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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驕恣(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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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驕恣(二更)

王輦靜默的穿過一片接一片黑壓壓的宮殿群,漢國五行尚水,尚黑,因此漢王宮裏大部分的屋宇、瓦片、門窗、旗幟、欄桿都以黑色為基調,成片成片的黑色連在一起,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感。

任何人第一次踏進漢王宮,仰望這些黑壓壓的高大建築,都會從心底升起一股戰栗和懼意。

劉樞卻沒這感覺,這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長大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也將是她離開人世的地方,她對這裏的環境早習以為常,甚至覺得親切。她親切於黑暗。

快接近昭陽殿的時候,她漸漸恢覆了情緒,瞇著眼睛靠在軟墊上,看來很享受,作為一個無憂無慮又養尊處優的少年人,不愉快雖然頻繁,但都是短暫的。

王輦平穩的行進在一條漫長甬道的中線上,甬道兩側是高聳的黑色宮墻,她擡頭仰望,兩面高墻的夾縫中露出“一條”天空。

劉樞望著這“一條”天空,今日的天空分外明亮,萬裏無雲,蔚藍澄凈,偶爾有幾只燕子飛過。劉樞看著這幾只燕子從一道高墻迅速飛到另一面高墻,就再看不見了,也不知它們飛去了哪裏,她的心裏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好像從沒看過整片完整的天空。

一陣吵鬧打斷了她的思緒,王輦緩緩落下,伴隨著殿內宮人的跪拜山呼,昭陽殿的大門吱吱呀呀的洞開。此時剛過辰時二刻,劉樞從輦上起來,扶著聞喜探過來的胳膊走下王輦,她聽到這位年邁的內侍長輕輕在她耳邊諫言道:

“聽聞新的歸氏侍講大夫博學廣聞,王上今日所疑的那些,或許能問問歸大夫呢?”

劉樞楞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瞧他一眼,隨後滿不在乎的回應:“善。”

今日的侍講大夫總共來了六位,分列坐在殿兩側,一個個板著臉,像木頭人一樣,歸燦坐在右手邊最末一個位置。

起頭一位年紀略長的為主講大夫,名範黎,劉樞坐在上位,聽著這位範主講用他好像掛滿了豬油的嗓子發出長篇大論而又單調的說教,只聽了一會兒,她就不由自主的膩煩起來,腦袋暈暈忽忽,開始神游天外,眼皮子也開始打架。

她本來想和歸燦說幾句話,但這種場合好像也沒什麽機會,更無聊了。

就她險些要趴在案上睡著的時候,朦朦朧朧中,瞟了一眼書案上早已背的滾瓜爛熟的《春秋·驕恣》一篇,只覺得時間流逝的過分緩慢,她忍不住陷入了神游天外的無限循環中……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那單調的說教聲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後變了個調子,重覆著叫著什麽,劉樞遲鈍了幾瞬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喚她。

“王上?王上?王上!”

劉樞從神游裏倏然回神,還迷迷瞪瞪的,“啊……範卿何事?”

範黎正經危坐,肅然道:“老臣方才所講句段,王上如何理解?”

劉樞垂眸看了一眼書案,有點尷尬,她根本不知道方才講到哪一段了!歸燦見狀,也不由得為她捏一把汗,他現在有點明白為何王上的學評每次都是“中下”了……

這時,只見聞喜弓腰走上來,輕輕道:“奴為王上換香。”然後他挪動香爐之際,不著痕跡的指了指書案上的某一段,悄悄提醒。

待聞喜重新走下去,劉樞便清清嗓子,平靜答道:

“哦,範卿方才所講的那一段啊,是‘諸侯之德,能自為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擇而莫如己者亡……’”劉樞先把這段熟稔的念了一遍,然後接著說出自己的理解:

“依寡人之見,此段是說諸侯之德行,能為自己選取明師的,便足以稱王於國;能為自己選取良朋的,也能保存國本;所選取的人不如自己的,國家就會滅亡。此謂為王用人之道也。為王者,當禮賢下士,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聖王能以禮督責其臣,親賢臣而遠佞臣。此上古之盛教也。”

這一段說的歸燦頻頻點頭,看來漢王已經完全理解本篇基本要旨了,能如此不假思索的侃侃而談,不用想也知道,一定也是學過好幾遍的結果。他默默嘆了口氣,感到一絲無奈。

其他五位侍講大夫聽完卻都表情木然,不以為意,範黎接著道:“王上雖知其大意,若能知行合一,便更好了。”

劉樞聽出其話裏有話,皺眉道:“寡人如何不知行合一了?”

