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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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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

眼前是一片鬧市。

窄道兩旁商鋪林立,彩幡招展,人聲快要將這片天沖破,艷麗紅燈和硝煙給夜景添上幾分朦朧。

往前走著,身前身後一張張或奇特、或猙獰的面具,他們摩肩接踵,對尋不出一張面龐的街景熟視無睹。身處在詭譎而多彩的畫卷中,其往來皆是不可明說之人。

何謂不可明說。

不可謂誰,不可問來處,不得以真容示人,自天亮後,不尋其去蹤。

這是鬼市千百年來的規矩,在被現代化滲透,管理者天天喊著與時俱進的當今,依舊保留著。

算是個特色。面具一戴,誰也別挨。

鬼市不像人間夜市那般,賣的東西合不合規矩另說,有些商品過於獵奇,用途也奇奇怪怪。比如百眼鬼的眼睛、火雀吐出來的火,以及白澤身上掉下來的一撮毛。

據說那毛能預見未來,可到現在誰都不清楚怎麽操作。

賣家說這叫超前藝術,滿足各種人的需求和好奇心。

大家只覺得喪心病狂。

所以戴面具是有必要的,萬一你買了什麽崩人設的奇怪玩意被認識的人看到,誰知道下一秒你會變成別人口中怎樣一個變態。

算是造福多數不願示人的神秘人士,避免了碰到熟人此等尷尬現象的發生。

可周子安覺得這話就是在放屁。

把臉遮住了又怎樣,把臉遮住就沒人認出他嗎?

的確有很大幾率認不出,可架不住有個恐怖如斯的人。

“周子安?”

一張大面積黑,周圍點綴其他色彩的妖怪面具下,是一雙麻木疲憊的眼神。右手邊是陳知,身高猛竄的小孩,周子安懷疑他月光曬多了,營養過良。

兩人手腕上牽了條無形的線,這是周子安用妖力系上去的,防止人多走丟。

周子安假裝沒聽見那聲格外有標志性的嗓音,繼續目中無人地往前走,但他知道背後那道視線一直存在。

旁邊的陳知看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子安哥,有人叫你。”

周子安搖頭:“小芝,在這不要叫我名字。”

陳知:“可是哥,你剛剛叫我小名了。”

好咯,咱倆扯平了。

“我還以為我認錯了,幹嘛不理我。”人未至聲先到,周子安再裝沒聽見就不好了,轉頭看向踱步過來的方相氏。

孽緣啊,他今天出門是不是又沒看黃歷。

周子安眼光上下打量他。

確實,把臉遮住沒啥意義,他不得不承認,對方這樣突出的身形和氣質不是一個塑料面具就能遮擋住的,熟悉他的人還是能一眼認出。

當然,周子安拒不承認這其中包括他,自己完全是憑那欠欠的腔調才認出他的。

他對著走到他面前站定的方相氏說:“你來這幹什麽。”

對方面具下的嘴角扯了扯,好笑地問:“這是什麽金貴地方,我不能來?”

鬼市有一定門檻,不是所有人都進的來。近年來,為了防止不知情的人類誤入,管理者設置了門障,有下放的通行口令或熟人帶領才能進入。眼前目之所及的都是清楚門路的。

鬼市魚龍混雜,妖人鬼獸皆有,無論白日如何偽裝,再怎麽披上人皮融入人群,最終還是需要在陰暗下的世界棲息片刻。

就如戲劇舞臺中上演的暗場,有些情節註定不得在聚光燈下表演。

周子安看著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具,額頭上的魔角暴起,整張面具青紅相交,猙獰得嚇人。直到這刻,他才篤定這位同班同學的非人身份。

在陰陽兩面的世界穿梭自如,帶著張獰惡的面具完美融入異士紮堆的的鬼市。

一副優哉游哉,不像來買東西的樣子,一看就是閑得發慌。

周子安定定地看著他,就在方相氏做好對方問“你是什麽身份”“哪個物種的”甚至是“來學校有什麽目的”等問題的準備時,他緩緩說道:

“你面具好醜。”

“……”

說完毫不留戀,轉身拉著陳知走。

方相氏雙手插兜,不急不緩地走著:

“既然碰到了就一起——”

“誰要和你一起!”

