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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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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11】

彼時,落日餘暉照進金殿,跪滿一殿的縞素皆被鍍上一層溫暖的橘紅。

然而這份暖色,並未緩解殿內緊張靜謐的氣氛,父子倆一個居高臨下,一個拱手垂眸,語氣堅定:“是,兒臣想為二皇兄求情,還望父皇三思息怒,饒過二皇兄。”

晉宣帝鳳眸微瞇,上下打量這個多年未見的三兒子,語氣淡淡:“朕竟不知,你與你二皇兄這般交好。”

三皇子頭顱更低:“父皇這話叫兒臣慚愧,這些年來,兒臣從不敢忘記父皇當年的教誨,尊師重道,友愛兄弟,忠義孝悌,為人之本。兒臣在外數年,未能於皇祖母膝下盡孝,已深以為憾,現下父皇要在靈前杖責二皇兄,驚擾祖母魂靈,兒臣為人孫、為人子、為人弟,若緘默不言,此心難安。”

文縐縐又真情實意的一番道理,說得殿內眾人感慨不已。

本以為這位三皇子在邊關多年,會是個禮儀疏拙、粗鄙放達之人,不曾想竟有此等胸懷與美德,到底受過玄恩大師親自教誨,的確不同。

雲綰則是撇了撇嘴角,心底暗暗嘀咕。

這三皇子可真會裝。

這一口一個不願驚擾太後魂靈,一副孝子賢孫的模樣,若不是姑母閉眼之前還握著自己的手,咬牙切齒說要防備這個狼崽子,自己差點也被他騙過去了。

想到這,她悄悄擡眸窺著晉宣帝,只見皇帝板著面孔,威嚴深重,似要發怒。

長睫不禁顫了顫,雲綰趕緊垂下眸,惴惴地想,陛下板起面孔的樣子真是駭人,與方才摟著她擦淚的溫柔模樣,簡直判若倆人,自己以後可千萬不能惹他不高興,她可受不住這副駭人樣子。

且說寧妃這邊見有人願意兒子說話,收到鼓舞般,含著淚淒淒哀哀:“陛下,滄兒失儀是該責罰,可明後兩日還得給太後哭靈,這二十杖打下去,他怎撐得住啊?”

晉宣帝略掃了寧妃一眼,便將視線轉到三皇子身上,沈吟道:“看在你能說出兄友弟恭這番道理的份上,朕就免了二郎杖責之苦。”

稍頓,又冷著臉朝向戰戰兢兢、面如土色的二皇子:“看在你弟弟求情的份上,你在靈前跪上三夜,靜思己過。”

守夜雖苦,但比二十仗要強上許多。二皇子和寧妃忙不疊磕頭謝恩。

三皇子也深拜:“多謝父皇開恩。”

晉宣帝悠悠垂下眼皮,不再看他,只吩咐禮官繼續喪儀。

這一場風波,毫無征兆地來,又偃旗息鼓地揭了過去。

夕哭持續半個時辰才結束,一部分人去偏殿用晚膳,另一部分人仍跪著,等待輪換,總之靈前的哭聲不能斷絕。

雲綰和晉宣帝一道用晚膳時,還想著傍晚那樁事——

三皇子和二皇子關系很好麽?

擁有那樣一雙淡漠冷酷眼睛的主人,會有此等高潔的德行?怪哉。

二皇子也有同樣的疑問,是以他借著出恭的由頭,暫離了靈堂,將三皇子請到皇儀殿一處偏僻角落。

他先道了謝,而後審視地看向三皇子:“三弟方才為何幫我?”

“二皇兄這話見外,兄弟之間本該互相幫助,不是麽。”

暮色沈沈,凝紫色的光線灑在男人如玉的臉龐,他彎著眸,臉上是溫和的笑意,說出來的話也透著不加掩飾的真誠:“誠然,我也是有一份私心的。”

既然對方有所求,二皇子那顆疑惑飄忽的心落回了肚子裏,神色也不禁倨傲起來:“你想要什麽?”

三皇子依舊是那副溫淡笑臉,不疾不徐:“二皇兄也知道,我是早被父皇厭棄了的,此番若不是皇祖母病重,還不知何日才能被召回長安。如今人雖回來了,然人生地不熟,上無長輩庇佑,下無親信可倚,朝野之中孑然一身,自然想與兄長們多親近些,祈得幾分護佑。”

聞言,二皇子眉毛挑了挑,這位三弟倒是直爽,而且很有自知之明嘛。

“三弟這意思,是想投靠我了?”

三皇子整袖,拱手:“若二皇兄不嫌棄。”

二皇子瞇眼:“大哥一向忠厚仁善,四弟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年前還遙領了並州刺史,你怎麽不找他們?”

