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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共此燈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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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共此燈燭

馬瘟肆虐, 翟九淵請來的獸師在圍場呆了月餘,先後用了幾個方子,好在他技藝高超, 夏季到來時, 馬瘟褪去,被灌下藥的馬駒漸漸擺脫病懨, 站了起來。

立夏之後,下過幾場急雨,春日生出的新草遇到水熱,瘋長起來。就是那些最淺的草叢,也能淹沒李秾的膝蓋。馬夫們將已恢覆的馬駒放出,日光盛照, 任馬群在原野上久違地撒歡。

李秾從未見過這樣茂盛的草, 風過曠野, 在草尖激起陣陣起伏,如同一望無際的海浪。李秾想起自己的名字,“秾”是父親給她起的。

長大之後, 父母逝去許久, 她才無意中在典籍中裏翻到,“秾”是草木豐茂之意。這是不是說她註定會回到這裏, 日覆一日,直到老死在茂盛的草木間?她不知道。

等到日暮時分, 太陽不那麽大, 李秾拿著剪子, 去追一只毛色花白的小馬駒。

這只馬駒是只雜種馬, 身型不高,但鬃毛和馬尾卻長得很長。去歲秋冬瘟疫, 它一直窩在馬棚中奄奄一息。現在乍然放出來,它過長的鬃毛和馬尾十分淩亂,低頭時打結纏繞,十分不便。

李秾一邊安撫它,一邊修剪它過長的鬃毛,修剪完畢,滿意地看著它跑遠,跑到遠處夕陽下的草間撒歡。

不遠處的矮丘上,李秾凝神看去,一個人影站在那裏,不知他何時來的,也不知站了許久。她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再眨眨眼凝神看去,那人卻仍在那裏,一人一馬,馬上的人被夕陽映照為一個挺拔的剪影。

李秾恍惚間,手指一滑,手中的鐵剪掉在草叢間。她卻忘記低頭去尋找,只怔怔地看向夕陽那邊。

這一幕像是她夢裏的場景。

趙執在山丘上“駕”地一聲,縱馬疾馳,那匹青驄迎著風揚起四蹄,轉眼來到李秾身邊,在一尺多遠的地方猛地停住。

李秾逆著光只看到趙執一片飄起的廣袖。再擡起頭,對上趙執深潭一般的眼睛。

夏日萬物在剎那停止。

冬日的孤絕長辭,北郊山口那一聲呼喊,雪夜夢回的蝕骨想念,以及過往所有的愛怨嗔癡……都在一眼對視間被喚起。

李秾像是中了符咒一般定在原地動憚不得,一股錐心的疼自心口猛地騰起,瞬間便蔓延到四肢百骸,幾乎要將她生生搗碎。

距離上次在塢堡城中看那一眼,才不過幾百日,可李秾卻覺得,好像已過了一萬年那麽久。

萬裏之遙,杳無音信。趙執,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李秾聽見自己艱難地開口問道:“你,你還好嗎?”

那是她在塢堡城就想問的話。

趙執並不答話,眼神幾乎要將李秾洞穿。

他在從京城來的路上,心急如焚。生怕李秾患病,生怕她死去,生怕她有又一次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他的視野裏。李秾是世界上最狠心的人,他在夢裏幻想過許多找到她的場景,現在,他生怕眼前也是夢……

有兩個人跟著騎馬翻過矮丘,向這邊過來。一個是靳三,另一位,李秾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

兩人走到他們身邊下馬施禮,“趙大人,娘子。”

“辛厥,辛苦你,幫她診斷。”

李秾心裏微驚,辛厥是李正的弟子。

靳三分別窺了一眼趙執和李秾,兩人都神情怪異地看著對方。只好由他來開路,靳三用劍鞘撥開齊膝的草叢,“郎主,辛醫官,娘子,這邊請。找個地方坐下才能把脈。”

————

馬場的營棚前,馬夫們知道來了大人物,在主事的安排下,安靜地排成一排,等待指示。靳三跟主事揖了個禮,耳語幾句。主事便讓他們各自散開去忙了。

進了房裏,趙執還是一言不發,李秾被靳三請坐在榻上。辛厥打開隨身的箱篋,向李秾請示。

“娘子,請伸你的手。”

李秾不知他要做什麽,有些迷糊按照示意把手伸給他。靳三自覺退到屋外,趙執卻還站在原地,仍舊目光灼灼地看著李秾,李秾到後來幾乎不敢承接那眼神。

辛厥給李秾看診,又細細地問起李秾的癥狀,他看得謹慎,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收起箱篋。

趙執開口說了見李秾後的第一句話:“她如何?”