周子安充耳不聞,權當一個沒感情的走路機器。出發前誰也沒告訴他會分散,結果眨眼就剩他們一大一小孤零零地站街上。

人多,有熟人才好玩,這是他追求的快樂。他數次祈求希望碰到許秋筠他們,再不濟,個別妖怪朋友也行。

但絕對不是眼前這個。

許願許過猛了,他現在想重新來。

“這是你弟?”方相氏如影隨形地跟在後邊。

周子安靜默片刻,仰頭望天:來個人把他拖走吧。

上天沒聽到周子安的期望,安靜地在上空獨自美麗。

高懸的圓月和血色的夜空是鬼市的標配,據說鬼市最初開在皇城根下,沿城道十字街擺開兩百裏路。

出於延續昔日繁盛的這麽個意願,如今的鬼市依舊沿用古時城道的設計。

街上影影綽綽,走馬燈和紙燈籠交相輝映,藍火銀光從各處角落竄起。少了幾分往日的森然,多了分今時的蓬勃。

鬼市的講究和古玩行差不多,看貨不問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兩清後扭頭不認賬,打不打眼是你自己的事。

許秋筠可沒打算買東西,各路牛鬼蛇神在這做著黑市的買賣,稍不留神就會被騙得身無分文。再者,除了官方推出的賣品,私人擺的攤都是真假摻半。

許秋筠不喜歡,主要是以前被坑過。

那小販擺了一大攤子的哥窯,破舊布料往地上一鋪,少說得有五六十件。

當時天黑,許秋筠借著月光看,釉面泛酥光,紋理有致又地道。

那會兒他在這方面學識不深,只能算是略微懂點。買回去才發現,貨是真貨,但那不是哥窯,是官窯——皇室專用瓷器——被發現民間私藏甚至是使用那可是砍頭的重罪。

直到後來官兵挨家挨戶搜查他才知道,他被坑了,宮裏有下人偷盜瓷器拿去變賣。

鬼市的人藝高膽大,得虧買的人是他,換成其他百姓,真是有錢買,沒命享。

現在那官窯還放在店裏,被他收進了小隔間。這可不興拿出來展示,讓它永遠待在隔間裏吧。

“沒有想買的?”江尋晝的聲音通過面具開口傳到他的耳中。

“沒有。”許秋筠搖搖頭,沒有要分享被坑經歷的打算,他湊近了點,小聲說:“這裏很多假貨,最好別買。”

江尋晝換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提到這他就來勁了,許秋筠和他科普鬼市,說這有多少坑人買賣,多少騙人伎倆。江尋晝聽了只想問他是不是被騙過,這吐槽多少帶著點情真意切。

話是不可能問的,問了要遭眼刀子。

江尋晝不希望許秋筠眼裏的興致少上一點,那欣喜,眨巴眨巴快要從眼睛裏溢出來,前段時間在店裏估計悶久了。

許秋筠說著說著就沒聲了。

他們沿著城道走,周圍景致變了個輪回,毫無區域劃分的店鋪堆在一起,緊密又亂中有致。

江尋晝往周圍掃了眼,知道為什麽許秋筠不講了。

要說這鬼市有哪個地方是明光亮堂的,賣服飾的必有一席之地。

明燈高掛,布料被照得爍亮,明艷的色彩被刻進視網膜中,在腦海中留存。每處走線如燈下蠶絲,看得分明。

尤其是當好幾家服飾店開在一起,那視覺效果不是一般的強。

反正許秋筠是走不動道了。

作為華美服飾一級愛好者,尤其這種色彩艷麗繁多還漂漂亮亮的,許秋筠真抵禦不了這畫面。

剛才還說完不要在這買,下一秒自己就心動了。

好生丟人。

江尋晝看他一臉糾結的模樣,實在不忍心,猶豫著說:“服飾應該造不了假吧。”

“不,或許使了偏法子,實物的材質沒想象中的好。”許秋筠嘴上說著拒絕的話,眼睛卻沒從那挪開過。

江尋晝心中了然:“沒關系,我倒是能幫你看看。”

