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001章 秋意濃時

關燈
第001章 秋意濃時

秋時落葉,飄若縈絮。

大晛國都建康城南,秦淮河岸,秋意將丹楓與烏桕染得朱紅紺赭,此時節正是城中秋意最濃之時。

兩岸酒家點起琉璃紗燈招攬客人,縹緲燈影映照著楓丹桕赤,燦若霞色。

在一片明媚如斯的秋景中,幾乎沒有人註意到睡在草垛旁的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她穿著極單薄的衣衫,閉著眼睛正陷入昏迷。

就像被人當胸踹了一腳,病人大喘一口氣從昏迷中舒醒,在涼爽的秋風中出了一頭熱汗。她衣衫破爛,長發裹在巾帽裏,幾乎不辨男女。

這是她流落建康城以來的裝扮。天子腳下繁華萬千,道路兩旁卻仍有無家可歸的野乞丐。她在道路旁乞食,戰戰兢兢,為了免受欺淩,只能費心隱藏身份,扮作男子。

這是秦淮河南岸最大的草市,三教九流混跡,牲口嘈雜。她在等一個人,那人說他是謝府的家人,要給主家物色一個飼養牲畜的小廝。

晌午時分,一個步態穩重、蓄著胡須的中年男人匆匆趕來,走到女子身邊問:“你就是昨日指出龍駒病竈的人?”

“正是小人。”

“你跟我來吧。”

女子跟在男人後面出了草市,來到秦淮河北岸的謝府。

龍駒是昨日謝府家人牽到草市來尋醫的一匹名馬,膘肥體壯,渾身棕紅,四蹄毛色卻白如踏雪,一看外觀就知道是不可多得的神駿。

那家人正和馬販子交談時,女子一眼看出這匹龍駒生病的原因。這匹龍駒來自天山地區,那萎靡的樣子多半是因為離開天山日久,餵食的馬料裏缺少了天山的礦物,那肥壯的膘已經失去了神采。

謝府層樓疊榭,畫棟朱簾,她被帶到總管的小廳上。總管問她:“依你說來,非要將龍駒牽回天山才能有救?”

“不用非得這樣,只需找來天山麓的礦石供其舔舐,不日即可恢覆。”

總管看她不像說謊,轉身吩咐人去找天山礦石去了。

“把你的名姓報上來,你來自何門何氏?”

“小人李秾,是邊陲販馬的農戶,無親無族,父母已於年前病逝。”

她盡量平靜地說完自己的身世,話說出來就像針紮進肉裏一樣疼,但她剛剛昏睡醒來的身體已經有些麻木了。

傍晚時分,總管問清楚了李秾的身份,決定讓李秾在謝府留下,在下人居住的廂房給她騰了一個房間,讓她暫時負責照料龍駒。

元慶三十一年的深秋,馬販子李秾在顯赫的謝府謀到一份差事。謝府總管有見過世面的眼力,在草市時就看出她是女子。為了方便照顧龍駒,總管交代她以男子裝扮行走,不得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

分給李秾的是一間閑置的柴房,李秾不管裏面有多不整潔,先倒在鋪上睡了一覺。她已經很久沒有躺過像樣的床鋪了。流亡建康以來,她幾乎每日天地為席。蹲在建康草市的那些乞丐吃飽閑暇時就喜欺負弱小,因此李秾每天過得提心吊膽。

李秾終於舒服地醒來,遠遠聽到府裏正廳傳來飲宴的喧嘩。算了算日子,原來今天正是重陽節。

什麽節氣也跟她沒關系。李秾合上衣服,在門房那裏報備了一聲,從偏門信步繞到了謝府前的通衢大街。

想來是因為重九,宮中取消了今日宵禁,所以今夜的建康城游人如織。

李秾隨著車水馬龍往南閑走,被游人一路推到了人群最是熙攘的秦淮河朱雀大橋處。河上密密麻麻停著畫舫,雜著香味的河風將游人籠罩其間。

這香軟的河風真讓人熏熏然,她走到一處臨河的欄桿,仰著臉,閉上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此時她又沒有那麽想死了。

