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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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裂縫之內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沒有天地之分，也不存在任何已經成型的物質。莉莉安避開一些像是馬賽克的斑斕色塊，心中升起一股奇異之感, 仿佛回到了先前第一次進入佐拉親手築造的數據王國“Z界”的時候。
那時的她除了第一次見證網絡世界的宏大之外, 還懷抱著對佐拉深深的忌憚。那真是一種極其覆雜的心情，如果讓現在歷盡千帆的莉莉安再次回顧往昔, 她會說，當忌憚褪去, 當時莉莉安心中更多的, 其實還有不可宣之於口的隱隱向往。
是的, 莉莉安曾經向往過佐拉。因為就像她對德卡拉闡述的那樣, 佐拉作為一個肉身死去卻將精神上傳到網絡的人類，已經幾乎接近永生。更別提他還一手制造了Z界, 佐拉之與Z界，正如上帝之於萬物。佐拉不僅是永生之魂, 更是Z界名副其實的造物主, 他所擁有的權力是莉莉安完全無法想象的。
即便如此, 佐拉還是死了。
莉莉安，加百列以及阿斯塔羅斯共同殺死了他, 毀滅了他成神的道路。難以想象, 在殺死佐拉這件事上, 天堂和地獄竟難得的達成了一致。這究竟是佐拉活該命絕，還是冥冥之中有誰在推動一切呢？
祂——那個不可說卻又全知全能的存在——在害怕什麽？
又為什麽——這個地方, 和Z界如此相似？
周圍的馬賽克閃爍著變幻莫測的光芒, 在她身前身後不斷穿梭來穿梭去, 看久了令她感到一陣煩悶。
她沒看見史蒂夫。
莉莉安停住腳步，深吸了口氣, 想盡可能保持冷靜。
幾秒鐘後，她赫然暴起，瓦尤斯的刀鋒直向面前的馬賽克，狠狠斬下！
——轟！！！
排山倒海般的狂力一時傾囊而出，將眼前毫無秩序的馬賽克劈成萬千碎片！連同腳下所踩的“地面”一起，整個世界轟然坍塌，碎片雪花似得往下掉，緊接著一團強光猛地閃現，莉莉安猝不及防下被刺得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就見周遭的世界一片白茫。她似有所覺地擰頭，就見自己身後竟出現了一座教堂，正面有三扇眼熟的紅色大門，乍看之下很像她記憶中的聖奧古斯丁教堂，只是要更潔白嶄新。
莉莉安冷笑，之前被爆能劃破的皮膚因這個動作又開始流血，讓她蒼白艷麗的眉眼更顯肅殺。她眼含譏嘲地踹開大門，在教堂地面留下一個個焦黑的腳印。
“事已至此，就別裝模作樣的了。”莉莉安穿過前廊和中廊，徑直往後方祭壇的方向走，“——耶和華。”
突然，莉莉安的腳步在走到唱詩班坐席的時候停下，眼底閃過一絲驚疑。
——只見不遠處，九十九盞長明燈下的祭壇寶座上正坐著一名教皇。教皇身著紅白禮服，頭戴三重冠，左手持嚴厲之柱，右手為仁慈之柱*，兩條嵌滿珠寶的金絲帶垂落在他的胸前，底端的寶石熠熠生輝，卻點不亮他那雙半垂著的藍綠色眼眸。
“史……”莉莉安道，“史蒂夫？”
教皇的臉色此刻也是慘白一片。他茫然呆坐在寶座上，半晌後似乎才反應過來，顫抖著向莉莉安伸出右手：“莉……莉……”
莉莉安的呼吸粗重得無以覆加。她這時才看清有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了史蒂夫的腹部，洇出的鮮血順著祭壇寶座滴滴答答地往下，幾乎流淌至她的腳邊！
莉莉安神色劇變，當即沖了上去，一手伸向史蒂夫想將他奪下，另一只手則握著瓦尤斯狠狠劈向寶座！
然而預料之中的處決卻始終不曾出現，瓦尤斯刀刃揮空，莉莉安的手指在即將碰到史蒂夫胳膊的時候，猝然停止。
——史蒂夫靈魂的光芒不見了。
莉莉安試探地伸出一根食指，食指竟然直接穿過了史蒂夫。她此刻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史蒂夫，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不……要……再……繼……續……了……”史蒂夫喉頭發出破碎的音節，無神* 的眼睛似乎在看著她，又好像在和其他人對話，“……莉莉安。”
莉莉安渾身一顫。緊接著猛然向後退去數步。餘光中她瞥見自己腳邊沾染了史蒂夫的鮮血，登時無法忍受地騰空而起，身體懸在半空中。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對自己說。這只是耶和華想讓你看見的假象。你不該因此焦慮，不該為此恐懼。你應該就此找到祂，然後殺了祂！
你要殺了祂！
·
凈火之地，另一時空。
史蒂夫幹脆利落地將匕首刺入梅塔特隆的胸口。隨後，在梅塔特隆慘烈的哀嚎聲中，祂的雙目、口鼻和耳朵裏爆發出陣陣刺目的白金色光芒，隨著他將匕首一捅到底，這些光芒就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緊接著轟隆一下，將梅塔特隆炸成碎片。
四散的碎屑禮花般從頭頂簌簌散下，史蒂夫手撐著膝蓋站起來，重重喘了幾口粗氣，接著走上那讓梅塔特隆為之迫不及待的階梯。在他眼中，階梯盡頭是一扇泛著微光的紅色大門，他不知道門背後是什麽，也不知道梅塔特隆究竟將他帶來了哪裏……如果他完整地讀過《神曲》，或許會知道此處是凈火之地，可惜他只看了《地獄篇》，是以只能通過經驗判斷——
當房間裏除了一扇門外，什麽都沒有的時候……如果你的力量不足以打破墻壁，那麽，你唯一能做的，有且只有推開那扇門，這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
正因如此，史蒂夫也做好心裏準備。無論門後出現得是誰，是什麽東西，是什麽地方……他都必須戰勝。史蒂夫清楚，事已至此，只有自己的勝利，只有全然的勝利，才能將他帶回莉莉安的身邊。
