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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第六章: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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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第六章:第一夜

這叫什麽。

天生的勞碌命。

你不找活,活自來找你。

林清樾心中喟嘆,幸而書院圍墻不高,她擡高胳膊將紙傘微微傾斜,剛好能撐到梁映頭頂上方,為其遮去一些風雨。

“郎君是書院學子?”耳邊傳來清朗溫潤的男子聲音。

梁映回過神來。

過了昨日一遭,梁映對待青色較之其他生出些許不同。可一男一女分明不同,何況他一路過來時,已見過許多書院學子都穿著相同的青色衣衫。

他冷下神情,推開林清樾的傘沿,背好包袱一把從墻頭躍了下來。

“與你無關。”

梁映說完左右看了看陌生的地方,隨便挑了個方向就走。

……那是林清樾來時的方向。

對林氏瞞梁映身份,對梁映瞞她林氏身份,是林清樾為了未來脫身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但這不代表她要放任梁映大剌剌頂著異類二字,滿書院轉悠,引起別人註意。

“等等,現雨勢漸盛,我往玄英齋去,郎君若是順路,何不同行?”

梁映反方向的腳步頓了頓。

他因晚來被學錄罰在山門跪了一個時辰,但等儀式結束也沒見任何人來引他,似完全把他忘了。他便懶得再等,自己摸著書院圍墻往學舍裏面翻。但他的學舍具體在哪兒,他也不知。

眼前的人提議,他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梁映沈默調轉了方向,但並沒有與少年並肩,而是走得慢了三步。

瞧這警惕生人的模樣。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沒再多話,撐著傘,昂首邁步,依舊怡然。

不多時,兩人一同站在了最後一間舍房的門口。

門口掛著兩塊學子姓名木牌,分別上書:關道寧、梁映。

“原來郎君與我同住一間學舍。”林清樾明知故驚嘆。

“你是關道寧?”梁映隱隱想起自己在常悅客棧似見過這張臉談笑風生。

林清樾笑了笑,她側過身端端正正行了禮。

“在下姓林,名樾,未及弱冠,還未取字。郎君瞧著年長我一些,喚

我林樾便可。關兄有些不便與我換了舍房,只一夜,還望梁兄海涵,不予外人道。”

林樾,梁映聽過這個名字。

完全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和他這種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去。

梁映撤回目光,他沒學過那些虛禮,徑直略過林清樾,推開學舍的房門便要往裏進。

可不待他用力,學舍的門咣啷一聲,脫開半扇,斜著往一邊砸去。梁映躲得快,眼睜睜看著這木門碎成兩半。

沒了門,最後兩名所住的學舍內景便全然展現在眼前。

——怪不得關道寧要逃呢。

剛進屋的屋頂上就塌了一塊兒,足有腰身大的洞,下著和屋外一樣的雨,地板濕漉漉的。

也因此,整個房間水汽尤為重,房間墻角的青苔長得茂盛,床榻桌椅更是黴味撲面而來,甚至有一條青蛇被門的動靜砸出來,在林清樾眼皮底下從東游到西。

怪不得一路走來,就屬玄英齋吵鬧得厲害。

看來書院是想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從入住學舍就開始貫徹。

學舍外笤帚和抹布等打掃的早早備在一旁。

林清樾默默瞥了眼身邊這位真太子,心想林氏派來的這位山長還真是一心要讓學子修身,也不怕這環境嚇走了真太子可如何是好。

然而常年打掃家中的梁映順手就拿起笤帚,並未覺得有何。

他幹活不算細致,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判斷到能住人的地步而已,能用留,不能用扔。是故,沒一會兒,梁映就開始收尾地去舍房後的碧潭打了盆清水,將他自己所住的床榻桌椅擦了擦,什麽缺角破洞高低腿的他都不管。

林清樾住的那半邊更是分毫未動,好一個涇渭分明。

好歹還是她把人領過來的。

所謂君子立德,怎麽能少了樂於助人呢。

林樾打著傘進了屋子,從懷裏拿出了一方絹帕遞給因為勞動而出了一層細細薄汗的青年。

帕子用的是薄如晨霧的綾絹,角落繡著栩栩如生的翠竹。

沒覺出疼痛的梁映瞥了一眼,只覺出林樾身上藏不住的世家風雅。

“梁兄手腳麻利,在下從小四體不勤,只略懂一些工事,或能幫忙修繕一些器物。不若我為梁兄將床榻案幾修好,辛苦梁兄也為我這半邊簡單打掃下可好?”

