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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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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

青竹小院。

吃過肉,喝過酒,幾人又在雪亭中閑坐烹茶。

衣袍上熏了些味道,南宮華亭嗅了嗅,懶得特意去更衣,在他們面前也不在乎什麽規矩體面,直接嫌棄地把外氅除下,喻尺夜看見,讓人取了兩件外袍過來,一件給她,一件給練清竹。

練清竹濾著茶湯:“怎麽不見姬隨雁?”

“他去幫我調查一點事情。”南宮華亭道。

雪勢大了些。

“祭天禮之後,朝中原本還有點不安分的,現在都安靜了下來,帝都之內暫時不會再起什麽風波。”

然帝都之外恐怕會有不安分的動靜了。

“對手從來拔除不凈,”喻尺夜道,“不可掉以輕心。”

“這不是還沒有完全浮出水面來嗎?”南宮華亭伸手到亭外去,接住片片雪花,看那冰雪在掌心融化,眸色漸深,“我要得到的東西,絕不容許他人染指。”

喻尺夜和練清竹都明白此話之深意。

熱茶一一盛入盞中,練清竹道:“帝都既無事,我與尺夜打算尋一處安寧之處休養些時日。”

誰都知道“無事”只是一種表象,平靜的湖面之下隱藏著許多暗湧,真正掌權掌政了的永昌公主並非從此就高枕無憂了,她身邊雖是有了越來越多的效忠之人,但真正得力且能夠毫無保留信任的人並不多。

南宮華亭看了眼練清竹隱著些倦意的臉色,知道他心中仍是不凈,她也知道喻尺夜在戰場上積攢下來的傷將將才勉強養好,即便如此,他們也無法輕松,為此她不免動容,溫聲道:“只有你們,我才可以真正放心。”

練清竹:“得殿下如此信重,受寵若驚啊。”

喻尺夜:“姐,你這麽溫柔讓人瘆得慌。”

“兩個混蛋。”南宮華亭斥罵了一句,又笑了笑,別有意味道,“你們是該好生休養一番,養養身體,看一看風光美景,盡歸門正在帝都外,有什麽不便的地方隨時與姬隨雁聯絡,中鎮如今有司馬崎,也可去他那裏做客。”

練清竹點頭。

喻尺夜道:“我們不會離開太長時間,殿下於帝都千萬保重。”

南宮華亭:“放心。”

沒有比永昌公主可以更好的掌控帝都局勢的人。

她轉著茶盞,忽道:“說起來我們為什麽要喝茶?”

明明都不是喜好茶道之人,平常更愛喝酒來著。

喻尺夜看著練清竹的手陷入沈默,反正他是覺得練清竹做什麽事都賞心悅目,清竹煮的茶也格外好喝,就跟著喝了。

練清竹道:“為了附庸風雅吧,雖然我們都是俗人。”

“俗人?”南宮華亭品著這個詞,飲下熱茶,笑道,“沒錯,我們就是俗人。”

步天崖。

拜遙沒有到處跑,他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思考自己,思考集閑七英,待拾起了精神,又重回故地,把雲嘯劍送歸步天崖原處,跟躺在崖頂上的平暮雲聊了一會兒。

“四哥,我已經不需要劍了。

因為劍意在心裏,所遇千萬種“劍”都可以化作他心中的一縷劍意,無論是妹妹的劍還是後輩的劍,哪怕是姬隨雁那種不求正途的邪劍,只要還可以看到劍光,他便能夠得到救贖,能夠求得“進步”。

雪霧藏在雲海之中,一眼望去,茫茫無際。

步天崖是江湖人論劍切磋的聖地,天下卻也不止一處步天崖,另還有瑰麗壯奇的十字峰。

十字峰頂試劍鋒,步天崖上決生死……這是世人對風誅和雲嘯的記憶。

拜遙心底翻湧起很多回憶,少年時第一次走出家門,尋得名師習得名劍,而後仗劍江湖結交摯友,從此暢快自在,瀟灑無忌……他們切磋武技,刀來劍往難分勝負,千裏乘風不醉不休,星河會武快意爭鋒,十字峰頂擊殺惡賊,又奔襲南疆抗擊魔宗,也會醉虛湖上泛舟論道,看過了朝野江湖太多黑暗淪喪,知己身之力無法對抗腐朽強.權、從而澄澈天地,便更專註於武學,一心獨身於世外,只求閑雲野鶴不問塵俗。

