?你知道這些年我因為這個封號遭了多少不滿和算計嗎?”

她也不期待皇帝的答案,她其實對很多事情都心知肚明,過往只是不願意相信:“父皇果然只在意自己,你愛上了她,便不顧一切把她困在玘山那麽多年,等她死了,又在我身上展露你對摯愛的感情,你根本沒考慮過‘既壽永昌’有什麽含義,你只是要把你以為最好的東西強加給‘摯愛’,不在意我會因你那一系列的‘偏愛’承受多少妒恨,也不知道我會因此生出什麽想法,不過我也不能指摘什麽,你們給了我生命,你又把我金尊玉貴著養大,我該感激才對。”

她沈沈吐出一口氣,心裏某塊地方還是壓抑的難受,但她很好地遮掩住了,仍是盡量心平氣和道:“父皇,大黎如今的局面,規矩和傳統有那麽重要嗎?你想把我逼下去,那又要讓誰來繼承您的大統?及路?您覺得他有威懾四境的能力嗎?”

皇帝根本沒考慮過這些,他的感情也很覆雜,人皆有懼死之時,他渾渾噩噩、肆意妄為那麽多年,臨到頭開始恐懼很多事情,畏懼有人威脅他的皇位是真,畏懼女兒會把鋒芒指向他也是真,越老越脆弱,莫名開始在意世俗的看法,害怕真的讓女兒繼位自己死後無法向列祖列宗交待。

他不想讓南宮華亭為儲的原因太多了。

年輕人體悟不到這種心境,平常人更體會不到他這種從前枉顧一切的人到暮年之時的惶恐,年輕時越是放縱年老時便越是畏怯。

歸根結底,還是自私自利,什麽大黎、百姓、傳統、規矩,都是他試圖說服南宮華亭的借口,他從來就沒有身為帝王的格局與擔當。

你不能把他當成皇帝看待,更不能把他當成父親,他的底色是一個醉生夢死的瘋子,從未改變。

但南宮華亭不想這麽指摘自己的父親,她已放棄了溝通,握緊那荒唐的聖旨起身,道:“父皇好生休息。”

皇帝卻拽住了她的衣袖,急道:“華亭,你身上流著罪孽的血……你不能靠近皇位,先祖若知道,定會斥責……汙了皇座……”

雖然渾渾噩噩,他也知道自己都幹過什麽混賬事,清楚自己的罪,他懼怕自己死後不得超生,所以試圖挽救些什麽,他的挽救就是不能讓流著罪.孽之血的南宮華亭真的登上至尊皇座。

南宮華亭渾身僵硬:“罪孽?”

她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她的父親嘴裏說出來的。

“華亭,你心裏明白……”

“是我、是我自己要來到這世上的嗎?”南宮華亭聲音顫抖,她舉起拳頭狠狠砸著自己的額頭,“若我有罪,這二十多年來的病痛折磨還不夠去恕罪嗎?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女兒來看待?父皇,我的頭很痛啊……”

皇帝眼中滿是痛苦,卻說不清為什麽而痛苦。

“你們……你們做下孽事,只顧自己痛快,卻說是我的罪?哈哈哈哈我的罪……”南宮華亭終於爆發,她雙目發紅,崩潰道,“她拋下了我!你也只把我當成一個展現對她思念的工具!你從不曾給過我真正的父愛!我錯在哪裏?!我錯在不是一個男人!我若是皇子,你根本不會考慮什麽規矩什麽罪孽!不!我沒有錯!錯的是你們!皇座到底有什麽高貴?!它該榮幸有我南宮華亭願意駕臨其上!我要得到它!我要把它踩在腳下!我要皇位!我要大黎江山!我要做古往今來第一個女皇帝!我要這天下是我的!你聽見了沒有?!”

皇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一時竟被嚇住了。

而南宮華亭歇斯底裏發洩過一通,又突然冷靜下來:“這件事並不需要你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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