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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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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桌

一位少年坐在窗邊,下午的陽光斜照進來,灑了他滿身金光。

輕柔的自然軟光打在他臉上,隱在陰影的右邊臉上呈現出倒三角形光,讓少年立體的五官得到凸顯。坐姿端正,低頭寫字,認真的模樣儼然是個青春文學男主角。

筆尖在紙張上峰回路轉劃過,快成了一道殘影,落筆之處龍飛鳳舞,讓人不禁打量上面寫了什麽,仔細一瞧。

……看不懂。

張牙舞爪春蚓秋蛇潦草至極簡直不堪入目,改卷老師看了直扣五分卷面分,一眼都要用消毒水洗一個月眼睛,識別難度堪比考古專家研究史前文字,眾人直呼什麽鬼!

好吧,誇張了,誇張了。

周子安的草書只發揮在補作業的時候,其他時間寫的字還是勉強能看的。

離八月半開學至今已有兩個月,他依然完不成每日作業,桌上堆的試卷只多不少,逐日壘高,這印證了他那句至理名言。

——作業是永遠寫不完的。

要不是物理老師明說要收上去檢查,他才不管這張空白卷子。卷子上大部分題他都會,只是一時忘了做,想起來時距上交時間還剩半小時。

他懶得認真做,就借別人的抄。

被借的試卷主人是他的同桌,班長兼數學課代表,成績頂頂好人也頂頂好的裘南。

裘南清楚他同桌的成績,知道他會寫只是懶得想,才借給他抄。

看了眼同桌的進度,自然瞥到了那不堪入目的鬼畫符,噎了一下,每次看每次都會被醜到無法言語。

而後淡定地收回視線,低頭寫習題,對於同桌切換自如的草書模式習以為常。

天不遂人意,人在認真的時候總會有人來打擾。

“班長,你的物理卷子能借我看看嗎?”

聲音從斜後方傳來,撩人的語調浮在了大氣層,拖腔拖調,和他的主人一樣沒什麽正形。

裘南想起了周子安對他的評價:長著張渣男臉,一口渣男音,妥妥的大渣男,四舍五入就是個人渣。

他轉過半邊身子,看到“渣男”正在轉筆,骨節突出的手夾著黑筆,在指尖旋轉傳遞,轉出了殘影。

裘南覺得有空他可以和周子安battle一下誰轉得快。

“是去年的期末考試卷嗎?”

“對。”

啪一聲,筆被甩飛到墻上,他順著看過去,下顎線被拉伸得越發明顯清晰。

神情散漫,狹長的眉眼中,輕佻與頹靡之色共存。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棕色的眸子染上了金黃,金眸轉動,一張厭世臉上看不出情緒,給人一種似神非神的威嚴。

確實配得上“渣男”的稱號。

見他把筆重新拿回手上,裘南說:“卷子我借給周子安了,等他抄完我再給你。”

新同學從開學來就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對學習沒什麽興趣,不知道為什麽找他借卷子。

和大部分學生不同,別人是壓根不想學習,坐在教室的目的無非是沖著個大學去的,定下的目標驅使他們即使不願學也還是會認真用功。

有別於他人,新同學每天儼然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想學了就擡筆寫真題,不想學了就發呆找別的事幹,決定全在於心情。

臉上沒有正常高三生被漫天試卷壓倒的痛苦,和坐在教室聽老師一遍又一遍講題的折磨,每周一節的體育課也沒能讓他心情愉悅,整天坐在那宛如度年假,仿佛下一秒就能離開學校,坐上超跑來場沒有目的地的旅行。

不了解的人會覺得,這人不就一典型放棄自我的學渣嘛。

可就裘南所知,這人成績很好,每次去辦公室找老師布置作業時,都能聽到其他科老師對他讚不絕口,一頓稱讚下來仿佛年級裏來了個神仙。

對方成績很好,裘南不覺得他是借卷子抄的,就算是抄,也是像周子安那樣,會寫但懶得想。

“渣男”眼睛釘在前桌的後背,沒所謂地笑了聲。

“行,謝謝班長,希望周同學手速能快點。”

“渣男”叫方相氏,中間的相是第四聲,高三開學轉過來的。

當時,方相氏被班主任帶到班裏,站在講臺上介紹。

周子安在下面隨意瞥了眼,滿不在乎地想,高三轉學,這人怕不是腦子有問題。

然後下一秒,講臺上的方相氏就和他來了個對視,扯著嘴角露出個陰惻惻的笑。

無論過了多久,周子安都覺得他在挑釁,高高在上的神態,目中無人的眼神,不屑的冷笑。

這不是挑釁是什麽!