他考慮到了最艱難的情況，卻獨獨沒有料到，出現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個裝修得十分奢華典雅的房間。這個房間被布置成了黑色和紅色，視覺上盡顯刺眼且壓抑，像是恐怖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場景。
史蒂夫腳步一頓，忽然看向房間的一角。
就在剛才，他聽見那裏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他心下訝異，走過去才發現角落裏居然擺放著一架嬰兒床，周圍披著一圈黑色天鵝絨幔，幾乎和窗簾融為一體，才沒有讓他第一時間註意到。史蒂夫走過去，彎腰朝裏一看，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濕漉漉，亮晶晶。
史蒂夫遲疑道：“莉……伊麗莎白？”
小伊麗莎白腦袋上軟軟的黑發每一根都支棱向不同的方向，盯著史蒂夫看了片刻後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哇哇大哭了起來。她的皮膚又白又嫩，在黑紅色天鵝絨的映襯下幾乎要透明了，邊哭邊朝史蒂夫伸出手：“啊……啊！”
史蒂夫呆了一下，很快手忙腳亂地想抱起來哄哄她——他一向很擅長哄寶寶。可正當他準備伸手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從他身後走過，來到嬰兒床前，用毯子將小伊麗莎白周身一裹，抱到了懷裏。
史蒂夫根本沒發現這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他擡頭，瞳孔驟然縮緊，因為抱著小伊麗莎白的女人，正長著一張幾乎和未來的她一模一樣的面孔！唯一區別的只有瞳色和發色，這女人金發碧眼，即使用現代眼光看，也非常美麗動人。她正是莉莉安的母親——羅蜜·考夫曼。
這還是史蒂夫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見活著的她。也是在此時，史蒂夫意識到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幻境，是一段來自過去的投影！
史蒂夫曾經夢到考夫曼女士在百老匯跳舞。眼前的她看起來比夢裏那個嫵媚動人的百老匯女明星清純許多，一頭秀發尚未剪短，此時正簡單披散著，史蒂夫敢肯定她不超過二十歲。
她的臉色很差，眼底也帶著青黑，但懷抱小伊麗莎白的姿勢卻已經十分熟稔了。考夫曼女士將小伊麗莎白抱起來搖晃著，嘴裏低聲哼著歌。
“……圓圓月亮……走得這樣靜悄悄……小寶寶睡在搖籃裏……閉著眼睛微微笑……”
考夫曼女士在小伊麗莎白軟軟的臉頰上親了又親，眼裏充滿了愛憐。
嬰兒的哭聲很快止住了。小伊麗莎白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瞧著她，咯咯笑起來。考夫曼女士情不自禁也露出微笑，她將臉和小伊麗莎白貼了貼，喃喃道：“莉茲真是個好寶寶，對不對，對不對？”
小伊麗莎白眼睛眨呀眨的，胖胖的小手一擡，握住了考夫曼女士垂在胸口的一縷金發。她的小嘴像金魚吐泡泡一樣張開又閉上，努力發出聲響，先是呀呀地叫了幾聲，而後很突然地道：“媽——媽——！”
【Ma——Ma——】
這個由一個濁輔音和一個元音拼湊起來的簡單單詞，幾乎是世界上每個孩子在牙牙學語階段，吐露的第一個具備意義的詞匯。
可考夫曼女士臉上的笑容卻凝固了。她像一尊雕像般呆滯地看著懷裏的孩子，神情從溫柔赫然轉變成了恐懼。
“……才剛滿兩個月的孩子，會說話嗎？”她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慘叫，像丟手榴彈一樣把小伊麗莎白丟回了嬰兒床上！緊接著，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雙手，仿佛難以忍受般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房間！
“魔鬼……我怎麽能忘了她是魔鬼之子——！”
考夫曼女士崩潰大哭，和史蒂夫擦肩而過。
史蒂夫站在原地，眼神重重滑過嬰兒床上無知無覺的孩子，又看向考夫曼女士離去的背影，只覺得渾身僵硬的可怕。他反手握住匕首，就在此時，一直緊閉的窗簾自己打開了，露出外面浪潮翻湧的大海。史蒂夫一驚，轉身去看嬰兒床，就發現身後的場景早已變幻。考夫曼女士頭戴垂有黑紗的禮帽站在行駛的大船甲板上，手握著嬰兒車的車柄，眼睛卻盯著車裏熟睡的小伊麗莎白。
她看起來比之前長大了很多。睫毛濃密，睡得非常安詳。
史蒂夫眼睜睜看著考夫曼女士將一只手伸向嬰兒車。她兩只手都帶著手套，看起來非常優雅端莊，可史蒂夫卻仿佛能從手套的褶皺中，看見她手背因為用力過度而暴起的青筋。她對親生女兒的殺意幾乎能穿越時空刺痛史蒂夫，讓他深覺此刻自己的心都被揪了起來。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莉莉安對她覆雜的情感，也完全體會到了考夫曼心中的絕望，因此更為這對母女感覺痛苦。
黑色的手套觸碰到了嬰兒車的被褥。考夫曼女士將有些滑落下去的小被子重新拉上去，留戀地望了望大海後，轉身推著車走進船艙。期間或有人註意到她華麗的穿著和黑紗下的美貌，頻頻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卻都被她忽略。
史蒂夫這次沒有試圖做任何事。他沈默地站在原地，目睹這來自過去的投影，看著航船順利抵達了紐約港。考夫曼女士在當地租了一間公寓，接著轉手就將小伊麗莎白送進教堂。小伊麗莎白已經能夠在無人輔助的情況下走得很穩了，但她跑向考夫曼女士的姿勢還是跌跌撞撞的，她大哭著喊她“媽媽”，考夫曼女士扭過頭，擦著眼淚離開了，沒有看她。