“長兄雖仁厚,但多年前那筆爛賬,恐他介懷……”

還沒說完,二皇子嗤笑打斷:“怎能不介懷?斷腿之事,老大怕是進了棺材臨閉眼都放不下。”

三皇子撩起眼皮覷了二皇子那譏笑的面孔,而後又垂眸,語調毫無波瀾:“至於四弟……”

他往前一步,壓低聲音道:“臣弟觀他並無帝王之相。”

二皇子先是一楞,而後喜上眉梢,一句“那你看我有帝王之相”險些脫出口,好在憋住了,這會兒再看這邊關來的鄉巴佬三弟,忽然覺得萬份親切:“三弟說的極是,你我兄弟二人,血脈相連,你這當弟弟的如此護我,我作為哥哥更當要多照拂你。”

他越看越覺得三皇子順眼,擡手重重拍他的肩:“日後,你就跟著二哥混。”

三皇子拱手道謝,兄弟倆又和氣寒暄兩句,放哨的小太監在遠處提醒:“二殿下,陛下朝靈堂來了。”

二皇子一聽,變了臉色:“三弟,那我先過去了。”

“二皇兄受苦了。”三皇子道,又瞥過他的膝蓋:“可還受得住?”

“今天多虧你,否則就不止膝蓋遭罪了。”二皇子抱怨著,又磨了磨後槽牙:“叩拜時,我分明感到有東西擊中後膝,一定是老四搞的鬼!他最好別叫我逮住把柄,否則……哼,我定拆了他的骨頭!”

那頭小太監又催了一嘴,二皇子也不再多留,挪步離去。

夕陽最後一縷光輝也沈入茫茫夜色,長廊懸著的白紙黑奠燈籠隨風搖晃。

明明滅滅的慘白光線下,三皇子那張溫潤的面龐漸斂了笑意,黑涔涔的眼底只餘一片殘酷清冷。

**

熬到子時,皇儀殿內哭聲稍歇。

雲綰跪得雙膝發麻,淚哭幹了,嗓子哭啞了,大半天跪下來,此時此刻只有無盡的疲累與困倦。

玉簪和玉竹一左一右扶著她往殿外走,見她小臉憔悴,難掩倦色,都心疼的不得了:“娘娘再堅持一會兒,待會兒上了轎輦就能睡了。”

“是啊,等回了鳳儀宮,娘娘您好好睡一覺,雖說只能睡兩個時辰,總比沒有的好,明日又要辛苦一天呢。”

雲綰聽著她們左右念叨,沒接話——實在累得沒力氣,一個音都不想發了。

皇儀殿前有一段長階,之前她不覺得有什麽,可現下再去走這階梯,只覺得這階梯怎的這樣長,好似怎麽都走不完。

但轎輦就在下頭,她只能忍著膝上酸疼,一步一步往下走。

冷白月光灑在玉階,她全神貫註走自己的路,忽的前頭傳來擎燈宮人的聲音:“奴才給三殿下請安。”

雲綰微微一怔,在左右宮人請安聲裏,擡眸看去。

隔著幾層臺階,一襲白色長袍的男人站在月光下,骨節分明的手中握著一柄白色燈籠,他光潔的額前系著一條素麻,粗糙的暗白襯得他本就好看的眉眼愈發秾麗,尤其那雙狹長的眼,漆如點墨,比這沈沈夜色還要幽深。

明月皎皎,白衣墨發,若不是周遭朱墻森森,宮人隨侍,真如志怪故事裏寫的那樣,書生在山林裏夜遇狐貍精。

“皇後娘娘萬安。”男狐貍精開了口:“娘娘這是要回鳳儀宮?”

清冽的嗓音將雲綰從話本子裏拉回現實,對上三皇子那問詢的眼神,她窘迫地咳了一聲:“是準備回去歇息了。”

瞥過三皇子手上拿的燈籠,隨口問了句:“今夜是你輪守?”

三皇子道:“今夜是大皇兄和二皇兄守靈,兒臣擔心兩位皇兄辛苦,過來瞧瞧。”

雲綰驚詫看向下首的男人:“倒沒想到濯兒這般友愛兄長。”

這一聲十分順口的“濯兒”,聽得三皇子眼皮一跳。

不等他開口,又聽她一本正經繼續道:“嗯,回頭得空,我把此事告知陛下,他一定也很欣慰。”

三皇子掀眸,定定看向玉階之上那清婉素服的小皇後:“娘娘謬讚,一件小事而已,何須在父皇跟前提起。”

許是晚膳時聽晉宣帝一口一個“濯兒”的說起三皇子,雲綰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般稱呼三皇子有何不妥,自然也沒註意到男人那異樣的神色。