辛厥稟道:“娘子身上的疾病,確如師傅所說。娘子所患的是寒閉癥及肺痿,肺痿常被醫家視為絕癥,加上寒閉之癥,幾可隨時致命。娘子患上肺痿已有數年,卻能活在現在,實在罕見。想必是這幾年幸運遇到良醫良方,加上娘子意志頑強,撐到了如今。”

“娘子的肺痿已有好轉的跡象,雖然此後仍有艱難的康覆過程,但仍有望恢覆如常人,只要不懈去找到良方,請大人和娘子寬心。”

辛厥說完,便施禮拎著箱篋退出了屋內。

屋裏安靜下來,李秾忐忑問趙執:“你怎麽把辛厥從京城帶到這裏來?”

趙執斜眼看她:“我不將醫官帶來,在我視線中診斷,難道讓你再一次對我誆騙瞞哄,然後狠心離去麽?”

李秾心上陡然被刺了一刀,語塞住。

“上次在塢堡城的校場,你在那裏,是嗎?”

他能帶著人找到這裏,必然已知道了塢堡城的人員。李秾點頭,不作聲。趙執的眼神讓她多看一眼,她心上都痛楚都會增加一分。

“李秾,你就這樣對我?”

趙執拂開表面那層偽裝的薄紗,胸口覆雜的情緒漫如漲潮,問過之後又喃喃自語,“你就這樣對我……”

李秾伸手,慢慢將趙執的手握住,這是她情不自禁的舉動。“對不起,趙君刃,我很對不起……”

趙執狠心推開她的手,“我不是來聽你說對不起的。”

李秾被拂開,心裏舍不得那指尖的溫度,卻不敢再握上去了。隔了這麽久,她不知道趙執心裏在想什麽,是否討厭她了。

她迫近半步,想離他更近一點。“你如何得知我在梁州?又如何來到這馬場找到了我?”

“怎麽,如果我不得知,你就打算這樣永不相見?李秾,李秾,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狠心的人……”

趙執眼中的怨毒又剜了她一刀。

“我那時頑疾難醫,走到絕路……對不起。”李秾咽下肺腑泛上來的苦楚。“那時我想,若是明天暴病而死,我寧願一個人死在無人的山中,好過……好過被親近的人看著潰爛死去。”

暴病,潰爛……她把話說得如此決絕。趙執毫不懷疑,若是再有一次選擇,李秾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李正幫你隱瞞,回鄉期間卻常常懊悔當初幫了你。李秾,你真的……一點悔意都無嗎?就留那麽一張紙給我,區區數語打發了我?”趙執恨恨地想,他都沒有決定放棄她,她憑什麽替他做決定。

趙執恨恨的數句話激起了李秾這些年的傷感,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湖。她表面還能維持慘淡的平靜,內裏卻已經洶湧難言。她一難過,用近乎自棄的神態看向趙執:“對,我就是這樣棄你而去,寫下那封書信,我便是徹底的敗軍之將。這些年茍延殘喘,站在你面前的李秾就是這樣。她或許早不是你心中的李秾了。”

李秾說了自傷的話,眼睛裏泛起一圈紅色,固執地忍著。她不知道這話真正傷到的卻是趙執。

李秾真的毫無悔意,她從未將他看作親近之人,留給他數百個輾轉難眠的淩遲般的懊惱苦楚,她一絲溫情都沒有!

趙執想,這件事,他絕不原諒李秾。

兩人無聲對峙片刻,趙執轉身拂袖而去。

李秾聽到屋外的人大步走遠,在馬廄催動馬匹,然後馳騁而去。她在屋內片刻,突然身體一軟,脫力坐倒在榻前。

過了許久,夕陽落下去,黃昏後的陰暗從窗戶透進來,有人敲門,是端木青棠。

端木青棠一看李秾的樣子,立刻有些陰沈。“發生了什麽?我跟你說過了,忌大傷大怒,忌情志失調。你……”

李秾已然平靜下來,“前輩,我已努力平覆心緒了,下次不會了。”

“你最好沒有下次。”

吃晚飯時,馬夫們都知道了今日有大人物來找李秾,都在心底猜測李秾的身份,一時都不好和她多說話,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她。

李秾坐到主事身旁,問主事趙執是如何來的。主事只知道一點,是在骕化城的翟掌櫃派人帶他來的。

翟九淵,看來趙執是因公務和翟九淵接觸了。那麽他知道她在這裏,只是時間問題。

李秾匆匆扒了幾口飯,便離開了營房。她在朦朧的夜色中爬到今日趙執縱馬的山丘,任青草味的晚風吹過來包裹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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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她反覆想起趙執今日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人,可看著她的眼神卻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讓她幾乎不敢直視,甚至百口莫辯。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粗布衣裳,給馬駒剪鬃毛時還沾到了鬃毛。在草原幹活,不能對潔凈作太多要求,要不然不可能長時間住在這裏。她的雙手也沾了青草和泥土,還因為長期操控韁繩磨起了厚繭……

千帆過盡,李秾確實不再是當初那個李秾了。

今日重逢,她與趙執,又將如何彼此相待?

