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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在你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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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在你心裏

村子裏的流水席,雖然辦得比不上富貴人家豐盛,不過來吃的人很多,很是熱鬧。

花祝年摳摳搜搜地把幾個銅錢拍在桌上,佯裝出了幾分氣勢。

記賬的後生看了她一眼:“花大娘,你這還不如不來。就你給的這點,到時候連吃再帶,那主家都收不回本去。”

花祝年上去就指著後生的鼻子罵:“小雞崽子,你說什麽呢?這可是我老姐妹兒,她死了,我連送送她都不行?主家辦事兒,給多給少都是個心意,那輪得到你來嫌棄!你算什麽東西,也趕替主家來趕人?當初,你娘生你的時候,還是老娘給你接的生呢,早知道你這樣,你一生下來就該摔死你。也不至於十幾年後,讓你這麽個白眼狼來氣我!”

後生好歹也是個讀書人,雖然屢試不中,但畢竟臉皮薄,被花祝年罵得無地自容。

他從賬桌上站了起來,低著頭無奈做出了請的姿勢。

示意她快進去吃席吧,別站在這裏潑婦罵大街了。

花祝年仍舊不肯進去,照樣叉著腰罵道:“看著你長得人模人樣的,骨子裏竟是個黑心爛透了的玩意兒!哪有以錢財論高低的,虧得你還是個讀書人呢。你那些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聽說你這回鄉試又沒中,我看真是老天開了眼。像你這樣的後生,你就是中了,也是個草菅人命的貪官汙吏。老百姓在你手底下,過不了什麽好日子。不知道自己幹嘛吃的,主家讓你記賬你記賬就好了,你管我給主家拿多少錢幹嘛?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幹,閑得你蛋疼!”

後生被花祝年罵得一口血噴到了賬桌上,被主家的人架走了。

對方都這樣了,花祝年仍舊不依不饒道:“你以為噴點血沫子,大家就會同情你了。我告訴你,不會的!你簡直枉為讀書人,讀了這麽多年書,也不過是條冷情冷性的哈巴狗而已。看見高的,就去搖尾巴,看見低的,就踩幾腳。”

“我今天罵你,是你的絕世福報!你就偷著樂吧!這是在幫你矯正你的人生,防止你日後禍從口出,被送上斷頭臺。今天挨老娘一頓臭罵,把你這低劣的人性給歸置端正了,日後保你鄉試高中,出將入相。”

花祝年罵爽了,才氣喘籲籲地往院子裏走。

來這裏吃席的老姐妹兒,連忙招呼著花祝年過去。

“一個傻後生,你跟他較什麽勁兒啊,白費這麽多力氣。”

花祝年往嘴裏塞進一塊帶了肉汁的炸豆腐,邊嚼邊說道:“我就是為的說個理!這個動蕩的世道,求官的求官,求財的求財,都沒人聽我講理。”

其中一個老姐妹兒,湊過去貶損她:“哈哈哈哈,像你給主家那麽幾個錢,連吃再往家裏拿,就是講理了是不是?老花,你真是窮橫窮橫的。”

花祝年把眼一翻:“今天吃席的大好日子,別逼我罵你!”

老姐妹兒嘆了口氣:“唉,吃吧吃吧,你就當我沒說。我看你這脾氣啊,真是越發暴躁了,哪有年輕時候溫言細語的樣子?”

花祝年啃著被人吃剩的醬肘子說道:“我已經不年輕了。剛剛要是不撒那一頓潑,也吃不上這麽香的肘子。”

她吃得正起勁兒的時候,周圍的幾個老姐妹兒,開始惆悵地念叨起來。

“哎,你們知道,五倉怎麽死的嗎?”

五倉是眾人死去的老姐妹兒,因為生她的那天,家裏糧食剛好滿五倉,所以取名叫五倉。

“這不是到了年紀了嗎?按照這個歲數,咱們也快了吧。”

“哪能呢,壽衣是我給她穿的。五倉的樣子,不像是正常走的。”

“我倒是聽人說過一些事兒。”

花祝年無暇顧及別人說什麽,狂吃著她們剩下的飯菜。

燉菜燉得軟軟爛爛的,這些可都是好東西啊。

她要大吃特吃。

吃飽喝美了,再帶一些回去,就不用做她跟老頭子的晚飯了。

“什麽事兒啊,你倒是說啊!”

