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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第四章:落水狗(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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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第四章:落水狗(修)

箭矢所帶來的,是冰冷徹骨的風。

梁映呼吸停了一瞬,這世間剎那間變得極慢,他透過箭矢的方向,一直望到月下張弓的女子眼底,那裏與何亮的陰戾猙獰不同。

——明凈寧遠,她好像不是來殺他,而是來渡他。

他回過神時,已經被裝醉的祝虞推到一邊,箭羽擦著他的耳廓釘入身後檀木屏風。

射空這件事,林清樾很久沒遇見了。

但她心態很好地又從箭筒裏勾出一支箭,再一次瞄準廂房中的絡腮胡男子。

皎潔的月華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形並不和同齡的少年一般瘦削。身量過了八尺,與那滿心殺意的刺客能相持許久,想來平日裏沒有被養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只是樣子,真的太過潦草。

他的發卷而淩亂,將眉眼幾乎遮了個幹凈,粗糙的絡腮胡又把下半張臉藏得讓人不願多看,因此那一顆鼻梁上頗為秀氣的小痣幾乎無人會去發現。

十幾年這麽過來,活得倒是不易,可惜天生惡種。

林清樾素來照顧自己,她可不想費心費力,成林氏的幫兇,為一個天生惡種磨刀。

不如殺了,按照籌劃把這事兒推給剛剛暗殺的那夥人。

反正那位假太子都穩坐東宮十七年,變不變也沒什麽區別。她至多算一個保護不利,這事放不到明面上,林氏不會動真格殺她,只不過再費心弄點藥而已。

所以不出意外,馬上,她就可以回安南喝排骨蓮藕湯了。

指尖再次響起弓弦被繃緊的聲音。

“要殺他,先殺我。”

準心裏忽然冒出了另外一張臉。

“餵,他拿你當餌。”林清樾無奈地提點。

祝虞顯然是怕的。

他一睜眼就看到倒在地面的何亮屍首,那時他的身體就在發冷僵直。

可此時此刻,他還是執著擋在梁映身前。

“這是我同他的交易。他曾救我一命,不管他人是善是惡,這命我總是要還的。”

梁映視線巡梭在身前之人單薄的身軀上,長睫掩映著他眼底晦暗的思緒。

就祝虞的體格,恐怕擋不住那人一箭。

她若是想,將他們二人射個對穿也不難。

所以擋不擋都一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少年意氣。

而那人也沒有說錯。

他確實利用了祝虞,雖並未想要置他死地,但也不能保證祝虞的安危。

梁映推開祝

虞。

“你欠我的已經還完了,別再礙事。”

祝虞又擠回來:“我怎可見死不救?”

梁映:“你在這,無非多死一人。”

“也好,三人死於非命,實屬大案,這樣就算死也要讓殺手不得安寧。”

“你吃醉了,別發瘋。”

“……”

暗部刺殺一事幹了那麽多回,林清樾還是第第一回被如此忽視。

一點都不尊重她這個殺手。

猶豫間,眼前暗色囫圇湧上沒再給林清樾隨心所欲的機會。

一聲輕嘆後,殺意消弭。

梁映敏銳察覺,一擡頭便望見對面在不急不緩地收弓。

“不殺了?”

“我只殺該殺的。”

林清樾背好弓,俯視著月色裏不知不覺鮮亮起來的少年眼眸。

“你看起來,勉強有的救。”

-

臨別的話說得有多瀟灑,實則只有林清樾自己知道她離開得有多狼狽。

眼前暗色比之前更加濃重,這是她強行運功壓下的反噬,甚至伴著腦內千針穿刺的刺痛。只能憑著這兩日來的記憶,林清樾摸索著從窗戶跌進了常悅客棧天字五號房。

此次林清樾出門時,想著直接了斷任務目標,並未多帶一顆玲瓏心。

現在,她的報應來了。

黑暗,只有無盡黑暗。

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她無法再辨別黑暗之中是否藏著猛獸在窺視,是否有孤魂野鬼趁機伸出枯柴般的手來扼住她脖頸……