修女將流著眼淚的小伊麗莎白抱著來到聖壇前，告訴她：“那是今在、昔在、永在的神。那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小伊麗莎白看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淌著眼淚抽泣：“可、可他看起來好痛。”
修女為她小小年紀卻已經能比較流利地吐露單詞感到驚訝，雖然她聽不懂德語，也並不真的明白小伊麗莎白在說什麽。
修女將小伊麗莎白抱去她以後的房間。
·
史蒂夫始終都站在原地，看著小伊麗莎白在教堂中一天天長大。作為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史蒂夫認出這正是位於布魯克林的聖奧古斯丁教堂。畢竟它那三扇紅色大門實在過於醒目。只是，奇怪的是，他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從未來過這裏。記憶中，他和母親莎拉更常去的是另一個教堂，可明明聖奧古斯丁距離家其實更近。
他因此蹙起眉，可令他眉間皺痕更深的，則是小伊麗莎白愈發艱難的處境。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發現這孩子異於常人的早熟和聰慧，同齡孩子只會在地上爬的時候她就會走了，終於能斷斷續續說話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了英語並且開始識字，然而這一切本該得到讚嘆的事跡卻因為她身體裏另一半惡魔的血統悉數被打為魔鬼的把戲，白天她每每表現出挑，夜晚就會挨上一頓鞭打。可鞭子抽得越重，小伊麗莎白就愈發逆反，就像天生就學不會低頭似的，居然敢在修女們行刑時死死盯著她們的眼睛。
“神正在看著這一切嗎？”小伊麗莎白流著冷汗問，“祂在看著你、你們，看著我嗎？祂喜歡這樣，對嗎？你們，也喜歡這樣，對嗎？”
“這就是照亮眾生的光嗎？”
“我不要祂照亮我！”
——啪！
就是這一句話，讓神父憂心忡忡到連續一周都無法入眠。他將小伊麗莎白的言行舉止寫進信裏，並交代了她的身世，寄到了梵蒂岡。梵蒂岡對此的回答是派出了一名獵人。
於是小伊麗莎白的死期就此宣判。
史蒂夫驚疑不定，急得地繞著小伊麗莎白轉了好幾個圈。小伊麗莎白無知無覺地坐在窗戶邊看書，全然不知道自己一百年後的愛人正無比覆雜地註視著自己。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樣，小伊麗莎白從書頁中擡起頭，有點困惑地朝四周看了看，註視著漂浮在半空中的細碎塵埃，烏黑的眼眸中仿佛倒映著星河。
史蒂夫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頭頂，想帶她就此離開。即使他知道她最終能活下來，即使他知道即便僅憑自身她也能將自己照料得很好，可是——這些苦難實在太沈重了——更不該壓在孩子的身上。
可是下一秒，修女的聲音就從門口響起，即便在夏日，也帶著冰冷的肅殺：“伊麗莎白。”
小伊麗莎白倏地回頭，夕陽將她蒼白的小臉照得泛紅。這顏色就像血一樣。
史蒂夫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無法阻攔過去，只能目睹罪惡的發生。他也是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的人，可苦難所呈現的方式花樣實在是幸福的N次方，他感覺伊麗莎白所遭遇的任何一件事放在他和其餘覆仇者們身上都是滅頂之災。但她又那麽堅強，每一次她都挺過來。幾乎一瞬間她就從孩童抽條成少年，從少年成長為青年。
她將長長的黑發藏在帽子裏，笑容熱情地背著小背簍在人群中兜售牙膏；她在經過小巷時從天而降解決欺淩弱小的混混；她將呆頭呆腦的傻大個帶回自己的秘密小屋，垂著眼攪弄鍋裏的土豆和白菜；她脫下流浪兒的破爛衫，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裏穿著長裙和皮鞋走進大學校門，擡頭露出從記事以來的第一個毫不掩飾又充滿幸福的笑容。史蒂夫記得莉莉安曾說過她很想當醫生，史蒂夫相信這是真的，她在神經科學上投入的熱情和心血並不亞於任何人。
可人的一輩子又有多長呢？所能承受的磋磨又能有多少？
對於小伊麗莎白來說，她的一生就要停止了。史蒂夫難以支撐地跪倒在地，嘔出了一口苦水。
一口接著一口。
他渾身疼得驚人。
他不敢看。然而，小伊麗莎白還是在那個雪花飄飛的夜晚，決然地走入了那片森林。那森林會吃人，會將人拖到萬劫不覆的深井中，日覆一日地折磨人直到瘋狂。
“我累了。”小伊麗莎白仰面躺在井底，眼神渙散，臉上布滿早已幹涸的淚痕。
“我就要死了，可就這麽離開，我實在太不甘心了。上帝，耶和華，還是神？算了，隨便什麽吧，你應該知道，我其實並不相信你真的存在。”說著，伊麗莎白輕輕吸了口氣，這個動作她做得異常艱難，“但我媽是真的很在意你，否則也不會給我取這個名字了。伊麗莎白……哈哈。”
“我是的真的恨她。”小伊麗莎白說，“我恨她拋棄我，恨她讓我在那傻逼教堂裏受盡了苦，恨她在我快被殺了的時候又來救我，接著又拋棄我一次，然後還死了，屍體還被變態操控。真是服了，我怎麽能被同一個人拋棄三次呢？整整三次。每一次我都比上次一要更恨她。這真是太累了。恨一個人比殺一個人要困難得多，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不想再被她的鬼魂糾纏——她的悲劇又不是我造成的——既然她這麽喜歡你，你為什麽不把她帶走呢？”