“就是咱們村東頭那個村醫,他老婆往外面傳的。據說,五倉死之前,家裏人找她家老頭子看過病。她也跟著過去,清理傷口來著。據說,下面全都是血。”

“啊?不會吧,怎麽會有人對老太太下手啊?這是哪個老光棍子做的吧?”

“不是,聽五倉說,是個年輕人。當時天太黑,她沒看清,但無論是聲音還是氣力,絕對是年輕人做的。”

“那為什麽不報官?”

“報個屁的官吶!到時候傳到十裏八鄉,犯人沒抓到,名聲先毀了。受了欺負,誰願意讓人知道。”

“而且,我還聽村醫的老婆說,其實不光五倉經歷過這種事,別村的老太太也經歷過。挺過去了就活得硬硬朗朗,當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挺不過去,就是五倉這樣,自殺。”

“什麽?五倉不是正常老死的嗎?”

“一看就不是。”

“那孫子專挑老人下手麽?”

“聽說是。可能是挑年輕的,怕人家姑娘家裏來找吧。像咱們這種的,老得都哢嚓哢嚓地掉渣了,被辱沒,被欺壓,有誰在乎呢?”

“唉,所以,我就特別理解老花剛才罵大街。剛剛那個後生也真是的,老花去賬桌,是給主家送辦事兒的錢,他可倒好,平白無故地嫌棄少。”

“嗐,那哪裏是替主家嫌少呢?明顯就是看老花給的少,懶得提筆去記錄罷了。”

“說起來,還不是欺負老花的孩子都沒了。”

“那麽這說起來,老花,你可夠危險的。以後,一個人可別走夜路啊。”

花祝年吐了口魚刺說道:“沒事兒,我有將軍守護,誰都傷不了我。”

“呦,三十年過去了,你還抱著你那將軍不放呢?”

“人家的小將軍,生得可俊俏了,換做是你,你也舍不得。”

“老花跟小將軍可是結了陰親的!你們誰能有她愛得深?”

幾個老姐妹兒紛紛調侃她。

花祝年也不惱,反而無比認真地說道:“我勸你們別說將軍的壞話。之前他給我托夢,說自己就快要封神了,這些年全靠我的信仰加持,才沒有變成孤魂野鬼。還說,要我多多供奉於他。”

“哈哈哈,你那犯上作亂的將軍要是封了神,那我就是仙姑。”

花祝年沈靜地說道:“那是構陷。再者說,三十年來,江山都換了幾代了,一直在打仗,就算我的將軍造反,那也是前朝的問題,不關我將軍的事。”

花祝年吃飽喝好後,將一些殘羹剩飯,裝進自己帶來的小竹籃裏。

之後就開始“傳經布道”。

“我跟你們說,有了病,找村醫看沒用,不如來找我的將軍。只要誠心祭拜,再供奉一點香油錢,保管你藥到病除。”

一個老姐妹兒輕喃道:“這倒是。那天我孫子魂被炮仗嚇丟了,整個人不吃不喝,也不講話,後來帶著他去老花家裏拜了拜,出來就好了。我以前是不信這些的,想來老花家裏的那個將軍是個心善的。”

“那你放了多少香油錢啊?”

“倒也沒多少,就一碗小米。這方面,老花不挑的,多少是個心意就行,主要靠的還是誠心信仰。”

花祝年聽到有人信奉自己的將軍,感到很欣慰。

“你們想想,如果將軍沒用,我會供奉他那麽多年嗎?”