幾乎要忘了,他們不是一開始就追求閑雲野鶴不問塵俗,他們原本也有很多世俗的念想,也有過躊躇滿志與風雲激蕩。

論起來,於他也不過只有十餘載,卻像是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麽長。

他曾以為“閑雲野鶴”便是他們的結局,不管世事如何變化,至少自己的心能夠抵達一種平靜,求得自身與這世間的和諧,可惜這並不是結局,他們每個人都沒能求得自洽與和諧。

他也終於發現一味地追求“閑雲野鶴不問塵俗”是一種可憐的逃避,而他原本是一個瀟灑鮮活的人,他內心深處並不喜歡逃避,只是為了迎合摯友幾人才選擇了避世,如此一來,便只能在心底堆積苦悶,直到平暮雲離世,苦悶終於爆發,他便再也撐不下去,弄得狼狽不堪。

好在有妹妹的劍光提醒著他打起精神,有靖陽城驚天巨變、大黎西境臨危,讓他終於不再困囿於自己的消沈,他主動或者順勢而為參與了很多事情,哪怕是皇權爭鬥也不再避諱,就好像變成了從前的他。

可惜還不夠,他大概還缺少一些東西。

腦海裏閃過一個人影,以及那人臉上總是狡黠邪魅的笑容。

就在不久前,那家夥使人千裏迢迢送到他面前一片楓葉,說:冬日意外得遇紅楓,顏色奇異,特送予前輩一賞。

拜遙無奈一笑。

“你總希望劍客的世界只有劍,最好為劍而生為劍而死,這是太奢侈的想法。”他對平暮雲道,“我終究不是個只能醉心於劍的癡人。”

他是世俗之人。

這世間值得在意的人和事太多。

數百裏之外的十字峰下,姬隨雁指間夾著一片顏色濃郁的紅楓,想象著拜遙看到他那句話會有什麽反應,然後輕輕在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楓葉上落下一吻。

他身處於冰雪覆蓋的山川林木之間,除了手中的一點紅,整個世界皆是素白潔凈。

身後有馬蹄踏雪之聲。

姬隨雁回首,道:“司馬將軍,別來無恙。”

虞州,卓府。

“你很久不曾笑過了。”

項柔扶刀站在廊下,出神地望著院中的飛雪,虞地偏南,一向很少下雪,縱有風雪也不會是這般連綿不絕之勢,如今卻是奇怪,年節都過去了半個月,卻還有這樣驚人的寒意。

聽見身後的聲音,她方回過神來,回頭看向男人,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頰不禁皺起了眉。

卓詡道:“有何心事?”

“這話該問問你自己,”項柔道,“半年前不是說好多了嗎?怎麽還一天天的越來越瘦了?”

卓詡道:“天寒,難免體弱。”

項柔看著他,沈默了一會兒,道:“你又拒絕了。”

卓詡抿住嘴唇。

項柔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一些,並且如他所想笑了笑:“族裏的老人全都記掛著這些事,你今年都二十四了吧?是時候成親了,卓家需要一個主母,你也需要一個知心知意的夫人,別再拗著了。”

卓詡眼神一暗:“你又幫著他們勸我……我這病體,不知還能掙紮幾年,成親不成親又有什麽意思?”

項柔道:“流觴說只要好生調養長命百歲不成問題,你總是這般洩氣,叫你那些對手知道可都要高興壞了。”

卓詡:“說來說去,你還是要勸我成親。”

項柔:“是,我也很為難的,我算是看著你長大……”

“我成親到底對你有什麽好處?跟你有什麽關系?!”卓詡突然發怒。

項柔嘆了口氣,轉身打算離開長廊。

“項柔!”