“既然她相信你真的存在，相信所謂的天堂真的存在……那就帶走她吧……”小伊麗莎白喃喃，“讓她魂歸天堂，讓她就此安息。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史蒂夫胸口劇烈起伏，指甲深陷進掌心，“不、不……不要這麽做。”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滴在地上，卻留不下任何痕跡。
下一刻，史蒂夫聽見一個聲音道：“你想讓你的母親上天堂？”
小伊麗莎白：“是。”
這聲音格外陌生，既不是加百列，也不是梅塔特隆。而是一種更柔和，也更飄渺的聲音。但史蒂夫就是從中覺出了殺機！
史蒂夫心下一凜，就聽那道聲音溫和地說：“你是羅蜜·考夫曼和惡魔誕下的汙濁之子，只要你殺了自己，終結羅蜜·考夫曼的罪惡，她的靈魂就可以上天堂了。”
背後束縛住小伊麗莎白的沈重倒十字架開始一絲絲龜裂，終於讓她擁有了活動的能力。史蒂夫看見倒十字架的外殼逐漸剝落，一把黃金之劍——正是莉莉安之後鍛造的瓦尤斯——掉了出來，剛好就落在小伊麗莎白手邊。
史蒂夫瞳孔緊縮，爬起來猛地沖了過去！
可小伊麗莎白的動作卻比他的更快！她的神情麻木，眼神無光，幾乎毫不猶豫就將脖子往刀口上撞！她已經精疲力竭，根本擡不起刀，因此只能自己往上撞！！！
“莉莉安！”史蒂夫瘋狂喊道，“停下！不要再繼續了！伊麗莎白！停下！！——”
他將自己手中的匕首擲了出去，擊飛了瓦尤斯。同時以身做盾擋在小伊麗莎白身前，阻止她一切可能自殘的行動。
可誰知下一秒瓦尤斯就重新出現在了伊麗莎白的手中。史蒂夫立馬伸手奪刀，可這一次他的手竟然從刀上穿過！
史蒂夫呼吸驟然停頓。
小伊麗莎白不知道從爆發出一股力量！竟然推開了他。
只見小伊麗莎白的周身燃起了黑色的火焰。隔著火光，她猶帶稚氣的臉面無表情地註視著他。這一刻，史蒂夫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他根本不理會靈魂被黑焰灼燒的劇痛，眼裏只有她手中握住的那把即將割斷她喉嚨的刀。
“——不要停下。”虛空中那道聲音居高臨下地說，“終結你……自己。”
說到後來，聲音忽然詭異地一頓。
千鈞一發之際，史蒂夫赫然撞開伊麗莎白的腦袋，自己結結實實擋下了那一刀。可料想中的劇痛並沒有出現，火焰中伸出了另一只手，在那電光石火地霎那間抓住了刀尖。
史蒂夫擰過頭，如果他此刻不是靈魂狀態的話，一定能聽見僵硬的頸椎傳來喀拉喀拉的凝滯響聲。
“莉莉安……？”
·
莉莉安在見到史蒂夫的第一眼就明白，這個人就是地獄教材上的反面案例，那種甘願犧牲且不求回報的傻瓜——史蒂夫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對他而言，他個人的福祉永遠排在更偉大的信念之後，而這偉大信念的概念，則宏大異常到了虛幻的程度——世界和平，人民幸福。
但是，永遠不會有這樣一個世界。
所有人都把這當成一個美好的幻想，所有人心裏其實都清楚這不會發生。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爭鬥招致禍患，禍患引發危機，而危機永無止盡。
沒有人能完全幸福，更多的人甚至連最簡單的幸福也無法擁有。
可史蒂夫就是願意為一切可能推動“幸福世界”誕生的任何付出一切！哪怕他很弱小，哪怕他根本不夠資格。他那閃亮如螢火般的靈魂似乎天生就明白自己的使命———
拯救。
拯救更多的生命。
是的，生命，而不是單純的“人類”。
在他所有美好的品質當中，莉莉安最憎恨這一點。
這就意味著，即使在史蒂夫清楚了她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後，即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向他強調，她所面對的敵人是足以俯瞰萬物的存在後——
史蒂夫依然會走向她。
毫不猶豫。
這曾有多令莉莉安得意，此刻就有多讓她痛恨！
她有什麽值得他拯救的？他壓根不配拯救她！她，莉莉安，是拿非利人，是地獄惡魔，是一個能吞噬天使，幾乎超脫地球的存在！這個人類盲目且狂妄，他壓根不明白當他和她面向同樣的敵人時，他需要付出的代價究竟有多麽——！
有多麽……！令她心碎……！！！
莉莉安無比懊悔。早在拉特馬峰的時候她就該趕走史蒂夫。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勇氣。一直以來，在誘惑超英和尋找記憶的期間，她都保持著相當的理智，帶著某種置身事外的疏離和戲謔。可現在，她已經喪失了那份客觀的理性。當她親自奪走他人生命，交易他者靈魂時，那是一種感情；可當得知史蒂夫的生命乃至靈魂將被他者奪走後，莉莉安又是另一種感情。
尤其是，這個他者還是以她自己的面貌出現，這簡直不可饒恕。
史蒂夫親眼看見莉莉安出現在身後，她眼下有一道幹涸的血跡，位置和小伊麗莎白臉上的淚痕奇異地重合在一起，她的喘息聲很重，猩紅的左眼此時一眨不眨地望向史蒂夫，右眼則空空蕩蕩。
“你的眼睛……”有一瞬間史蒂夫仿佛從莉莉安僅剩的左眼中看出了軟弱和恐懼，但很快這些情緒就統統消散了。
莉莉安丟掉那把假的瓦尤斯，單手扼住小伊麗莎白的咽喉，手指猛然用力，捏碎了她的頸骨，緊接著將她軟趴趴的身體丟在地上。
“什麽冒牌貨，我要告你未經授權擅用盜版。”莉莉安嘟囔道，扭臉親了史蒂夫一口。
“是我，史蒂夫。”冷酷無情的憎恨在莉莉安胸中燃燒。可她依然能溫柔地捧起史蒂夫的面龐，“一切都交給我。你需要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好嗎？”