範黎道:“臣請陳之。方才王上說,為王者,當禮賢下士,兼聽則明。可老臣為王上講學之時,王上卻心不在焉,豈合王道哉?”

劉樞不假思索道:“概因範卿每日所講,寡人已聽過十數遍,如何能次次聚精會神?”

她這麽說,叫底下的大夫們都尷尬的面面相覷,只好含糊其辭。

劉樞瞧了一眼末位的歸燦,忽然道:“此篇寡人有一句不明,還請諸位講解。”

範黎俯一俯身子,道:“王上請言,何句?”

劉樞道:“寡人不解,篇中所言‘上古盛教…天子雲雲’一句,又言‘當今諸侯…雲雲’一句,此段可是說明,上古天下為一,有天子乎?而今四分五裂,只存諸國乎?”

範黎怔了一怔,問:“王上何出此言?”

終於提到一點感興趣的問題了,劉樞來了精神,接著說道:

“《史》載,須知統禦天下方為天子,管轄一國則為諸侯。《禮》中又載,天子制十二旒,諸侯制九旒,當今天下,漢、齊、楚、鄖均為九旒之制,為王國;鄭、魯為七旒之制,為公、伯之國;申、陳、蔡為五旒之制,為侯國;可見天下無十二旒制之國,更無天子。可《驕恣》中言,上古之人主能盛教於天下,豈非天子哉?”

範黎聽完她這一通猜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這完全是講學內容以外的東西,根本不著邊際,殿中頓時鴉雀無聲,長久的靜默。

除了歸燦,其他五人在一片靜默中互相用眼神示意,那神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樣子,倒像是想著如何搪塞過去才好的模樣。

過了半晌,範黎才道:“王上,臣鬥膽進言,上古之史料,如今十不存一,具體何如,今人不敢妄議。王上貴為一國之主,應時時正心修身,立德立言,勿叫其他雜說擾亂聖心才好。”

這話像一瓢冷水澆下來,把劉樞剛升起的熱情又覆打滅了,她有點後悔今天早早起來進這勞什子的學了,她大聲道:

“範卿的意思,是說寡人德行不夠,不配為一國之君嗎?!還是說,寡人年介十四,竟還沒有資格問國之政體嗎?!”

聽到這句,範黎立即拜下去,腦袋貼在青磚上,熟練的一套動作,熟練的應對方式:“臣萬死不敢!臣只道王上一言一行皆為萬民表率,德之不修,豈可為政?昔上古聖人年逾古稀亦自省德之不足,王上如今尚未成年,已覺足矣麽?”

“這……”劉樞被他這一句話堵的不知該如何回應,細想來又找不到他話裏的錯處,只得憋著一肚子火氣,哼了一聲,道:

“寡人乏了,眾卿且退下吧!”站起來就要走。

這可把一旁的聞喜嚇了一跳,休學時辰還未到,王上卻直接下了逐客令,這成何體統!恐怕今日的進學評點又要得個“中下”了。聞喜愁的兩條眉毛都擰在一起,又無計可施。

階下的侍講大夫們顯然也很意外,在堂堂昭陽殿,漢王竟如此明目張膽的不給講師面子,這無論放在哪一國的國君身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實在是太任性胡為了!

他們朝上看了一眼,和上面目光相交的一刻,卻又都紛紛低下了頭,他們發覺,漢王年紀雖然幼小,樣貌雖然稚嫩,但當她面無表情的生氣的時候,卻令人感到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不怒自威,凜然難犯,叫人不敢再與之對視第二眼。

侍講大夫們什麽也沒再說,各自卷起案前的竹簡,朝上拜了四拜,悉悉索索退出去,伴隨著腰間叮叮當當一陣雜亂的玉佩撞擊聲,消失在昭陽殿的大門口。

漢王的餘光掃到站在自己側後方的聞喜,突然想起方才下輦時他的進言,便又開口道:

“歸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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