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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君子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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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君子弗用

趙執信步走出橐駝廟, 來到鶴鳴樓畔。正是傍晚,晚霞映照秦淮。鶴鳴樓畔輕歌曼舞依舊,人群密集。隨著河燈在晚霞中次第亮起, 鶴鳴樓迎來了一天之中最多的客人。

趙執自小在建康城長大, 因是個孤僻喜靜的性子,對京郊的山水野林比京中的街巷軒館熟悉得多, 他還從來進去過聞名四境的鶴鳴樓。

據靳二查來的消息,趙釴聯絡荊州軍出城北上的前一夜,他和荊州刺史包大昭就是在鶴鳴樓的雅間內密謀的。

趙執想及此,隨著人流河燈映照中的人流走進樓中。

今日的歌舞不在外間的樓臺演出,而在內廳。獻舞的還是膚白似雪、腰肢曼妙的高昌舞女,但跳的是大晛樂師新譜的曲子。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鶯歌燕舞中, 趙執在二樓的雅間獨坐, 靜靜地看滿樓盈反沸天。樓中迎來送往的有很多不遠萬裏而來的外域面孔。每日有如此多的貴客在樓中一擲千金, 鶴鳴樓產業能稱得上富可敵國了。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聽說鶴鳴樓有一支比朝廷還龐大的海外商隊,但不知是誰人建起了這破天富貴的銷金窟,龐大商隊遠航而至的境外海域, 又是什麽樣子?

趙執沒有尋到鶴鳴樓在聲色犬馬之外有什麽古怪, 讓趙釴能選在這裏密會包大昭,或許只是因為這裏人群密集。

他穿著平民的夏衫坐在樓中, 盡管氣度不凡,在巨大的樓闕之間卻仍感覺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就像他一夕之間由大將軍子侄、禮部侍郎被貶謫為庶民, 這滔天的風波如今看來已有漸漸平息的跡象。

恩旨之後, 朝廷的監視和拘禁沒有加於己身, 他應該去向一個人致謝了。

六月觀蓮節前夕是謝賡母親的五十九大壽。

自謝春被留在會稽老家修葺祖屋, 而總管謝富又將妻妾攜帶入京後,李秾被分派的活計數倍地多了起來, 儼然忙成了府裏的二總管。

謝老夫人喜熱鬧,宴會置辦歌舞,一應侍從、食材的采買由謝富問過謝賡敲定,交由李秾去辦。李秾早起晚睡,腳不沾地,累得雙眼下浮起淡淡的烏青。

謝富並非鐵石心腸的人,有時看到李秾在府中忙碌理事的身影。私下不禁也想,李秾要真是男子,以李秾的天賦,準了他跟隨謝泰到鐘山求學也未必不行。可惜李秾是女子,他必然不可能讓李秾服侍謝泰。

因宮中陛下在養疾,謝賡並未向多少相熟的朝臣提起母親的壽宴,因此壽宴請的反而的女眷居多。

宴畢,一群侯伯夫人陪著謝老夫人聽曲。謝賡領著男賓們到後院校場射箭騎馬相娛。

賓客中有不擅武藝而喜好文學的,只能站在場外看熱鬧,紛紛玩笑來謝賡府上是“無用文之地”。

謝賡抱拳謝罪:“我乃軍旅粗人,只知舞刀弄槍,不擅舞文弄墨,只好掃了各位貴賓的雅興了,我當自罰三杯。”

趙執雜在數十位賓客間,本不想說話惹人註意。但看到總管謝富也在,身後正站著一位約摸十三四歲的少年,他猜想這就是謝富的幼子謝泰。

只見趙執走出人群,說道:“繼業兄,你就不要過謙了,舞文弄墨,謝府中人定然不簡單。”

謝賡舉著把鐵弓轉身興致勃勃地問:“我過謙?我府上全是習武之人,不簡單從何來?”

“不,就是你府上的雜役仆從,都有通曉文墨之人,何況主人。”

謝賡向賓客們擺手:“謝富總管父子不算,謝總管乃是我府中半個主人,我平日忙於公務,府中大半家務要仰賴於他。”

趙執環顧:“我說的卻不是謝總管父子,而是別人。比如你馬廄中那位養馬的小廝,好像叫什麽李秾,就連他都知道鐘山去歲新建弗用學館,招集四方學士講學,還知道‘弗用’之名的由來。哦……他此時不在這裏……”

謝賡被勾起了興趣:“哦?是嗎?李秾竟知道‘弗用’之名的由來。”

趙執躬身行禮:“各位之中定有飽學之士,不知可也知道弗用學館‘弗用’之名何來?”

和謝賡來往相熟的朋友多是武人,場中只有大理寺卿和兩位禦史是文官出身。

其中一位檀禦史是大司馬檀麟的同宗,聽趙執這麽一問,他捋捋胡須說道:“實不相瞞,那弗用學館去歲初就已經建成,老夫卻是最近才知道這‘弗用’之名從何而來。”

“哦?檀兄不妨跟大家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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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站在旁邊的謝富卻也好奇,行禮道:“檀禦史,將軍,既是趙郎君說馬廄的李秾也知道‘弗用’之名,何不傳他來問問?若是他說得不對,也好請檀禦史賜教。”

謝賡笑笑:“好,把李秾叫來。”

謝府花廳內,各家夫人們聊得很是熱鬧。李秾正站在花廳後聽用,忽然有人來傳她到後院。

李秾匆匆小跑到後院,眾人一看,卻是一個年紀看起來比謝泰長不了幾歲的清秀少年。

謝賡看向她:“李秾,趙君刃方才說,你竟知道鐘山弗用學館‘弗用’之名的由來?你且來說說。”

李秾本以為是傳她來侍奉賓客,聽到謝賡的話一楞,再看趙執,趙執淡然地站在那裏,穿一件廣袖長衫,雙手負在身後,狀似無意地看了她一眼。

李秾心中一凜,躬身向眾位賓客行禮:“小人偶在將軍書房一冊竹簡中讀得,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①小人猜想,‘弗用’之名該是由此而來,但只是妄猜,並無佐證。”

大理寺卿聽罷一撫掌:“然也!定是來自於此,經這位小友提起,我想起來我也曾讀到過此段。”

那位檀禦史捋著胡須,“老夫前日剛從鐘山慕名聽學而歸,‘弗用’之名正是來自於此!”