“別忘了，我們還要一起看日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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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縫之內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沒有天地之分，也不存在任何已經成型的物質。莉莉安避開一些像是馬賽克的斑斕色塊，心中升起一股奇異之感, 仿佛回到了先前第一次進入佐拉親手築造的數據王國“Z界”的時候。
那時的她除了第一次見證網絡世界的宏大之外, 還懷抱著對佐拉深深的忌憚。那真是一種極其覆雜的心情，如果讓現在歷盡千帆的莉莉安再次回顧往昔, 她會說，當忌憚褪去, 當時莉莉安心中更多的, 其實還有不可宣之於口的隱隱向往。
是的, 莉莉安曾經向往過佐拉。因為就像她對德卡拉闡述的那樣, 佐拉作為一個肉身死去卻將精神上傳到網絡的人類，已經幾乎接近永生。更別提他還一手制造了Z界, 佐拉之與Z界，正如上帝之於萬物。佐拉不僅是永生之魂, 更是Z界名副其實的造物主, 他所擁有的權力是莉莉安完全無法想象的。
即便如此, 佐拉還是死了。
莉莉安，加百列以及阿斯塔羅斯共同殺死了他, 毀滅了他成神的道路。難以想象, 在殺死佐拉這件事上, 天堂和地獄竟難得的達成了一致。這究竟是佐拉活該命絕，還是冥冥之中有誰在推動一切呢？
祂——那個不可說卻又全知全能的存在——在害怕什麽？
又為什麽——這個地方, 和Z界如此相似？
周圍的馬賽克閃爍著變幻莫測的光芒, 在她身前身後不斷穿梭來穿梭去, 看久了令她感到一陣煩悶。
她沒看見史蒂夫。
莉莉安停住腳步，深吸了口氣, 想盡可能保持冷靜。
幾秒鐘後，她赫然暴起，瓦尤斯的刀鋒直向面前的馬賽克，狠狠斬下！
——轟！！！
排山倒海般的狂力一時傾囊而出，將眼前毫無秩序的馬賽克劈成萬千碎片！連同腳下所踩的“地面”一起，整個世界轟然坍塌，碎片雪花似得往下掉，緊接著一團強光猛地閃現，莉莉安猝不及防下被刺得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就見周遭的世界一片白茫。她似有所覺地擰頭，就見自己身後竟出現了一座教堂，正面有三扇眼熟的紅色大門，乍看之下很像她記憶中的聖奧古斯丁教堂，只是要更潔白嶄新。
莉莉安冷笑，之前被爆能劃破的皮膚因這個動作又開始流血，讓她蒼白艷麗的眉眼更顯肅殺。她眼含譏嘲地踹開大門，在教堂地面留下一個個焦黑的腳印。
“事已至此，就別裝模作樣的了。”莉莉安穿過前廊和中廊，徑直往後方祭壇的方向走，“——耶和華。”
突然，莉莉安的腳步在走到唱詩班坐席的時候停下，眼底閃過一絲驚疑。
——只見不遠處，九十九盞長明燈下的祭壇寶座上正坐著一名教皇。教皇身著紅白禮服，頭戴三重冠，左手持嚴厲之柱，右手為仁慈之柱*，兩條嵌滿珠寶的金絲帶垂落在他的胸前，底端的寶石熠熠生輝，卻點不亮他那雙半垂著的藍綠色眼眸。
“史……”莉莉安道，“史蒂夫？”
教皇的臉色此刻也是慘白一片。他茫然呆坐在寶座上，半晌後似乎才反應過來，顫抖著向莉莉安伸出右手：“莉……莉……”
莉莉安的呼吸粗重得無以覆加。她這時才看清有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了史蒂夫的腹部，洇出的鮮血順著祭壇寶座滴滴答答地往下，幾乎流淌至她的腳邊！
莉莉安神色劇變，當即沖了上去，一手伸向史蒂夫想將他奪下，另一只手則握著瓦尤斯狠狠劈向寶座！
然而預料之中的處決卻始終不曾出現，瓦尤斯刀刃揮空，莉莉安的手指在即將碰到史蒂夫胳膊的時候，猝然停止。
——史蒂夫靈魂的光芒不見了。
莉莉安試探地伸出一根食指，食指竟然直接穿過了史蒂夫。她此刻終於意識到，眼前的史蒂夫，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不……要……再……繼……續……了……”史蒂夫喉頭發出破碎的音節，無神* 的眼睛似乎在看著她，又好像在和其他人對話，“……莉莉安。”
莉莉安渾身一顫。緊接著猛然向後退去數步。餘光中她瞥見自己腳邊沾染了史蒂夫的鮮血，登時無法忍受地騰空而起，身體懸在半空中。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對自己說。這只是耶和華想讓你看見的假象。你不該因此焦慮，不該為此恐懼。你應該就此找到祂，然後殺了祂！
你要殺了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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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火之地，另一時空。
史蒂夫幹脆利落地將匕首刺入梅塔特隆的胸口。隨後，在梅塔特隆慘烈的哀嚎聲中，祂的雙目、口鼻和耳朵裏爆發出陣陣刺目的白金色光芒，隨著他將匕首一捅到底，這些光芒就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緊接著轟隆一下，將梅塔特隆炸成碎片。
四散的碎屑禮花般從頭頂簌簌散下，史蒂夫手撐著膝蓋站起來，重重喘了幾口粗氣，接著走上那讓梅塔特隆為之迫不及待的階梯。在他眼中，階梯盡頭是一扇泛著微光的紅色大門，他不知道門背後是什麽，也不知道梅塔特隆究竟將他帶來了哪裏……如果他完整地讀過《神曲》，或許會知道此處是凈火之地，可惜他只看了《地獄篇》，是以只能通過經驗判斷——
當房間裏除了一扇門外，什麽都沒有的時候……如果你的力量不足以打破墻壁，那麽，你唯一能做的，有且只有推開那扇門，這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
正因如此，史蒂夫也做好心裏準備。無論門後出現得是誰，是什麽東西，是什麽地方……他都必須戰勝。史蒂夫清楚，事已至此，只有自己的勝利，只有全然的勝利，才能將他帶回莉莉安的身邊。