她只知道晉宣帝其實挺喜歡這個兒子的,每每提起時,他的語氣就如尋常人家父子一般,關切、看重、又透著些難以言喻的無奈。

“時辰也不早了。”雲綰看了眼那躲在烏雲後的月,對三皇子道:“若你兩位皇兄撐得住,你就回去歇著。明夜就輪著你守了,別到時候自個兒身體吃不消,反倒麻煩。”

她這話是作為嫡母,隨口一句的叮囑。

落到三皇子耳裏,卻是另一番感受。

望著那緩緩走下玉階的嬌小身影,他低應了聲:“兒臣知道。”

說罷,提著燈籠退至階旁。

她走得很慢,大抵是膝蓋跪腫了,每走一步,眉心便皺一下,又礙於他在場,還得強忍著不適,盡量走得端莊,眼睛也看著前方,裝出副從容自若的模樣。

司馬濯就在白玉欄桿旁,提著燈看她。

看她白裙高髻,容色清婉,像尊玉雕的觀音,目下無塵,一步步從高處走下來。

美則美矣,卻又笨拙得好笑。

怎麽會有路都走不好的觀音。

司馬濯心底嗤了聲。

好似她總能輕易勾起他心底深處那份的頑劣,在那雙月白繡鞋即將踏過他眼前的階前,他輕輕轉動拇指上那枚黑玉扳指。

剎那間,細小圓珠在夜色掩映下,化作一道迅速的、無人察覺的影。

而後靜謐夜色裏響起一聲輕軟的驚呼,“啊!”

“娘娘!”

朦朧月影裏,白玉觀音朝他栽來。

司馬濯剛要往後退,忽的對上那雙驚惶無措的烏眸,在月色映漾裏,心底好似被什麽撥過。

下一刻,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拽住她纖細的腕。

“!!”

雲綰差點以為自己要滾下樓梯,直到手臂陡然被拉住,她大半邊身子都懸在空中,扭頭一看,對上一張情緒難辨的黑眸。

還沒等她去領會他這個眼神,又一陣猛力襲來,她被狠狠拽了回去,肩膀和半邊背撞到了某堵溫熱又堅硬的墻。

稍一偏頭,鼻尖便湧入一陣裹挾著男人滾燙氣息的檀木香味,這強烈的陌生氣息叫她腦子有些發懵,直到頭頂響起一道微啞的聲音:“娘娘還要靠著兒臣多久?”

那懶懶的嗓音好似近在咫尺,伴隨著吐息的熾熱拂過她的鬢發和耳尖,雲綰心底猛地顫了兩下,忙不疊往一側躲開,手腕也掙開那道鐵一般禁錮的力量。

“娘娘,娘娘……”玉簪玉竹驚慌地湊過來:“您沒事吧?”

“沒事。”雲綰驚魂未定的站穩,小臉還有些蒼白,一雙瀲著水光的眼忍不住朝那重新撿起燈籠的男人看去。

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他撣了撣袍袖,坦然回望:“娘娘受驚了,下回走路還得當心。”

雲綰面上一熱,不知是因在小輩面前丟了臉,還是因著方才那近距離的靠近,亦或是兩者都有。她羞窘地垂下眸,低低道:“方才…方才多謝濯兒了,本宮下次會當心的。我…我先回了,你也進殿去罷。”

急慌慌說完這句,她就帶著玉簪玉竹離開。

“兒臣恭送皇後。”

司馬濯垂眸,那道拾級而下的背影不再端莊,反倒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泠泠月光灑在她鬢間那朵白色珠花上,也灑在她修長白嫩的脖間,皎潔一片。

他忽然想起方才她栽倒在他懷裏,扭頭看來的那一眼。

微微泛紅的眼尾,淚光顫顫,眼神裏滿是無措、驚慌,像他在林間追捕射殺過的鹿。

那樣可憐,又叫人生出摧毀的心思。

司馬濯垂眸,攤開掌心,上頭仿佛還殘留著那抹溫涼滑膩的觸感。

女人的腕子竟能那麽細,他捏著的時候都不敢用力,生怕捏斷了。

也是,她統共就那麽小一只,哪兒都細細小小的。

難怪父皇那般護著她。

這枝脆弱又嬌氣的花兒,可不得好好護著。

摩挲了兩下虎口處的舊疤,司馬濯剛垂下手,耳畔冷不丁響起一道故作老成的“濯兒”。

他背影一僵。

回過頭,皇儀殿前空空蕩蕩,早已不見那抹身影,只餘月光如水籠在玉階。

舌尖抵了抵後牙,他冷嗤一聲:“傻子。”

而後提起燈籠,轉身往靈堂走去。

作者有話說:

第一次碰到手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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