————

骕化城地處梁州西南,元慶年間不過一個人口不足五千的市鎮。紹元之後,因商業繁榮,人口越來越密集,如今竟成為僅次於州府的第二大城。

趙執微服來骕化城拜會翟氏尋找李秾,就裝扮為行商,住在離錦狐莊不遠處的客棧。他和翟九淵交談,得知他家中是墨家後人,曾在前朝將作監中建屋造船。傳到如今族中僅餘翟九淵一人,棄家業而從商。就憑柑柵馬場幾十號人和近千匹馬,趙執並不全信翟九淵的身世,暗中讓人去調查,目前還未來回他。

翟九淵來訪客棧,與趙執在房中對弈。只下了兩局,便看出趙執心不在焉,於是起身告辭。

他剛走不久,靳三在外間低聲道:“郎主,李娘子來了。”

趙執從案前站起,將竹窗打開,客棧後有一條小溪流過,清涼之意頓時漫了進來。

“請她進來。”

等了片刻,李秾敲響了房門,隨後便輕推房門走了進來。

趙執負手站在窗前,背對著她。

“趙君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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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意冰冷,冷得讓李秾一個激靈。她今日特意到秦氏磨坊,借用房間梳洗,換上了久違的裙裝。

李秾並沒有特意去換,只是她在馬場穿的粗布短褐已經穿得臟了,還能隱隱聞到青草汁的味道,實在不好見客。

“我來,想和你聊一聊。你不遠萬裏從京城找到這裏,我不能讓你不明不白。”

趙執沒有回頭,“我們有什麽好聊的,李秾,你從來事事自己做主,事事以自己為中心不管他人,你就這樣……這樣狠心,還跟我說什麽?”

李秾低頭:“我承認……”

趙執懶得理她的話,看她如何接。

李秾站在門後,看著趙執的背影。骕化城夏日熱烈的陽光成為背景,李秾貪婪地看他身體的每一寸骨骼。她聽見自己埋藏在心中濃稠得化不開的想念,只要趙執一出現,心底的想念便會翻江倒海而出,歸化到這個人身上。李秾看到他,她幾乎可以確定,分別許久,除了多了些許身在高位的城府和威嚴,這個人,一點都沒變……

“趙君刃,你想知道昌祐七年冬至,我離京之後,去了哪些地方,遇見了什麽人,做了些什麽嗎?”

趙執轉過身來,口中卻是拒絕:“我為什麽要知道?”

李秾鼓起勇氣迎向他冰冷的目光:“可我想告訴你,趙君刃,我離開的數百日夜,讓我告訴你,可以嗎?”

趙執的目光被李秾的裝扮吸引了過去,不知她為何特意換了裙裝,仔細看,梳的卻不是在京城梳過的發髻。她將長發挽起,發間插了個毛茸茸的白色發飾,像是什麽東西的尾尖。想不到李秾如今也學會如此另類的打扮了……

趙執坐下,將目光從她發間移至門後,“你要說便說吧,我聽著。”他語氣別扭,心裏卻十分想知道李秾這些年做了什麽。

李秾從李□□中的仆人說起,說到南浦書院,說到隱居村野的老神醫,說到山賊和令容母女,說到羊場鎮和蹉峨山,說到萬裏送令容到骕化城。又說騮翁和錦狐山莊,柑柵圍場一望無際的草野,塢堡城,還有去歲秋冬的馬瘟……然後就是現在了。

“我從未想過,會在原野上再見到你。你是……”李秾好似知道答案,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你此次是特意來梁州找我的,你找過我許多次,是嗎?”

問完這兩句,李秾幾乎不敢再看趙執的神色。她渴望聽到他的答案,卻又害怕他會說,不是,這不過是偶遇,你為何會這樣想。

“你過來。”

“嗯?”

“李秾,你過來。”

李秾忐忑地朝趙執迫近了兩步,趙執站起來,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臂將她緊緊箍住,箍進他的胸口。

李秾被他武人的力道禁錮得幾乎窒息,卻擡著頭執意要把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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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君刃,我將這些告訴你,事無巨細。是想讓你了解現在的李秾是怎樣的?她與從前,到底有什麽不同,值不值得你拋開京城萬裏尋覓到此……”

李秾沒聽見趙執說話,她頸間突然狠狠一疼,是趙執將頭埋在她肩頸,一口咬住了她的肩窩。

趙執的牙尖毫不留情,直到舌頭嘗到鹹意。

“李秾,我恨死你了。”

他恨死她!李秾猛地一驚,想要掙開看他。

掙開片刻,被趙執不管不顧地抱了回去。就是這片刻,李秾看到了趙執的臉,那全然不是恨的神色,而是悲戚。無處發洩的悲戚和萬般哀憐和情意。

兩滴淚先後透過李秾的紗衣,熱度滾燙。李秾想,她那日無情棄他而去的債,現在該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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