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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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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都

“清竹的傷,到底跟你有沒有關系?”

這句疑問是折磨人心的詛咒。

……

“如此連番攻勢之下,他必死無疑。”

“若是沒死呢?”

“這……他只是肉體凡胎,又不是神人,怎麽可能擋得住那麽多陷阱?”

越錦書踏進府門,國師府一如既往地安靜,但今夜這安靜之中似乎有了點不同,他快步穿過前閣,往師尊的臥房那邊去,果見臥房裏亮著燈,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自然不可能是師尊突然還魂到世間,坐在房間裏的是許久不見的練清竹,他面前放著一個錦盒,正從盒子裏取出點心來吃。

越錦書僵立在門口。

“師尊說虞地的點心別有特色,我便托人買了些來吃,味道果真不錯。”練清竹一如從前,很輕松地說著這些話,似乎他面對的不是致他走火入魔差點身死的人,而是一直對他愛護照應的大師兄,“嘗嘗嗎?”

可他不會再喚越錦書為師兄了。

越錦書沒有說話。

那麽練清竹只好說話:“師尊是怎麽死的?”

越錦書的眼皮又跳了一下,溫雅君子的面皮都快保持不下去了:“你懷疑我?”

他艱難道:“……不是我。”

練清竹:“是你讓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他的死跟你有沒有關系都不影響我恨你。

越錦書僵住,臉色像死人一樣。

練清竹只自顧自說道:“經過虞州時,我跟項前輩見了一面,言談間她似乎覺得你我之間有誤會,這三年來,你隨時都可以去取走我的性命,你若出手,項前輩和仙醫都攔不住,你卻沒有去呢。”

越錦書道:“我並不想你死。”

“是嗎?”練清竹其實不太能完全品味到這盒點心的美味,他的舌頭還遲鈍著,可他還是堅持吃了下去,因為師尊曾經買給他的那盒他賭氣沒有要,“是不想在她們面前破壞你多年來的形象吧,你比秦度還要在意這些,怎麽?你不是覺得他們都背叛了你,星河谷那一次,連拜遙和鏡心瀾的性命你都不在乎的嗎?所以是可以要他們死,但決不能讓他們對你失望?你真可笑,到底要什麽時候才肯說出真話?”

人都是矛盾的,越錦書無法解釋自己的感情,他對義弟義妹的矛盾心理正如他曾把練清竹當親弟弟看待、卻又控制不住生出妒意一樣,覆雜難解,而且一旦立場不同,很多選擇也都會大有影響。

或許不止是矛盾,還有扭曲,一念可成魔,誰又能把握到“魔”的心思?

練清竹的眼睛明明看不見,卻莫名看透了他這個人。

越錦書看不透他,神色已經控制不住,越來越難看:“你來找我報仇?”

練清竹微微彎了下唇角:“我還是個廢人呢,怎麽敢跟已經獨掌神祇宗大局、又位列武道宗師的越大俠尋仇?”

越錦書繃緊了嘴角,想起了他曾在太子面前羞辱練清竹的“廢人”二字,他原本以為那時候練清竹已經五感盡失,沒想到竟然聽到了,那現在呢?練清竹出現在他面前是要做什麽?答案或許顯而易見,可他猜不透練清竹會如何行事。

這個人還是那般飄忽不定,誰也摸不透他,他看似單純,卻有城府,你以為他心思深,又會發現他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天真。

只是如今“天真”之上籠了一層陰霾,透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越錦書到底還是後悔了,他後悔在定危樓上對練清竹動了手,也後悔三年後對他動手太晚,讓他恢覆成如今的模樣……其實即便有項柔和束流觴在,他要在不讓這兩個人察覺的情況下殺人也不是毫無辦法,可是當初看到練清竹那般慘樣,又想起師尊臨終前試探的話語,他便猶豫不決……他的確是一個矛盾又扭曲的人。

其實現在也不晚。

他掌心裏湧出真氣。

“你都懼怕些什麽?”練清竹將吃完的點心盒往桌子中間推了推,拿起木棍走到越錦書面前,語調仍是輕飄飄的,“神祇宗的勢力已經遍布的那麽廣,你沒有出手,你的人卻不少呢,那麽多高手都願意聽你的話,當真是好手段啊,璇璣閣到底為何破壞百草林中的陣法?那個叫孔恨江的,他還好嗎?”