不能再這麽想了……

林清樾深吸一口氣,起身摸索著墻壁,把自己藏進屋子的角落中後,用雙臂將自己盡可能地圈住。為了排除心中的雜念,她試著用琉璃交給她的法子。

——把排骨蓮藕湯的做法背了一遍。

果然有效。可惜事實是,計劃失敗了,吃不到蓮藕排骨湯了。

琉璃啊琉璃,你知道了可千萬不要說她。

如果真的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

那她與林氏的人就真的找不到一點區別了。

屆時,逃得再遠又有什麽用。

她會永遠厭棄自己,厭棄自己流淌著的和林氏一樣齷齪的血。

再難的路嘛,總是走走就有的。

-

長夜轉瞬即逝。

扶風鎮迎來了第一抹晨曦,許多徹夜把酒言歡的學子們還沈浸在美夢中,絲毫沒有察覺金海樓最裏面的廂房裏來了一隊衙役,匆匆擡著蓋著白布的木擔離開了。

沒有調查,沒有詢問,連記錄何亮來過的那一頁賬冊都被撕走。

何亮的死,一樁命案,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被壓下,

匿名報官的梁映躲在暗處目睹一切。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唯一被他藏下的物證,微微抿唇轉身離去。

“出什麽事了?”

徹夜未歸,一回來便收拾物什的梁映被阿婆敏銳察覺。

梁映不答。

六年老宅,能整理出來帶走的沒有多少。

“可是遇到危險了?”

阿婆迅速猜中,梁映本能摸了摸他分明遮好的頸上傷口。怕阿婆嗅到藥味,也怕之後趕路耽誤。他是用火鉗烙過傷口姑且將血止住,再用高領的衣襟進行掩蓋,按理是很難察覺的。

可阿婆只是輕嘆。“去書院吧,只有那裏能保住你。”

“該說的都已經告訴過你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走了。”

望著窗外透進來的好春光,老人的語氣平靜坦然,甚至連氣色都看起來好了許多。

梁映不想這個節骨眼再和這個固執的老婦人起爭執。

他放軟了聲音道,“這些時日我攢下了不少錢,您只待我買藥回來,我們即刻就走。”

事實上,自從阿婆逼他入書院那天,他便開始籌劃兩條路。

其一是找到真相,不管什麽滔天富貴又或是深仇大恨,他全然不管,一刀兩斷。

其二,便是第一條路行不通,他就連夜帶著阿婆離開扶風。

不過就是另外再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地重新過,不是什麽難事,只要阿婆與他還在一道……

梁映出門的背影,透著一股自己也未察覺的少年倔強。

阿婆搖搖頭。

這臭脾氣,也不知道日後誰能給他改了……

啪嗒一聲,像是落花歸於塵土。

輕微得甚至不會驚動枝頭翠鳥。

一雙皂靴在梁映離開後,輕巧地從墻頭老樹落進了破敗的門戶之中。

林清樾皺著眉打量眼前景象。

這真太子看樣子這些年過得是真不好,難怪養出那樣陰郁的性子來。

雖然聽到了婆孫兩人的對話,知道老人纏綿病榻,但出於一個“賊”的尊重,林清樾還是往裏面吹了一管迷煙。

等她推門進去,屋內寂靜,只有躺在床上的人微弱的心脈。

就算林清樾不是什麽絕世神醫,她也能判斷出床上之人活日無多了。

林清樾沒多猶豫,為了此行的目的,率先將留在桌上的包袱翻了翻。

——沒有玲瓏心。

帶著太子逃亡的明明也是林氏之人,不可能不備著玲瓏心。

林清樾不甘心,又把屋子裏所有能翻的東西都翻了一遍。

竟還是找不到一粒藥。

這林氏之人帶著真太子逃亡十七年,竟沒有一粒藥?!她怎麽還能保持神智到這個時候的?