笑容親和、態度有禮,按理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可梁映一偏身避開林樾示好的伸手,即答。

“不好,無需你修。”

話音落下,梁映把自己的布包袱放在床頭當成枕頭,他順勢躺下,似不想再動。

可看著還完整的床榻,當梁映的體格剛躺上,不堪重負的橫架景直接一聲尖叫,魂歸西天。

本來四平八穩的躺姿即刻變成了頭腳上翹,腰臀下陷的泡湯姿態。

梁映發誓,他絕對看到了在他陷下去的那一刻

——林樾眼底藏著的笑意。

這人打從一開始就篤定,自己一定會需要他的幫忙。

“梁兄,無事吧?”

林清樾幾步上前,再一次向梁映伸出手。

白皙纖長的手,有如玉琢。

梁映本不想搭上,可他惡念一起,也想看看公子狼狽的樣子。

於是他故意使了勁。

但意外的,這文弱公子比他想象得有勁許多。

也不知是提前防備,還是平日便有所訓練。

梁映輕輕松松反被林樾從床榻拉了起來,人還反應過來就已經穩穩立住,林樾還甚是體貼地替他拍了拍紮在他衣裳上的細碎的木屑。

說這公子不講究吧,他自己不肯動手,要別人幫忙整理臥榻。

說他講究吧,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沾滿汙痕,他卻也毫不避諱。

細數起來,這人見梁映第一面時,便沒有露出其他人那樣或嫌惡或害怕的神色。好像在他眼裏,梁映就只是梁映自己而已,沒有外貌、沒有身世所牽連的任何偏見。

“梁兄你看,都這樣了,這床榻一定是要修的。或者,入夜時,梁兄也可以和我擠一擠,不過我收拾得慢,恐要梁兄等——”

林清樾給臺階下的話還沒說完,梁映便似受不了林清樾後一種提議,三步並作兩步去收拾他這半邊汙糟了。

原來是這樣的性子……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彎了彎唇角,有所拿捏。

其實收拾擦凈沒什麽難的,梁映沒一會兒就能弄完。他更想知道來時空著手的林樾,要怎麽憑空修繕。結果,剛擦完,他就聽見舍房外傳來熱鬧的說話聲。

“我也只是幫忙修繕,用完便歸還……好意謝過,我一人足以。”

出門有一會兒的林清樾好像在婉拒一些人的熱情提議。

梁映走出來一看,一眼就看到林樾被隔壁學舍學子圍著要走來。離開舍房時還空著的手,現在揣著滿滿的工具,旁邊還有人怕他拿不住,要幫他拿。

明明所有學子都是穿著統一的煙青色學子服,偏偏林樾最是能讓人一眼看到,那寬大外衫穿在他身上就似量身定制,一顰一笑都生出一股他獨有的溫雅和煦。

梁映唇線抿直。

有這本事,何苦叫他,林樾若是想,自有的是人願意幫他清掃。

梁映嫌眼煩,轉身就走,林樾卻眼力好,揮手喊住了他。

“梁兄,不必擔心!都借到了!稍等我片刻。”

誰擔心了?

梁映皺了皺眉。

他一頭亂發加亂須,其他學子看不清神情,卻也能實實在在感受到梁映散發出的陰郁和煩躁。

“這就是林兄與交好,願特意來此為他修繕床榻的人?”

“哎,小聲些。林樾對誰都是一般好,想來也是可憐他吧。”

“武力脅迫也有可能啊!你看他那頭發,怕是有胡人血統吧。”

學子們當他們說得小聲,梁映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因為阿婆和那人的話。

書院這種地方,他此生都不會踏足。

梁映回屋,不多時林清樾也跟了進來。好人緣讓她借東西容易,送人難。不過總算東西都借到手了,林清樾前後查看了一圈室內破損的器具,心裏有了譜,修起來便得心應手。

敲敲打打的修繕聲響倒比人的喧鬧聲聽得舒服。

屋子裏實在沒地方坐,梁映收好他的包袱倚著門閉目養神。

這一日他過得並不容易,風寒退了後,他打起精神想拿著阿婆留下的舉薦信去書院,卻沒想到舉薦信不見了。他反反覆覆在老屋搜尋,耽誤了時間,被賭坊打手堵了正著。

現在想想應該是被她拿去了。

也好,不用舉薦信,書院認不到他,那些殺手應該也找不到他。

不過她怎麽能不和他說一聲。

長興坊的打手實在是一群瘋狗。

為了備好隨時能帶阿婆走的錢,他在賭坊所追賭債中多開了幾條“財路”。

例如那些濫賭不惜賣妻賣女的,他反手賣給人牙子。

那些老賴有錢不肯還的,他精心籌劃了穩虧不賺的生意。

還有把朋友坑來賭場當“荷包”的,他上場出千,叫人賺得盆滿缽滿後,讓原主眼紅親自下場,再在最後一局讓他輸得傾家蕩產前,勒索一把。

本來天衣無縫的計劃,因著突然的暗殺,梁映連夜把錢換了出來,這才引起賭坊的察覺,一翻舊賬發現少說被截去千兩銀子,這可不是要把他千刀萬剮了。

追了好幾條街好不容易才逃脫了……

“這麽快就睡了?”