越錦書臉色驟變。

“一路從百草林回到帝都,當真是不容易,你手中掌控著那麽多東西,若你肯專心對付我,或者專心去盯著西征將歸的那兩個人的性命,一定可以成事,可惜你太貪心了,總是不想讓除你之外的人好過。”練清竹慢慢道,“或許你最不想看到的是我好過,可我只是想活著罷了,越大俠,能否饒我一命呢?”

越錦書已經忍不住出手。

“大公子?”註意到國師臥房這邊有動靜的弟子跑過來查看,看到練清竹,露出疑惑,“少宗主?您回來了?”

越錦書擡起的手掌就這麽僵在了半空,終究沒能當著國師府弟子的面打到練清竹身上去。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的恩怨,應該說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嗯,回來看看師尊。”

練清竹越過他,離開了師尊的臥房,離開了國師府。

越錦書回頭盯著他的背影,眼中劃過神秘的冷光。

夜裏的長街極是安靜,木棍一下一下敲在地上的聲音顯得突兀而詭異。

但有風動。

飄逸的身法屬於每一個神祇宗弟子,能把神祇正心修到第四重在江湖上就可以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了,被派出來追擊的人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輩。

某些人表面上要保持體面與寬厚,暗地裏卻放心不下,自涉水殿孔恨江開始,一路上都在遣人試探,甚至不惜給中鎮總兵施壓,想把他殺死在帝都之外,可終究沒有人能試出真實。

他恢覆了多少?他重修神祇正心了嗎?他修到第幾重了?

當下也沒有一個人敢貿然出手。

走在長街上的人看似眼盲身殘,卻曾是整個神祇宗實力最強之人,他也是大國師從未否認過的少宗主。

他們雖是遵從大公子的命令,可若要對少宗主出手,還是很難做到的。

“都不敢動手?”練清竹道,“神祇宗已是當世第一宗門,無數門派都要俯首依靠其下,怎麽卻都是這般膽量?你們靠什麽位居武道第一?只依仗權力嗎?”

這話出口,追擊而來的大部分人更是進退兩難。

也有人終於繃不住了,想要出手一試。

四五道飛影襲向長街上的年輕男人。

木棍在地上點了一下,一股如風輕盈卻又無法靠近的氣浪鋪展向四周,如海浪洶湧。

幾人皆被卷起,撞開,落在地上,再不敢靠近。

練清竹輕笑了一聲,慢慢行入夜色。

“你知道如何報覆一個人嗎?”

“殺了他?或者……讓他身敗名裂?”

“不,把他最想要的東西擺在他面前,又讓他永遠無法觸及。”

如此他才會痛苦。

練清竹的眼睛恢覆的最慢是當初被砸到腦袋傷到了某處神經的原因,其他的嗅、味、觸、聽等知覺在仙醫的醫治下都在療愈之中,尤其自他神祇正心重修之後,兩方努力之下恢覆的速度越來越快,而耳朵是恢覆的最好的。

以他的功力,就算眼睛看不見,也不必時不時依靠著一根木棍來行路,只是他清楚自己的臭德行,走著走著心思很容易飄遠,一不小心就要撞墻,所以還是有根棍子方便一些。

他離開熱鬧的人世太久,因此就跟當初一樣,哪裏都想聽一聽看一看,暫時看不了,那就格外用心去聽,從百草林到黎都的一路皆是如此,即便波折萬千,也還是聽到了不少有趣的東西,到了黎都也沒閑著,去他從前常去的那些街巷轉悠。

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久違地體悟紅塵,還是想要排解掩藏在平靜之下的思念與痛苦。

沒錯,終究還是覺得痛苦了。

晉離按喻尺夜的吩咐給練清竹準備了一個小院讓他住著,喻尺夜應該還有兩日才能抵達帝都,一時無聊,練清竹便去末林坊那家熟悉的酒館喝酒,順便做琴師,這裏的酒都是他取名的,喝起來比別的東西都更有滋味。

當下帝都裏的所有人都很忙碌,忙著慶祝西境戰事的大勝,忙著迎接大黎的功臣,太子想必也很心焦,一時沒有閑心註意練清竹,時刻關註著練清竹的大概只有神祇宗,但他們顧慮良多,沒有再像之前那樣對他下手。

“他在做什麽?”