項柔頓住。

卓詡捂著心口,忍不住咳了咳,望著她的背影艱難道:“你對我有什麽不滿?你厭倦待在卓家了嗎?”

項柔:“此話從何說起?”

卓詡道:“你不是……已經察覺了?”

很多話並不能坦蕩蕩說開,就算是項柔這般舒闊開朗的人也有很多不想面對的事,她摩挲著彎刀的刀柄,道:“你先告訴我,之前卓家遭受重創,到底是因為什麽?”

卓詡遲疑了一下:“舊太子和越錦書。”

項柔:“為何不跟我說?”

“我說了你會信嗎?”卓詡道,“在你心裏沒有誰比得過集閑七英重要,鏡心瀾拜遙有什麽事情你都要去幫忙,越錦書秦度說什麽話你都願意相信,越錦書在你眼裏是仁義君子是你結拜的大哥,我算什麽?半年前我若說越錦書害我,你會信嗎?”

項柔道:“你又怎知我不會信?”

卓詡咬了咬牙,說不出話來,他不敢去賭,他也怕項柔夾在中間為難,於是……

項柔回首:“怎麽報覆的?”

“我……”卓詡費力地把話說出來,“我的力量有限,只能與人合作請人幫忙,太子勢敗,神祇宗內鬥,他一敗塗地逃離皇都,我便又請人追殺,可惜未能得手。”

項柔沈默。

卓詡受不了這樣的沈默,他最害怕項柔這種模樣,慌道:“不好接受?你若是……若是對我失望,可以離開卓家,反正你也早就厭煩了……”

項柔皺眉:“我難道不講是非黑白嗎?他若針對你是實,你報覆他便無可厚非。”

她走向卓詡:“這麽著急攆我離開,我看你才是煩了吧?”

卓詡急道:“我沒有!”

他心中千頭萬緒,卻都無法說出口,他這生來羸弱的身體,他陰暗孤僻的性情,他短缺的閱歷與時光……每當面對項柔,他都要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你不配!

說著不配,卻又不舍得真正遠離。

項柔道:“當我看不出來啊?你想讓我走,是不想讓我為這些事犯難,對嗎?”

卓詡看著她,沈默了好一會兒,道:“南部武林的事你聽說了嗎?”

“有人向我求助。”項柔的神色間流露出苦意,“這陣子藏起來逃避一切,卻終究逃不下去了。”

“阿遙想必知道很多事情……我們幾個也真是好笑,總怕戳破那層窗戶紙便從此分崩離析,可該來的總會來的。”

“項柔。”卓詡心裏擔憂。

“卓詡,你花錢雇了月叱刀,便是月叱刀的主人。”項柔對他道,“你若要我對付什麽人,我不會拒絕。”

可卓詡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可以做到:“我的仇,已經報過了。”

項柔緩了緩,勉強壓住覆雜的心緒,道:“報過了就好,我還是要出門一趟。”

“好。”

項柔看著他:“我勸你,並非是出於什麽目的,只是想讓你好過一些。”

卓詡楞住。

項柔道:“你十六歲那年我就是你的護衛了,看著你從卓家爭權的漩渦裏殺出來,一步步坐穩位置,我知道你的所有辛苦,因此便希望你可以好過一些,他們說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是你的大事,以為對你好,我才那樣勸你,你不願意,我便不再說,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卓詡:“……何事?”