謝賡的朋友中多是性情灑脫之人,看李秾雖只是一馬廄雜役,卻能出口背誦經典,身型纖瘦卻神色從容,一時間都並未在意李秾的下人身份,大家說笑起來。

謝富父子也頗有些驚奇地看著李秾。

眾人中反應最小的反而是謝賡,因為他熟悉李秾在書房苦讀的身影。

李秾偷偷瞄了一眼一言不發站在一旁的趙執,心想趙執是何以得知她能背出這一段的?

李秾想從趙執的臉上看出答案,但是趙執神色淡然一如平常,視線也並未看她。

李秾的心裏猛地一跳,被一股難以抑制的喜悅充斥。這是趙執答應她要幫她的那件事。

趙君刃,還真是一諾千金啊。

當日晚送走賓客之後,謝富把李秾叫到書房。尚有些訝異地問她:“你是如何知道‘弗用’學館之名的?”

李秾老實回答:“確如白天所講,小人是在謝將軍書房竹簡中讀到。今人常托古言事,我讀到那冊竹簡,就將此段背了下來。”

謝富驚訝:“你竟能過目成誦?”

李秾:“小人做不到過目成誦。”

“哦……”謝富輕舒一口氣。

“但讀二三遍,便大概可以記誦了。”

謝富差點被李秾的半截話嗆到。

他想把幼子謝泰送到鐘山求學,引薦給謝賡的朝中友人,為謝泰的仕途鋪路,李秾正可幫助謝泰。

謝富思考半響,對李秾說道:“你若是答應我,絕不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我便答應你,許你做謝泰的伴讀,隨他前往鐘山學館聽學。”

李秾欣喜,跪在地上鄭重地謝富叩了一個頭。“李秾答允,李秾叩謝總管。”

擡起頭,謝富看到她眼睛裏仿佛高興得燃起火焰。

謝富輕嘆一口氣,但凡謝春謝泰二人在求學一途上有李秾一半的毅力及稟賦,他的眼裏都不會註意到這個養馬的下人。

謝賡到書房找謝富,看到李秾興高采烈地出門去,一時好奇:“發生什麽事了?”

謝富剛好向他請示,想讓李秾作為謝泰的伴讀,服侍謝泰到鐘山聽學。

謝富開口,謝賡自然沒有駁回的。“正該如此!李秾沈穩好學,讓他陪謝泰是最好不過了,你重新到草市,尋一個好的雜役來照顧龍駒即可。”

謝賡言語之間對謝泰的關愛讓謝富感動。

“是。”

弗用學館建在鐘山之北,落成於去歲初,是朝廷為延攬潁川大儒荀攸而建的學館。荀攸還未成行便染疾去世,如今朝廷指派了正令史主持學館事務,京中著名的學者均在此講學,一時間名士雲集,每日不斷有四方學士慕名而來。

觀蓮節後,弗用學館招收新學子三百名入學,李秾結束了住在謝府馬廄的日子,隨謝泰前往鐘山聽學。李秾作為陪讀的下人,當然不能成為學館的正式學子,不過只要能每日跟著謝泰,就算坐在檐廊之外,李秾也是欣喜的。

皇家諸子中,只有禎王皇甫兆玉喜好文學,不擅政務。禎王的王邸就坐落於弗用學館之西。耳聞禎王殿下偶爾也會光臨學館,每每殿下光臨,在座學子無不肅穆,這無疑促進了弗用嚴謹的學風。

山間林木蓊郁,飛瀑流霞。李秾每日坐在學子坐席之外的廊柱後聽先生講學,晚間和謝泰共同挑燈夜讀,學問長進得飛快。

她本來只是野川鎮小小村姑,因父母只有這一個獨女,父親又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粗通文字。因此在她幼時起便教她識字。李秾粗通文字時在謝府書房中讀那些簡牘,有時讀得一知半解,有時讀得不知所雲,只能偶爾拿到集市上去請教先生。如今在館中親耳聽講經史,盡管連學子坐席都沒有一個,但李秾只覺得山間歲月日日難得,過得飛快。

因禎王殿下好讀史,館中延攬了數位治《左氏春秋》的大儒,李秾每日和謝泰一起聽講記誦,她坐在廊柱後遐想,感到有些惋惜,可惜沒有先生講《太史公書》。

元慶三十三年秋,白露。

太初宮中傳來大喪之音,元慶帝皇甫及薨逝。

一切講學休停七日,諸生在學館設奠哀悼。

學館中諸多受過元慶帝恩遇的名士哭到數次暈厥,李秾小小女子不能共情,她對於元慶帝的想象僅限於梁州兵匪橫行生靈塗炭之時那遠在天邊的朝廷。

山間飛瀑流霞依舊,遠近林木枯黃。

寒氣漸起,大晛的一個時代結束了。

註:①引自《周易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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