“在一個破落酒館裏彈琴,我去聽了,他的琴聲裏全是破綻,都是錯音,依屬下看,他的功力並沒有恢覆多少,之前不過是唬人罷了,這一路上月叱刀、盡歸門都對他有所照應,他才活了下來,帝都是我們的天下,盡歸門不敢太張揚,當下就是對付他的最好時機,公子,請下令吧。”

越錦書卻皺著眉頭沈默不語。

練清竹究竟想幹什麽?

他始終不敢承認的是,三年前的事已然成了他心中的結,師尊的質問更是成了夜夜糾纏他的噩夢,因此這一切的源頭一出現他就變得焦灼不安,再也無法鎮定。

練清竹的存在都會讓他不安。

他必須要做點什麽,他是在想方設法的自救。

練清竹每日都去酒館彈琴,嘗試讓自己的心在喧鬧的環境裏靜下來,被師尊的離世刺激過一場之後,他很難再找到從前的那種“歷萬種風雨仍平靜”的自在,總是會控制不住的煩躁,心底也壓抑著一股暴躁,只能努力把自己放空,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轉移註意力。

這日一大早,酒館裏沒什麽人,練清竹彈完一曲,晉離對他道:“他們一直在附近埋伏著。”

“今日恐怕還要多一位聽眾。”練清竹點了點琴弦,起身,“若是旁人倒也罷了,神祇宗弟子輕易不敢對我出手,越錦書更是會謹慎猶豫。”

晉離難得穿一身素衣,坐在他的位置上:“師兄的琴聲我會盡力模仿。”

練清竹放下竹簾,遮住他的身形:“你的琴技已經修的很好,只需彈琴,不要動手。”

“是。”

“這首曲子是師尊最初授我束音成器時所奏,聽來真是讓人恍惚。”

叮囑完徒弟,練清竹換了一身衣裳,做好偽裝,確保誰也認不出他來,避開某些人的盯梢,與盡歸門弟子一起擠到了朱雀大街上。

入耳的聲音混亂而嘈雜,即便認真去聽,也聽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聲音,那就幹脆什麽都不要聽,凝聚心神,等待時機。

“公子?公子!”身旁的盡歸門弟子喚著他。

“何事?”

“主上說,您有任何吩咐我們只管遵從,今次公子沒說計劃,我們該當如何行事?”

練清竹:“沒有計劃,你們待著。”

“啊?”弟子道,“公子眼睛不便,可需要我們幫忙?”

練清竹頓了一下,道:“我的目標只有太子,給我指一指哪個是太子就行。”

“明白。”

百姓在道邊擠成一團,路邊酒樓茶館上也都有人開了窗戶來看,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是亮光,皆高聲呼喊公主與將軍,為他們獻上欽佩與祝福。

皇帝親自接迎鎮國公主與定平將軍,百官同行,兵甲開路,皇家侍衛隨侍,守衛皆謹慎,即便人多嘈雜,也沒有什麽可以讓人趁亂生事的餘地。

臨近皇宮,卻變故驟生。

越錦書身在隱蔽處,聽著酒館裏飄出的熟悉的旋律,心中愈發不寧。

他知道練清竹存心要以師尊的這首曲子來刺激他,練清竹就是為了不讓他好過!