要不要去死,隨爹娘一塊兒去吧?這是幾個月來一直盤踞在她心裏的念頭。

她投過一次水,被人救了起來。用鋒利的瓦片割破過腕子,可是,太疼了。疼得她猝不及防淌下淚來,哭著遲遲不敢再割最後一下。

真的太疼了,有沒有不疼的死法?她一路昏昏睡睡,醒了就想這個問題,一路從邊陲小鎮流亡到天子之都建康城。

這就是爹來過一次,一直念念不忘的建康城嗎?那麽在餓死之前,她倒是可以盡情飽覽建康秋色,等到了黃泉路上,慢慢跟爹說。

不過目前她暫時不用擔心餓死的問題,晚飯時分總管讓人給她端來一份飯食,謝府下人吃得比邊陲小鎮的大戶人家還好。

“將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忘餐……”遠遠有清麗婉轉的歌聲從高處傳來。

朱雀大橋不遠處,京城名館鶴鳴樓臨河而建,雖然以樓為名,但鶴鳴樓卻大得像是一座九重宮殿。

李秾的爹二十歲時來過京城一次,此後一生都對鶴鳴樓的歌舞念念不忘。

“雙鶴俱起時,徘徊滄海間。長弄若天漢,輕軀似雲懸……”那樓內的歌聲就像來自天上,千回百轉,如夢似幻。

李秾擠在人群裏,一時聽得醉了。

秦淮河北岸酒家的奢華雅間裏全都坐滿了休閑尋歡的達官貴人,普通小民只能簇擁著在樓下,遠遠地聽一首天上人間曲。

李秾努力向人群擠去,爭取再靠近一點那在臨水而建在半空中,站滿漂亮舞姬的樓臺。

與此同時,秦淮河往北十裏,宮城南掖門附近的刑部大牢前,正緩緩走出一個略顯羸瘦的身影。

另有一人穿著戎裝站在門口,身姿挺拔,遠遠看著從天牢裏走出來的人,聲音驀地一哽:“君刃,你……”

一個尖利的聲音宣道:“陛下有旨。”

那削瘦的身影,戎裝將軍及隨行人員聽聲都原地跪下。

“趙執聽令,五月太廟失火遭竊,爾有失職之罪,以致我大晛祖宗蒙辱,今大理寺已查明縱火案始末,念大將軍趙釴驅敵護境有功,特免爾罪責,以慰將軍之勞,以安國士之心,今仍令爾官覆原職,爾其勤懇敦勉,謹言慎行,以贖己罪,欽此。”

趙執將額頭觸在堅硬的地磚上,朗聲道:“趙執接旨,謝陛下隆恩。”

來宣旨的內宦扶起趙執,從懷中掏出幾粒金黃色的橘子遞到趙執手裏。“這是臣出宮時陛下命臣在宮門口摘的,味甘清甜,特賜予郎君。①”

趙執合手捧起橘子再次以頭觸地:“謝陛下賞賜。”

等內宦走遠,戎裝將軍急忙大步走過去將跪在地上的人扶起。“你受苦了。”

趙執手裏捧著橘子,嘴角勉強扯出一絲表情,“謝繼業,你是不是來看我笑話的?”

“別開玩笑了。”謝賡將右手搭上趙執的肩膀,“才三個月,你竟瘦了這麽多!”

“還要多謝你的關照,沒有至於跟老鼠搶食,瘦到皮包骨。”

“快,到我住處去換身衣服,怎麽將軍府也沒個人來接你。”

“定是叔父特意傳過話,聽憑陛下處置,所以沒有叫人來。”

趙執自幼喪父,養在親叔父大將軍趙釴膝下,等同親子。

“嘖……你的腳怎麽了?