說著用手帶了下,把人引去那店裏。

店主見他們走過來,不吭聲,也不介紹,讓他們隨意看。

說是幫許秋筠掌眼,那是真能看,江尋晝不做沒把握的事。

從很久前他就發現自己對名貴之物有著獨到的眼光,不是刻意,只是心裏會下意識區別一件物品的等級層次。好比幾件物品放在一塊,他能輕易看出哪幾件是上品。

簡單來說,就是對金貴之物格外敏感。

發現這點後他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一個曾經家底豐厚的結論。

對於這習慣,說膚淺倒不至於,這點誰也比不上許秋筠,說有用吧,那的確有點用,比如現在給許秋筠挑衣物。

能放在鬼市賣的,自然不會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現代服飾。

方才他們路過一家店,墻上掛著件古代的囚服,據店主說,只要穿上它,便會沾染其身上長久停留的陰氣,若心智不堅,則會化為厲鬼。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店家會覺得有人想買這種衣服,但鬼市多的是這種畫風。相比下來,眼前這家簡約整齊有完整店面沒有賣什麽奇怪東西的店鋪算得上良心。

江尋晝一眼掃過,個中用料知悉得一清二楚。

入眼的所有衣物用的全是名貴面料,諸如雲錦和蜀錦。橫桌一角擺放著用紗作成的外披,薄薄一層,上面滿布暗花,絞經為地、平紋起花,亮地紗上是絞經而起的各式紋樣。除了暗花,還有後世常見的妝花紗,紗織工藝可謂細膩覆雜。

是真貨,其間手藝毋庸置疑,任何法術的遮蔽在妖瞳下作用約等於零。

江尋晝低聲和眼巴巴望著他的許秋筠說:“挑你喜歡的吧。”

這意思就是真貨,許秋筠的喜悅程度又上了個高峰。

等待期間,江尋晝眼見他左看右看,看出花來沒選好一件。

神色一閃,瞅到了什麽,伸手拿起角落一件青藍色的華服長袍遞到他面前。

肩繡柳紋,清淺通透,繁花碧影映上輕紗,將世間景明春和繡於衣擺。比衣服深一色的封帶浮光流轉,掛上一銜珠玉再合適不過。江尋晝能想象到許秋筠穿上後,配上一把折扇,妥妥一個翩翩公子。

許秋筠接過衣服,放在燈光下展開看:“你覺得適合我?”

“你穿這身很好看。”

迎上他恍然的眼神時,江尋晝也有些楞半拍,他突然慶幸自己今晚帶了面具。

想了想,或許他應該慢幾秒再給出答案,這樣不會顯得回答像是早已做好準備,讓這聲直白的讚美打了折扣。

話已出口,概不退還,何況江尋晝覺得自己沒說錯,對方很適合艷麗的顏色。

大街上的行人往來匆匆,獨獨這小片店鋪前的時間靜止,燈火照亮兩人的身影,在地上扯出了相依靠的影子。

暖色的光落在江尋晝的面具上,許秋筠看到那雙藍眸朝自己彎了個弧度。他低下頭,裝作在擺弄衣服,手揉了揉藏在頭發裏泛紅的耳朵。

直白的話語對方不是沒說過,早在兩人深陷幻境時他就見識過,自己當時鬧了個臉紅。

江尋晝總是那麽直截了當,讓人分不清是真情還是自己的臆想,但每次無一例外地讓自己心臟砰砰亂跳。

“還買嗎?”老板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許秋筠回過神來,嗯了一聲,又快速應道:“買的。”