心中的不安愈來愈盛,他感覺煩躁不已,就像回到了三年前的定危樓裏,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不由自主地打向了練清竹。

不行,必須保持鎮定,不能一見面就輸了。

不對……越錦書聽著那琴聲,心間漸漸升起一絲懷疑,這是練清竹的琴聲嗎?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飛快往朱雀大街上掠去。

長街上。

南宮華亭看著皇帝的背影,眼底隱著覆雜的情緒。

方才父皇領百官在城門口迎接他們,父女兩人久未相見,都很是激動歡喜,可在歡喜之餘,南宮華亭卻敏銳地察覺到父皇眼中的憂慮以及對她的一絲忌憚。

這兩樣情緒很淡,但她感覺到了,因為父皇從前從沒有那樣看過她……為什麽?因為她和喻尺夜身上的戰功及手中的兵權嗎?因為她也有了一些支持?

定是有人布局,挑起了父皇對她的顧慮。

她心中難受非常,同時也感到一陣心悸,若非早有準備,恐怕她接下來會一步步踏入針對她的陷阱,這陷阱比那一路的殺機還要惡.毒。

此時此刻,她慶幸自己同意了練清竹的計劃。

盡歸門弟子給練清竹指了一個方向,練清竹讓他們指向太子,他們卻指向了皇帝。

好在他們不知道他真實的計劃,這是一個試探。

好在他原本便是打算先佯攻皇帝。

真正的計劃除他之外只有兩個人知道。

皇帝的車駕在前,太子與鎮國公主並駕同行,喻尺夜騎馬在公主稍後一些的位置。

匆匆三年時光已過,練清竹對這幾個人早就不算熟悉,好在他認得出喻尺夜。

喻尺夜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認出了他,揮劍一擊,劍氣淩冽,卻根本不會劈中他。

練清竹的掌心與喻尺夜的肩膀擦過,觸碰只有剎那,所有思念都在這一瞬間裏爆發,他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心臟忽然控制不住地發抖。

這樣的恍惚並沒有耽誤他的行動,他借由劍風的指引,迅速襲向前面的皇帝,中間遇到南宮華亭來擋,他便拍向南宮華亭一掌,而後一刀刺中太子的胸口。

鮮血濺開。

驚呼連連。

整個過程就發生在眾人眨眼之間,驚覺不對的越錦書匆匆趕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修有神祇正心的人皆有縹緲的身法與超凡的輕功,他的速度已經那麽快,天下少有人能及,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利刃刺入了太子的身體。

他對太子沒有多少感情,他只是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挫敗。

在越錦書與周圍的兵甲侍衛一齊湧上來時,喻尺夜再次掃來一劍。

這一劍看似威勢萬千,卻有著星河從未有過的溫柔,劍鋒成為階梯,練清竹踩著劍身借力躍起,避過了周圍襲來的刀劍,轉向持劍之人。

他想看喻尺夜一眼,卻終究什麽都無法看清,只能去感受他的存在。

他知道喻尺夜在看著他,那雙星眸裏定然映出了他的影子。

這便足夠了。

練清竹自星河劍上飛躍而起,飛離了朱雀大街。

轉瞬間便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來去如風,比疾風更加難以捕捉。

經過盡歸門弟子時,他留下一句:“你們指錯了方向,我沒打算弒君。”

他的聲音裏聽不出感情。

盡歸門弟子面色訕訕,只說誤會,不敢多言,經過長街上那一遭,他們都已知曉了這個人的厲害,平時看起來那般脆弱又無害的人,卻擁有那麽可怕的力量。

此刻他們看著他,看到的不是飄然出塵的仙人,而是煞氣縈身的鬼魅。

練清竹回到了末林坊的酒館,晉離的琴聲一直沒停,刻意留了瑕疵,跟他的很像。

從他潛入朱雀大街到回來,前後不過一刻鐘時間,那些埋伏在酒館附近的神祇宗弟子尚未發現異常。

越錦書發現了,卻又無法證明什麽。

晉離起身,練清竹坐到竹簾後。

琴聲停了一小會兒,緊接著便含了戾氣。

音攻襲向四方,攜著內力的聲音也傳入了每一個埋伏者的耳中:“拖拖拉拉,成何體統!今日我便代師尊好好教導你們!”

你們也是我從未離開過酒館的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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