“別翻了,我這兒可沒好東西。”

床帳之內,老婦人竟不受一點迷煙影響,話語聲雖弱但十分清明。

“專程來這,不殺人,只尋物。是接了指令而來的林氏之人?缺藥不聯系上峰,來我這兒翻箱倒櫃。怎麽,是保護不利,沒臉見上峰麽?”

說到保護不利這幾字,將死之人竟有狠意,她倒是真愛護。

林清樾也不裝了,伸手掀開了床帳。

“要真是不利,你剛剛見到的就該是死人了。”

貿然湧進的日光,讓老婦人瞇了瞇眼,這才在朦朧中看清了來人模樣。

“林清樾?”

“你認得我?”

老婦人慢慢笑了一聲,“我不光認得你,還知道你母親。她怎麽養的,竟把你養成這麽個林氏百年難得的反骨。”

林清樾手指攥緊了些。

林氏說帶著真太子流亡十七年的,是一個宮中普通嬤嬤。可就是這麽一個普通嬤嬤,不是她主動發信,連林氏都找不到下落。

十七年不曾聯系林氏,卻又對林氏動向和脈絡了如指掌。

這個老婦人絕不一般。

“反骨不敢當。只是婆婆既然知道我非良人,不如行行好,給我些玲瓏心,我便讓林氏換個心眼好的去護他。”

“不,就你。我知道他們在打什麽主意……”老婦人咳了咳,似是打定了什麽主意。“以你的情況,不聯系上峰,應是還想著離開林氏吧。”

“不如這樣,我與你做個交易。”

“你若幫我,讓那孩子坐回他該有的位子上。我便可以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比如克制林氏病癥的法子,比如是誰害你父親變成活死人……”

林清樾眼神亮了亮。

春日的天多變。

一聲悶雷,突然就下了傾盆大雨。

梁映滿身濕透地跑了回來,唯有懷中的藥包護得好好的。

“阿婆,這些藥夠用三個月。馬車套好了就在門外,我們走吧。”

他語意明快得推開門,屋中沒有一點回應。

擺在桌案上的包袱下明晃晃壓了一張信紙,在他推門後,被帶著水汽的風吹得亂震,好似下一刻就要飛走。

梁映沈默了下來,把信紙拿到眼前,掃了兩眼,懷裏價值幾百兩的藥包落了地。

他不信邪地轉臉沖進了雨幕,一路從巷尾喊到巷頭,又喊到城外,音聲幾乎破碎。

“阿婆!”

“阿婆!”

滂沱的雨,不帶一點悲憫,將人身上熱切的溫度全部帶走。

不知過了多久,梁映喊得嗓子裏嘗出了腥甜氣。他再喊不出一點聲音,眼前的世界都被雨幕沖刷得模糊又冰冷。最後,梁映倒在地上,天地無有一人在意他喉間下方的傷口又溢出血色,慢慢被地上的泥水浸透。

“怎麽可以連你都不要我……”

無聲的話成了梁映失去意識後唯一的囈語。

被扔在屋內的薄紙在慘淡的天光下被照亮寥寥幾行字。

吾孫親啟:

不要尋我。

若想相見,便在你學成之時。

雨又連綿地下了一天一夜。

下到了長衡書院在

山腳張貼出了此次招收的學子名單。

下到有的學子喜,有的學子哭,空前熱鬧的扶風縣又逐漸恢覆了原來的平靜。

下到世間沒人記得有一個身影已經悄然消失許久。

月白錦緞長靴踩進小巷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水之中,直到走到巷尾。一身青衫的溫雅少年緩緩擡高傘,傘沿下雨珠串成簾,砸落在昏倒在地的青年身旁,註視著的清和雙眸並無幾分憐惜。

——又臟又亂,像只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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