他考慮到了最艱難的情況，卻獨獨沒有料到，出現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個裝修得十分奢華典雅的房間。這個房間被布置成了黑色和紅色，視覺上盡顯刺眼且壓抑，像是恐怖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場景。
史蒂夫腳步一頓，忽然看向房間的一角。
就在剛才，他聽見那裏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他心下訝異，走過去才發現角落裏居然擺放著一架嬰兒床，周圍披著一圈黑色天鵝絨幔，幾乎和窗簾融為一體，才沒有讓他第一時間註意到。史蒂夫走過去，彎腰朝裏一看，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濕漉漉，亮晶晶。
史蒂夫遲疑道：“莉……伊麗莎白？”
小伊麗莎白腦袋上軟軟的黑發每一根都支棱向不同的方向，盯著史蒂夫看了片刻後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哇哇大哭了起來。她的皮膚又白又嫩，在黑紅色天鵝絨的映襯下幾乎要透明了，邊哭邊朝史蒂夫伸出手：“啊……啊！”
史蒂夫呆了一下，很快手忙腳亂地想抱起來哄哄她——他一向很擅長哄寶寶。可正當他準備伸手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從他身後走過，來到嬰兒床前，用毯子將小伊麗莎白周身一裹，抱到了懷裏。
史蒂夫根本沒發現這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他擡頭，瞳孔驟然縮緊，因為抱著小伊麗莎白的女人，正長著一張幾乎和未來的她一模一樣的面孔！唯一區別的只有瞳色和發色，這女人金發碧眼，即使用現代眼光看，也非常美麗動人。她正是莉莉安的母親——羅蜜·考夫曼。
這還是史蒂夫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見活著的她。也是在此時，史蒂夫意識到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幻境，是一段來自過去的投影！
史蒂夫曾經夢到考夫曼女士在百老匯跳舞。眼前的她看起來比夢裏那個嫵媚動人的百老匯女明星清純許多，一頭秀發尚未剪短，此時正簡單披散著，史蒂夫敢肯定她不超過二十歲。
她的臉色很差，眼底也帶著青黑，但懷抱小伊麗莎白的姿勢卻已經十分熟稔了。考夫曼女士將小伊麗莎白抱起來搖晃著，嘴裏低聲哼著歌。
“……圓圓月亮……走得這樣靜悄悄……小寶寶睡在搖籃裏……閉著眼睛微微笑……”
考夫曼女士在小伊麗莎白軟軟的臉頰上親了又親，眼裏充滿了愛憐。
嬰兒的哭聲很快止住了。小伊麗莎白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瞧著她，咯咯笑起來。考夫曼女士情不自禁也露出微笑，她將臉和小伊麗莎白貼了貼，喃喃道：“莉茲真是個好寶寶，對不對，對不對？”
小伊麗莎白眼睛眨呀眨的，胖胖的小手一擡，握住了考夫曼女士垂在胸口的一縷金發。她的小嘴像金魚吐泡泡一樣張開又閉上，努力發出聲響，先是呀呀地叫了幾聲，而後很突然地道：“媽——媽——！”
【Ma——Ma——】
這個由一個濁輔音和一個元音拼湊起來的簡單單詞，幾乎是世界上每個孩子在牙牙學語階段，吐露的第一個具備意義的詞匯。
可考夫曼女士臉上的笑容卻凝固了。她像一尊雕像般呆滯地看著懷裏的孩子，神情從溫柔赫然轉變成了恐懼。
“……才剛滿兩個月的孩子，會說話嗎？”她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慘叫，像丟手榴彈一樣把小伊麗莎白丟回了嬰兒床上！緊接著，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雙手，仿佛難以忍受般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房間！
“魔鬼……我怎麽能忘了她是魔鬼之子——！”
考夫曼女士崩潰大哭，和史蒂夫擦肩而過。
史蒂夫站在原地，眼神重重滑過嬰兒床上無知無覺的孩子，又看向考夫曼女士離去的背影，只覺得渾身僵硬的可怕。他反手握住匕首，就在此時，一直緊閉的窗簾自己打開了，露出外面浪潮翻湧的大海。史蒂夫一驚，轉身去看嬰兒床，就發現身後的場景早已變幻。考夫曼女士頭戴垂有黑紗的禮帽站在行駛的大船甲板上，手握著嬰兒車的車柄，眼睛卻盯著車裏熟睡的小伊麗莎白。
她看起來比之前長大了很多。睫毛濃密，睡得非常安詳。
史蒂夫眼睜睜看著考夫曼女士將一只手伸向嬰兒車。她兩只手都帶著手套，看起來非常優雅端莊，可史蒂夫卻仿佛能從手套的褶皺中，看見她手背因為用力過度而暴起的青筋。她對親生女兒的殺意幾乎能穿越時空刺痛史蒂夫，讓他深覺此刻自己的心都被揪了起來。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莉莉安對她覆雜的情感，也完全體會到了考夫曼心中的絕望，因此更為這對母女感覺痛苦。
黑色的手套觸碰到了嬰兒車的被褥。考夫曼女士將有些滑落下去的小被子重新拉上去，留戀地望了望大海後，轉身推著車走進船艙。期間或有人註意到她華麗的穿著和黑紗下的美貌，頻頻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卻都被她忽略。
史蒂夫這次沒有試圖做任何事。他沈默地站在原地，目睹這來自過去的投影，看著航船順利抵達了紐約港。考夫曼女士在當地租了一間公寓，接著轉手就將小伊麗莎白送進教堂。小伊麗莎白已經能夠在無人輔助的情況下走得很穩了，但她跑向考夫曼女士的姿勢還是跌跌撞撞的，她大哭著喊她“媽媽”，考夫曼女士扭過頭，擦著眼淚離開了，沒有看她。