項柔:“不要再自怨自艾,人無法天生完美,也無法凡事一定都做到完美,但不要忘了去欣賞自己的好處。”

“……好。”

明心宗。

屋舍殿宇藏於幽僻深山之中,窗口洞開,其下便是萬丈深淵,束流觴捧著個石臼搗藥,順便看窗外飛雪滾落深谷的奇景,這裏不比她的百草林,但總歸算得上安靜,因此她才能夠待的下去。

“六妹。”

束流觴轉去目光:“終於出關了。”

鏡心瀾坐到她面前,束流觴搭上她的手腕,過了一陣子,道:“這世上醫術無法解救的病太多。”

鏡心瀾並不憂急,轉向窗外,看她方才看過的景色。

“通冥幽蘭又有了消息,那朵奇花說不定會有作用,”束流觴道,“想要的人太多,恐怕又會引出許多事端。”

鏡心瀾:“或許這世上從來沒有通冥幽蘭。”

“誰又說的準呢?”束流觴的表情有些不耐,“我討厭關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這陣子你閉關,你那些弟子難免焦躁,說是神祇宗勢力似乎一分成了二,南部武林混亂不堪,他們便想知道明心宗是否仍舊要獨善其身安守在深山之中不聞外事?”

鏡心瀾沒有回答。

西境戰事之後明心宗便低調了很多,一個原因是她被魔宗檀摩算計,隨之練功出了差錯需要閉關,另一個原因則是想避免幾年前的情形再現,明心宗既然曾為朝廷所忌憚,便由不得她不低調。

束流觴看著她:“心瀾,究竟什麽是你的道心?既然固守深山不可得,不如換一條路。”

鏡心瀾道:“這不是你會說的話。”

束流觴從前總是嫌她管的閑事太多。

束流觴嗅著藥味,道:“我是看你武功修習毫無進展,魔心固身又不可消除,迫不得已有此提議,你若無意便當我沒說。”

鏡心瀾卻若有所思道:“很有道理。”

束流觴道:“當然,我也有一些舊事不曾解決。”

……

臥房燈罩上的花草圖紋是喻尺夜所繪,畫技仍是一言難盡,跟畫在侯府書房桌案上的蟈蟈相比沒有任何長進,但練清竹想時時看到他的“大作”,他便厚著臉皮畫在了輕紗罩上。

燈影映上紗帳,晃出光怪陸離的影子。

練清竹低嘆了一聲,撫了把喻將軍腹上清晰分明的肌.肉,撥開紗帳走下床榻。

案上長琴的裂痕不可忽視,他輕輕撥弄起琴弦。

喻尺夜跟過來,從後擁住他,道:“宮裏那把名琴你不喜歡?”

永昌公主已經讓人找出來送給了練清竹。

練清竹:“太過貴重,反而彈不出自在之曲。”

喻尺夜最是明白他,道:“江湖上有一位大師擅鑄琴,他與我師父是舊識,近日正在星河谷做客,我已寫信到星河谷,請師父轉達,托他按你的喜好給你做一張新的。”

五指探.入素白寢衣內,有來有回地撫著練清竹的胸.腹。

國師大人精於內功,拳腳功夫卻也不弱,身體並不像他這個人看起來那般“仙氣文雅”,各處的肌.肉皆是恰到好處,雖不是喻將軍那般歷經千錘百煉過後的“堅韌”,也是緊實而有力量,手感極好。

練清竹笑起來:“尺夜好貼心。”

“為你歡喜。”

長琴旁放著兩封信,一封是寫給練清竹的,內容又多又繁雜,一封則是給喻尺夜,內容倒很簡單,只信封上深色的血痕引人矚目,透著凜冽寒意。

練清竹用指尖點著信封:“戰帖映血色,長琴現裂痕,盡是不祥之兆。”

喻尺夜只註意著他的手,修長的手指牽動著他的心神,同時自己手上的動靜也引發了禍端,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無法控制,愈演愈烈。

嘴上倒還是正經著:“從來事在人為,沒有不可破除之危,琴有了裂痕就去修補,或者換一把新的,至於血色,我倒想看看那血色的真面目。”

練清竹喜歡他露著鋒芒的氣場,也感覺到了某些地方的異樣,笑道:“將軍忍著做什麽?”

“別笑。”

“不笑~交給你了。”

喻尺夜把他扯回紗帳內。

希望這一次遠行閑游可以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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