旁邊的老姐妹兒冷笑一聲:“那也說不準。誰不知道你喜歡他,總是帶著個人感情祭拜。有你這樣拖累著他,我看他想成神也成不了。”

花祝年目光沈靜,皺紋遍布的臉上,竟露出了幾分少女的神態:“我喜歡他,他不必回應,他只要愛眾生就好。”

讓人很難把眼前祈願的人,和那個市儈暴躁的老婦人聯系在一起。

在涉及到將軍的事情上,花祝年總是很虔誠的。

從不會有什麽粗鄙之語。

“最近總是發生欺負老太太的事,你們如果害怕的話,也可以去我家拜一拜,將軍會保護你們的。”

花祝年說完,挎著自己的籃子離開了。

可能是心裏始終有那麽一個念想,所以無論她面對什麽,都不會害怕。

就算是死,她也會想,終於能去見她的將軍了。

幾十年戰亂,接連失去了三個兒子後,花祝年是想過自殺的。

可是,她擔心自己死了,沒人管她的將軍。

將軍曾給她托夢說,讓她再等一等,他就要被封神了,還需要一點信仰。

如果她這時候死了,那將再沒人祭拜他。

封神路斷,再難覓求。

花祝年為了等她的將軍封神,這才強撐著氣力活到了現在。

花祝年離開後,她的那群老姐妹兒,坐在流水席前嘲笑她。

“她的將軍要是能護住她啊,她就不至於天天被家裏男人打了!”

“剛剛她啃肘子的時候,我還看到她胳膊上有傷呢,紫紅色的。”

“嘖嘖,我家遠房親戚是個讀書人,他跟我說,都是些沒讀過書的絕望百姓,才會迷信這種東西。他就從來不信這些。”

不知道是不是這話說得太傲慢的緣故。

其中一個老姐妹兒笑道:“不信好說啊,把他喊過來,讓老花罵一頓,就信了。咱們老花專罵不識五谷的讀書人!”

“可算了吧。人家寒窗苦讀呢,少影響人家讀書。”

花祝年回到家,賀平安一腳就踹上了她的胸口。

竹籃裏的飯菜灑了一地。

“老子一天天地這麽苦,這麽累,回家都吃不上你做的飯,你是不是找死?”

花祝年躺在地上,捂著胸口哎喲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喘順了那口氣,慢慢地爬起來收拾地上的殘羹。

“五倉沒了,我剛剛去吃席,這是給你帶的飯。好肉好菜,還有半瓶酒。”

這也是花祝年剛剛為什麽,吃得那麽快的原因。

流水席雖說是吃完就走,可大家往往吃完了,還會在一起聊會兒天。

只有她著急忙慌地吃,就是為了趕在賀平安回家之前回來。

沒想到,還是沒趕上。

這些年,只要他回來看不見桌上的飯,就會打罵她。

她都被打怕了。

賀平安從後面踹了花祝年肥碩的屁股一腳:“老子不吃外面的剩飯,要吃你做的!給老子重新去做。”

花祝年盤腿坐在地上,抱著竹籃小聲道:“這籃子裏還有一些,扔了怪可惜的。要不你湊活湊活?”

賀平安上去甩了她一耳光:“還敢讓老子湊活?老子他媽憑什麽湊活?你湊活了嗎?你嫁給我幾十年了,你的心在我這裏一天過嗎?你這樣的老醜婦到死都不湊活,老子憑什麽要湊活著過?娶了別人剩下的女人,還要吃別人的剩飯。我呸!去,給我做飯。”

花祝年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手上的菜汁,淌了下來,灌進了袖子裏。

她擦了擦淚,從地上爬起來,準備去給賀平安做飯。

正洗菜的時候,她忽然間想到,賀平安下午還有事,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這樣想著,她加快了做飯的速度。

煙熏火燎間,一道道清淡的素菜被端上了桌。

米飯也蒸好了。

看著男人坐下來吃飯後,花祝年去外面洗了洗手。

賀平安大口往嘴裏塞米飯的時候,還不忘盯著她看。

目光像鷹一樣銳利,仿佛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花祝年洗好手,去到了一間小書房。

說是書房,其實也不過放著幾本篇幅不全的書。

還是從外面撿來的。

不過,她並不是來看書的。

房間有個衣櫃。

她打開衣櫃,從裏面搬出了將軍的泥身小像。

放到窗前曬著陽光的桌子上,跪下來虔誠拜祭著。

花祝年從布袋裏,掏出了幾個板栗。

“這是我從山上撿的,現在正是好吃的時候,你嘗嘗呀。”

說完又從櫃子裏拿出香爐,點了幾根香。

泥身小像在光的照耀下,仿若鍍了一層金身。

花祝年跪在小像面前聊天:“今天聽說村子裏發生了件不好的事。你能不能保佑我們這些老人,能夠安享晚年呢?”