修女將流著眼淚的小伊麗莎白抱著來到聖壇前，告訴她：“那是今在、昔在、永在的神。那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小伊麗莎白看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淌著眼淚抽泣：“可、可他看起來好痛。”
修女為她小小年紀卻已經能比較流利地吐露單詞感到驚訝，雖然她聽不懂德語，也並不真的明白小伊麗莎白在說什麽。
修女將小伊麗莎白抱去她以後的房間。
·
史蒂夫始終都站在原地，看著小伊麗莎白在教堂中一天天長大。作為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史蒂夫認出這正是位於布魯克林的聖奧古斯丁教堂。畢竟它那三扇紅色大門實在過於醒目。只是，奇怪的是，他此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從未來過這裏。記憶中，他和母親莎拉更常去的是另一個教堂，可明明聖奧古斯丁距離家其實更近。
他因此蹙起眉，可令他眉間皺痕更深的，則是小伊麗莎白愈發艱難的處境。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發現這孩子異於常人的早熟和聰慧，同齡孩子只會在地上爬的時候她就會走了，終於能斷斷續續說話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了英語並且開始識字，然而這一切本該得到讚嘆的事跡卻因為她身體裏另一半惡魔的血統悉數被打為魔鬼的把戲，白天她每每表現出挑，夜晚就會挨上一頓鞭打。可鞭子抽得越重，小伊麗莎白就愈發逆反，就像天生就學不會低頭似的，居然敢在修女們行刑時死死盯著她們的眼睛。
“神正在看著這一切嗎？”小伊麗莎白流著冷汗問，“祂在看著你、你們，看著我嗎？祂喜歡這樣，對嗎？你們，也喜歡這樣，對嗎？”
“這就是照亮眾生的光嗎？”
“我不要祂照亮我！”
——啪！
就是這一句話，讓神父憂心忡忡到連續一周都無法入眠。他將小伊麗莎白的言行舉止寫進信裏，並交代了她的身世，寄到了梵蒂岡。梵蒂岡對此的回答是派出了一名獵人。
於是小伊麗莎白的死期就此宣判。
史蒂夫驚疑不定，急得地繞著小伊麗莎白轉了好幾個圈。小伊麗莎白無知無覺地坐在窗戶邊看書，全然不知道自己一百年後的愛人正無比覆雜地註視著自己。可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樣，小伊麗莎白從書頁中擡起頭，有點困惑地朝四周看了看，註視著漂浮在半空中的細碎塵埃，烏黑的眼眸中仿佛倒映著星河。
史蒂夫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頭頂，想帶她就此離開。即使他知道她最終能活下來，即使他知道即便僅憑自身她也能將自己照料得很好，可是——這些苦難實在太沈重了——更不該壓在孩子的身上。
可是下一秒，修女的聲音就從門口響起，即便在夏日，也帶著冰冷的肅殺：“伊麗莎白。”
小伊麗莎白倏地回頭，夕陽將她蒼白的小臉照得泛紅。這顏色就像血一樣。
史蒂夫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他無法阻攔過去，只能目睹罪惡的發生。他也是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的人，可苦難所呈現的方式花樣實在是幸福的N次方，他感覺伊麗莎白所遭遇的任何一件事放在他和其餘覆仇者們身上都是滅頂之災。但她又那麽堅強，每一次她都挺過來。幾乎一瞬間她就從孩童抽條成少年，從少年成長為青年。
她將長長的黑發藏在帽子裏，笑容熱情地背著小背簍在人群中兜售牙膏；她在經過小巷時從天而降解決欺淩弱小的混混；她將呆頭呆腦的傻大個帶回自己的秘密小屋，垂著眼攪弄鍋裏的土豆和白菜；她脫下流浪兒的破爛衫，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裏穿著長裙和皮鞋走進大學校門，擡頭露出從記事以來的第一個毫不掩飾又充滿幸福的笑容。史蒂夫記得莉莉安曾說過她很想當醫生，史蒂夫相信這是真的，她在神經科學上投入的熱情和心血並不亞於任何人。
可人的一輩子又有多長呢？所能承受的磋磨又能有多少？
對於小伊麗莎白來說，她的一生就要停止了。史蒂夫難以支撐地跪倒在地，嘔出了一口苦水。
一口接著一口。
他渾身疼得驚人。
他不敢看。然而，小伊麗莎白還是在那個雪花飄飛的夜晚，決然地走入了那片森林。那森林會吃人，會將人拖到萬劫不覆的深井中，日覆一日地折磨人直到瘋狂。
“我累了。”小伊麗莎白仰面躺在井底，眼神渙散，臉上布滿早已幹涸的淚痕。
“我就要死了，可就這麽離開，我實在太不甘心了。上帝，耶和華，還是神？算了，隨便什麽吧，你應該知道，我其實並不相信你真的存在。”說著，伊麗莎白輕輕吸了口氣，這個動作她做得異常艱難，“但我媽是真的很在意你，否則也不會給我取這個名字了。伊麗莎白……哈哈。”
“我是的真的恨她。”小伊麗莎白說，“我恨她拋棄我，恨她讓我在那傻逼教堂裏受盡了苦，恨她在我快被殺了的時候又來救我，接著又拋棄我一次，然後還死了，屍體還被變態操控。真是服了，我怎麽能被同一個人拋棄三次呢？整整三次。每一次我都比上次一要更恨她。這真是太累了。恨一個人比殺一個人要困難得多，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我不想再被她的鬼魂糾纏——她的悲劇又不是我造成的——既然她這麽喜歡你，你為什麽不把她帶走呢？”