“就是幾個月幽閉沒有行走,有點不習慣,還要感謝陛下的特殊照顧。”

謝賡對三個月前太廟失火案的內幕所知不多,只知道龍顏震怒,將彼時剛剛到任上,負責監管太廟修繕的趙執等幾人全部下獄。

謝賡聽出了趙執話裏那明顯的言不由衷,生怕他再說出些什麽來。連忙叫手下牽來馬車,趕著往自己位於宣陽門附近的值房去了。

趙執在謝賡值房的起居室沐浴,換了新袍服。他向謝賡借一匹馬,想要回烏衣巷的將軍府去。

“你今晚還是先留在這裏吧,你這個樣子,趙夫人見了怕是要傷心的。”

趙執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新換的袍子,“怎麽,我已經形銷骨立不成人形了嗎?”

“不是,你臉色不大好,關了三個月,能有什麽好氣色,我已經叫人去將軍府送信,說你被我留下了,明日再回府。”這樣應該沒什麽不妥,建康城很多人知道他二人是好友。

“那我現在回你房間再睡一覺吧。”

“今日重九,城內無宵禁,滿城游人如織,我請你去喝點酒怎麽樣?”

“不想去。”

“秋風宜人夜色清雅,你不想去?”

“不去。”

看到趙執蒼白的臉色,謝賡一楞,關在天牢不見天日三個月,仿佛把這個人的一部分關沒了似的。那雙褐色的眼睛依舊目光銳利,卻深沈沈地,叫人看不清裏面的內容。他想,他不會記恨陛下吧?

“我今日還真是想念鶴鳴樓的舞曲了,你必須得陪我去喝一杯,也當是給你接風洗塵了。”

“你訂了雅間?秦淮河的雅間不是百金難求嗎?”

“沒有,碰運氣吧,跟游人一起擠在樓下聽也行。”

謝賡將趙執強行拉到街面上,全然不顧趙執腳還腫著。人多不能騎馬,兩人擠在游人中,向秦淮河北岸走去。

李秾正倚在一處臨水的欄桿邊聽得出神,忽然聽見有個煞風景的冷峻聲音傳來:“這就是人間難得幾回聞的鶴鳴樓歌舞?也不過如此。”

李秾疑惑地睜開眼,不遠處的水面停著一艘小巧的畫舫,在河上一排精致豪奢的畫舫中並不起眼。

她心中正思念父親,於是沒好氣沖那人說道:“明明就很好聽,你這樣說,當真是對牛彈琴。”

話剛脫口而出她就後悔了,那人卻沒有搭理她的話,也不知道他聽到了沒有。

謝賡看得出來,趙執說的根本不不止是樓上的音樂,他只是心情欠佳。

趙執坐在船頭,從懷裏掏出一個時辰前那宮中內宦給他的橘子,作勢要扔到水裏,被謝賡一把搶回懷裏。

“趙君刃,你瘋了?這是禦賜之物!”

“我不想要。”

“陛下給的你就得要,別給我犯渾了!我看你是蹲大牢還沒蹲夠。”

謝賡把橘子重新塞回他懷裏:“你好好收著吧,難保附近沒有陛下的耳目,當心你的皮肉!”

說話的當口,畫舫游得離岸邊近了一些。趙執看到剛才小聲搶白他的人,那人一臉病容,身體瘦弱,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既不像下人,又不像商戶,還有點像乞丐。

趙執沖李秾眼睛一挑:“小乞丐,你想不想吃這橘子?賞你了。”

李秾白了他一眼。

謝賡生怕他把那禦賜的橘子丟了,明日兩人都得治罪,連忙從趙執手裏一把搶過來,全揣入自己的懷中。

他向岸上揮了揮手,指著趙執的腦袋說:“玩笑話,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這兒有問題。”

趙執:“你怎麽知道我頭痛?”

看裝扮,畫舫上那兩人都氣度不凡,想來身份非富即貴,都不是李秾能夠得罪的。李秾為自己剛才那句失言冒犯對方的話後悔,不敢再在原地多留。她趁人不註意飛快鉆進了人群中,重新換了個地方,直到看不見那艘畫舫,才停下來發呆聽曲。

那人把她看成乞丐,想來,那些大人物也不至於跟一個乞丐為難。

註釋:①南朝皇帝常以宮城栽種的橘樹果實頒賜臣下,表示恩寵。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