最後他只要了那一件,沒再逛其他的服飾店,衣服被包裝好放入了儲物戒中。

再往前走就沒什麽店鋪了,相反的,周圍卻擁擠了起來。城道盡頭是今天的重頭戲——鬼市的拍賣樓。

燈火輝煌、歡聲遠揚,實為熱鬧氣派。

管理者將這座五層的高樓命名為四海,每層設有拍賣場,拍賣的是不同種類的名玩。

說是四海樓,實際更像是閣,只不過管理者覺得前者的叫法更為氣派,就用了這名。圓柱外形,摒棄了一般塔向上收窄的上尖型設計,每層的頂端傘狀張開,四周皆設了門窗。

許秋筠擡頭望了眼高閣,走向了一旁的橋頭。

不是主幹道,紅木橋上人不多,零零散散就幾人。許秋筠趴在扶手上往下看,一艘艘游舫穿過拱頂,攜著紗窗內隱隱傳出的細語劃走,船尾處有條細繩,繩上綁著一枝花。

不是特定的種類,有玫瑰,有風鈴,更多的是許秋筠叫不上來的花名。花朵浮在水面,充足的水分讓它顯得嬌嫩欲滴。

這讓他想起那個不出名的傳說。

在東邊的一座小鎮,有這麽一條河,河水清澈,平日水情並不洶湧。可當有人落下去,便再也尋不到了。

有年河發了洪水。得益於小鎮居民的未雨綢繆,河岸早早建起了土壩,在河邊買賣的居民也及時撤走,洪水並沒有危害到任何。

可有個小孩,經常在河邊玩耍,事發時待在河上的橋,沒有聽到要撤離的叫喊。

等到洪水來時,他只能死死地抱著柱子,不讓自己被索命的浪濤卷走。

沒人敢這時候去把人救回來,就連小孩的父母也只能咬牙流淚。只有一位男子主動走了過去。能用的工具極其簡陋,只有根五米長的粗繩。

終究,那位熟悉水性、常年在河道上運輸的擺渡人成了遺憾,小孩得救了,可根綁在樹上的繩子的另一頭終究是空了。

為什麽那條河被後人稱之為“吃人河”,這便是由來。

擺渡人的女兒時常在碼頭賣自家種的花,一邊賣一邊等父親運完貨回來。父親有個規矩,若單是渡人,無需載貨的話,可以去碼頭賣花的小女孩那兒買束花,來充當渡資。

自那以後,為紀念那位英勇獻身的擺渡人,人們在渡船時會將一束花綁在船尾。

意寓是望擺渡人的魂魄在河下能夠看見,跟著那束花回到家裏。後來事情傳開後有了另一種說法:在船尾系上一枝花,沈睡在河底的擺渡亡魂會讓你的船平穩渡河,船尾的花是收下的渡資。

一個很短,帶著惋惜的故事。

許秋筠對江尋晝說了這個故事。

後者垂下眼,眼底的情緒沒什麽變化,淡淡地評價道:“很遺憾的故事。”

許秋筠不太想破壞今晚美好的氣氛,適時開啟下一段閑聊:“不想進去。”

他扭頭望向不遠處的高塔,小聲說,“裏面人好多,好吵。”

多數情況下這只是他不自覺的感慨和自言自語,來抒發自己無端而起的情緒。沒有什麽含義,但每次江尋晝聽到都會耐心回應。

“不喜歡那就不去。”

許秋筠眼裏帶笑:“可我沒買什麽東西耶。”

普通的街市、商鋪,到奇特的鬼市、地下黑市,每當他去到一個地方會有意識去買些物品,店裏一堆舊物雜項就是這麽來的。

就算不買,也會去當地的酒肆茶樓,興致好了還到琴館戲院消費一番,不然自己白來了。

這樣燒錢的習慣得虧是個手頭富裕的主,不然分分鐘睡大街。江尋晝對此不予置評,覺得許秋筠高興就好,在這方面他總是沒原則。

一時間,江尋晝的眼神飄向了遠處。許是太久沒說話了,許秋筠看向他。

難得的,許秋筠在對方臉上看到了猶豫,一副在做什麽決定的樣子。

許秋筠挑眉,探尋意味的眼神猶如實質地落到他身上。

江尋晝松了口氣,他默默地想,自己應該是有點把握的吧。又像是被自己不太沈穩的心境語塞到,悻悻地擡手摸鼻子,忽然想到臉上戴了面具,右手擡在一定的高度。

過了一秒,擡起的右手順勢伸進了大衣口袋。

就在許秋筠以為這是他掩飾尷尬的無意識動作時,對方的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手裏多了個黑盒子。

許秋筠揶揄的表情定在了那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盒子。

“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不知道用什麽理由送你。”

“但方才你說沒買到什麽,那這就當作是今晚的意外收獲吧。”

和話音相伴,黑色的方盒子被雙骨節分明的手打開。裏面安靜躺著的,是條串著海藍寶石貓眼的手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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