“既然她相信你真的存在，相信所謂的天堂真的存在……那就帶走她吧……”小伊麗莎白喃喃，“讓她魂歸天堂，讓她就此安息。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史蒂夫胸口劇烈起伏，指甲深陷進掌心，“不、不……不要這麽做。”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滴在地上，卻留不下任何痕跡。
下一刻，史蒂夫聽見一個聲音道：“你想讓你的母親上天堂？”
小伊麗莎白：“是。”
這聲音格外陌生，既不是加百列，也不是梅塔特隆。而是一種更柔和，也更飄渺的聲音。但史蒂夫就是從中覺出了殺機！
史蒂夫心下一凜，就聽那道聲音溫和地說：“你是羅蜜·考夫曼和惡魔誕下的汙濁之子，只要你殺了自己，終結羅蜜·考夫曼的罪惡，她的靈魂就可以上天堂了。”
背後束縛住小伊麗莎白的沈重倒十字架開始一絲絲龜裂，終於讓她擁有了活動的能力。史蒂夫看見倒十字架的外殼逐漸剝落，一把黃金之劍——正是莉莉安之後鍛造的瓦尤斯——掉了出來，剛好就落在小伊麗莎白手邊。
史蒂夫瞳孔緊縮，爬起來猛地沖了過去！
可小伊麗莎白的動作卻比他的更快！她的神情麻木，眼神無光，幾乎毫不猶豫就將脖子往刀口上撞！她已經精疲力竭，根本擡不起刀，因此只能自己往上撞！！！
“莉莉安！”史蒂夫瘋狂喊道，“停下！不要再繼續了！伊麗莎白！停下！！——”
他將自己手中的匕首擲了出去，擊飛了瓦尤斯。同時以身做盾擋在小伊麗莎白身前，阻止她一切可能自殘的行動。
可誰知下一秒瓦尤斯就重新出現在了伊麗莎白的手中。史蒂夫立馬伸手奪刀，可這一次他的手竟然從刀上穿過！
史蒂夫呼吸驟然停頓。
小伊麗莎白不知道從爆發出一股力量！竟然推開了他。
只見小伊麗莎白的周身燃起了黑色的火焰。隔著火光，她猶帶稚氣的臉面無表情地註視著他。這一刻，史蒂夫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他根本不理會靈魂被黑焰灼燒的劇痛，眼裏只有她手中握住的那把即將割斷她喉嚨的刀。
“——不要停下。”虛空中那道聲音居高臨下地說，“終結你……自己。”
說到後來，聲音忽然詭異地一頓。
千鈞一發之際，史蒂夫赫然撞開伊麗莎白的腦袋，自己結結實實擋下了那一刀。可料想中的劇痛並沒有出現，火焰中伸出了另一只手，在那電光石火地霎那間抓住了刀尖。
史蒂夫擰過頭，如果他此刻不是靈魂狀態的話，一定能聽見僵硬的頸椎傳來喀拉喀拉的凝滯響聲。
“莉莉安……？”
·
莉莉安在見到史蒂夫的第一眼就明白，這個人就是地獄教材上的反面案例，那種甘願犧牲且不求回報的傻瓜——史蒂夫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對他而言，他個人的福祉永遠排在更偉大的信念之後，而這偉大信念的概念，則宏大異常到了虛幻的程度——世界和平，人民幸福。
但是，永遠不會有這樣一個世界。
所有人都把這當成一個美好的幻想，所有人心裏其實都清楚這不會發生。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爭鬥招致禍患，禍患引發危機，而危機永無止盡。
沒有人能完全幸福，更多的人甚至連最簡單的幸福也無法擁有。
可史蒂夫就是願意為一切可能推動“幸福世界”誕生的任何付出一切！哪怕他很弱小，哪怕他根本不夠資格。他那閃亮如螢火般的靈魂似乎天生就明白自己的使命———
拯救。
拯救更多的生命。
是的，生命，而不是單純的“人類”。
在他所有美好的品質當中，莉莉安最憎恨這一點。
這就意味著，即使在史蒂夫清楚了她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後，即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向他強調，她所面對的敵人是足以俯瞰萬物的存在後——
史蒂夫依然會走向她。
毫不猶豫。
這曾有多令莉莉安得意，此刻就有多讓她痛恨！
她有什麽值得他拯救的？他壓根不配拯救她！她，莉莉安，是拿非利人，是地獄惡魔，是一個能吞噬天使，幾乎超脫地球的存在！這個人類盲目且狂妄，他壓根不明白當他和她面向同樣的敵人時，他需要付出的代價究竟有多麽——！
有多麽……！令她心碎……！！！
莉莉安無比懊悔。早在拉特馬峰的時候她就該趕走史蒂夫。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勇氣。一直以來，在誘惑超英和尋找記憶的期間，她都保持著相當的理智，帶著某種置身事外的疏離和戲謔。可現在，她已經喪失了那份客觀的理性。當她親自奪走他人生命，交易他者靈魂時，那是一種感情；可當得知史蒂夫的生命乃至靈魂將被他者奪走後，莉莉安又是另一種感情。
尤其是，這個他者還是以她自己的面貌出現，這簡直不可饒恕。
史蒂夫親眼看見莉莉安出現在身後，她眼下有一道幹涸的血跡，位置和小伊麗莎白臉上的淚痕奇異地重合在一起，她的喘息聲很重，猩紅的左眼此時一眨不眨地望向史蒂夫，右眼則空空蕩蕩。
“你的眼睛……”有一瞬間史蒂夫仿佛從莉莉安僅剩的左眼中看出了軟弱和恐懼，但很快這些情緒就統統消散了。
莉莉安丟掉那把假的瓦尤斯，單手扼住小伊麗莎白的咽喉，手指猛然用力，捏碎了她的頸骨，緊接著將她軟趴趴的身體丟在地上。
“什麽冒牌貨，我要告你未經授權擅用盜版。”莉莉安嘟囔道，扭臉親了史蒂夫一口。
“是我，史蒂夫。”冷酷無情的憎恨在莉莉安胸中燃燒。可她依然能溫柔地捧起史蒂夫的面龐，“一切都交給我。你需要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好嗎？”
“別忘了，我們還要一起看日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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