“五倉平日裏,是個很愛幹凈的人。我都不忍心想,她是怎麽在外面的野地裏,被人強迫做那種事的。那個惡賊簡直把人踐踏到了泥裏!不只五倉,別的村裏,也有老婦人遭遇了這種事。像我們這些老婦人,到了這個年紀,是很沒有尊嚴的,也沒什麽人重視。不能生孩子了,好像就只剩下,洗衣做飯的用處。”

“這種事,沒有人敢去報官,大家都害怕外面的那些風言風語。你幫幫我們這些老婦人吧,好嗎?我想讓那個惡賊,遭受到應有的懲罰。如果官府能知道就好了,你能不能給官府裏的人托個夢呢?報官是要錢的,你托夢比較方便些。”

“還有啊,我今天罵了一個後生。那個後生本質不壞的,就是有點多嘴多舌。但我想,被我罵後,應該改了。請你保佑他鄉試高中吧。”

一炷香點完後,花祝年拿起桌子上的板栗:“你吃完了吧,我也嘗嘗。”

她把板栗放在鼻尖處聞了聞:“好香。”

之後就開始哐哐地在地上砸板栗。

好不容易把外殼砸開,都沒來得及放進嘴裏,身後就有人給了她一巴掌。

打得她腦瓜子嗡嗡的。

賀平安往她臉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道:“老醜婦,我說你怎麽做飯這麽快,原來又是為了拜這個破玩意兒!”

花祝年握緊了手中的板栗,對賀平安解釋道:“不是,我是怕你下午趕不及上工。”

賀平安將她拎去了外面,扔進院中的一小方菜地裏。

開始對她拳打腳踢:“還狡辯。你什麽時候在乎過我?在你心裏,恐怕恨死我了吧!”

花祝年被打得臉埋在菜地裏不吭聲。

賀平安覺得她不講話,就是默認。

對她下手更狠了一些。

花祝年嘴裏混雜著鮮血和泥土的味道。

賀平安看見她緊攥的手,立馬半跪下來去掰開她的手。

掰了半天都沒掰開。

他氣得又往她的手上猛踹了幾腳,花祝年的手被踩得埋進泥裏。

“回來跟我一句話都沒有,整天神神叨叨地,跟你那個小泥人兒那麽多話。不知道你們在背著我聊什麽,是不是在聊什麽時候弄死我?”

花祝年終於仰起頭開口道:“你別侮辱我的將軍,他從來不做草菅人命的事。我跟他聊的,是為國為民的大事。”

賀平安大手一揮,甩了她一巴掌:“你放屁!這幾十年,你動不動就跟他聊天,哪有那麽多大事讓你們聊?他要是真的頂用,我們的三個兒子怎麽會死?”

花祝年被打得嘴裏兜不住血,流出來的血絲子拉得老長,她用袖子抹了一把,心虛地小聲說道:“那時候,他力量還沒那麽大。”

賀平安一腳踹到她的背上:“只有你相信他,拜神拜魔怔了。要不是還留著你陪我睡,給我做飯,早把你這個拜邪神的瘋婆子送官了。”

花祝年趴在地上反駁道:“你不信就不信吧,我並沒有強迫你信這個。為什麽說我的將軍是邪神呢?等他封神的那天,會給我托夢的!”

那時她的塵緣也就了了,也能安心地離開這個苦難的世間。

賀平安氣得要命,左右看了看,隨手抄起根燒火棍,瘋狂地掄打著地上的人。

花祝年的衣服被打破了,露出了被打的一道道血痕。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一位年輕人,站在籬笆外面,對著裏面喊道:“打擾一下。”

聲音幹凈而清透,禮貌又溫和……

以至於裏面爭吵的人,壓根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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