清潤的男聲輕輕地,不知不覺飄到眼前。

梁映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本意假寐,竟真的松了心神,沈入夢鄉。

處處溫和有禮的世家公子這會兒沒覺得逾距,氣息靠得很近,細碎的動靜一直蔓延到梁映的眼前。

摸不清對方目的,梁映捏著包袱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冷不丁睜開眼,一把把眼前試圖撩開他額發的手攥了個正著。

林樾的臉近看更是無暇,梁映卻不在乎。

“有事?”

冰冷的目光有如實質,似一把尖刀抵住林清樾的喉口。

林清樾察覺不到一般,任他抓著,面上一派關心。

“梁兄這頭發有些遮擋視線了,讀書時恐多有不便。”

“少管閑事。”

梁映把林清樾的手往外一甩,兀自站起身。

這一站,他楞了一下。

已是入夜,房中漏油的枝型燭燈被修好,幽幽照亮一方小

天地。

先前學舍之中陳舊破敗的東西幾乎過半。

他假寐的功夫,竟都被修好,且那些潮濕發黴的地方也看不見了。嚴重的似乎被削去,不嚴重的被人單獨用炭火烤過,散發著幹燥暖意。

林樾這一手功夫不像是修,更像是“造”。

梁映環視發現,他的床榻不僅看不出坍塌過的模樣,反而因間隔纏上的麻繩,顯得不再陳舊,遠遠一看還瞧出幾分野趣。

瘸腿的四扇木屏風也重新立了起來,爛木的位置被寥寥幾鑿,改成了大開大合的山石之景,曠野自在的圖景取代小橋流水更勝從前。稍遠處的窗臺上,被他扔到外面去的青瓷瓶又被撿回來,裏頭插了三四枝嫩黃色的雲苔,迎著夜風,和燭光輝映,竟明艷極了。

梁映不禁踏了一步,又發現面前的地板也幹燥,他擡頭一看。

屋頂的漏雨之處,暫被一把傘堵上,看似粗陋,卻一滴雨水都沒漏下,反倒像個天窗。角落還多了個洗凈的陶甕,甕口微開他好像隱隱看到了一條懶懶蜷著的青蛇。

屋子明明還是那個屋子,可滯澀沈悶全消,像是一處……宜居的新家。

到這個程度,梁映覺得書院都該倒貼林樾錢了。

“梁兄可喜歡?”林樾並肩站到梁映身邊。

“一般。”

梁映不想承認,可入目實在找不到挑刺的地方,轉身坐在榻上,切身體會後更察覺林樾所修,完全切合他心意。

新布局將學子之間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一覽無餘,改為了獨自分離的兩個空間。厚重紮實的木屏風橫踞於此,給了梁映莫大的安全感。

屏風外,傳來林樾清朗的聲音,他此刻又有了世家公子的分寸,除了聲音透來,其他的沒再逾距半分。

“就讀長衡不易,我與梁兄也是有緣能成同窗,有份見面禮想贈予梁兄。”

“非是什麽貴重的,梁兄若覺唐突,隨手扔了也可。”

梁映聽到林樾的腳步聲逐漸遠離,他自己翻身躺回榻上。

一點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他才不信,這般世家公子還真能和他一個下九流結交不成。

書院宵禁更聲起,閉眼假寐的梁映已經很久沒聽到林樾走到的聲響。

大抵是睡熟了。

他坐起,這才預備去舍房後面的冷潭洗漱,路過屏風時終是沒忍住多瞥了一眼。

屏風旁的書案上,確實沒有什麽貴重的。不過是棗、栗、蔓菁和芹幾樣果蔬靜靜擺著,未曾熄滅的燭光為它們鍍上一層柔和真切的光暈。

是梁映一路聽到學子提起過的釋菜禮。

大儒莊嚴親手所贈,意義非凡。

他沒有領到時,還覺得果然是他命裏就沒有讀書。

可誰能料到,他竟還是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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