再看他那張臉,一定不是什麽好人,周子安沈思,這也許就是傳說中——妖怪的直覺吧。

以上皆為周子安的主觀臆想加上他那莫名其妙毫無說服力的直覺,裘南就沒這麽覺得,他就單純地看到新同學勾嘴笑了笑,沒有解讀出任何奇怪的意味。

不過,他的想法已然阻擋不住那兩位橫沖直撞的無形電火花。

方才說到,方相氏成天了無生趣的模樣,但不完全是,起碼裘南發現他還是有樂子的,而這個所謂的樂子就是他的前桌周子安。

前半句沒什麽問題,你甚至還能誇他一句有禮貌的好青年,可他偏是加上了後半句。

語氣也沒什麽問題,可明明正常一句話竟被他說得如此欠揍,配上他那黏糊糊的語調,可以見得此人在陰陽怪氣上造詣甚高。

周子安頭也不回,嗤笑一聲,以表對對方的不屑。

裘南:……這兩人怎麽回事。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周子安放慢了寫字速度,每個字寫得那叫一個標準和用心,簡直對得起整天苦口婆心和他說要寫好字的班主任那顆良苦用心。

今天是第二個星期的周三,對於兩星期一放假的一中來說,是個普通日子,後天才是放假日。

鈴聲脆響,人頭的湧動和響起的交談聲潮水般漲起在走廊,學生們或待在教室自習,或勾肩搭背往宿舍樓飯堂走去,快速地洗個澡吃個飯回教室上晚自習。

但有人不屬於這隊列,這層樓唯二兩個走讀的都在六班,正好分到了前後桌。

裘南是住宿生,和他們不同,這會兒要去食堂吃飯。

周子安將書包甩到右肩,和裘南打了聲招呼,就邁著長腿離開教室。

他穿梭在來往的人群中,還在發育期的身高節節攀升,躥個的速度讓他在眾多學生中鶴立雞群。

誰也不會想到意氣風發的少年是個妖怪。

在人堆裏長大,自化形來在人間摸爬滾打,一步步見證國家枯木再生,跌倒後爬起,邁向興盛與繁榮。在同學眼中張揚耀眼的18歲少年已經踏過人間七十多年,算是個歷史的見證者。

把他帶向人群和社會的人卻是錯過了這段光輝的改革歲月,每當周子安看著周圍環境日新月異,越發繁榮昌盛時,他都會回到那個被時間遺忘的店裏。

一家外表平凡無奇普普通通的古董店抵禦了歲月,始終堅守在這片土地上。

偶爾,他會帶一些新物件從側門進去,放到七零八落堆滿古董的前廳裏。

洋瓷瓶、音樂盒、金懷表、郵票、鋼筆,與各色古董格格不入,卻都象征著一個時代的變遷。散落在四處玻璃櫃裏,和筆墨紙硯、古玉田黃、鉆石珠寶混在一起,不倫不類卻別有一番雜亂的情調。

就好像店主人從未遠去,不時出個遠門游玩帶回來一大包東西,下一秒那破舊的大門就會被打開。

好在店主人並沒一去不覆返,時隔七十年回到店裏,安靜地坐在後廳等待側門那道偷摸進來的身影。

吱呀——

老舊的側門發出承重不堪的聲音,穿藍白校服的人在被罵了幾次後改掉了用力開關門的習慣,否則這少年會被當成新門安上去。

側門開在後廳與廚房之間,周子安大步穿過地堂,斜直走向自己一樓的房間,把書包扔了進去。

期間他透過敞開的門,側目看了眼後廳,發現往常歪坐在沙發上的人罕見不在。

他在心裏嘀咕幾句。

來到廚房打開冰箱,裏面裝了各種蔬菜,是陳知昨天放學就買好的。

現在的陳知儼然進化成為一個周旋在各種攤位前、能和菜市場大媽討價還價的小人精兒,稚氣未脫的漂亮臉蛋是讓大媽們心軟的利器。

熟練的剁菜聲、食材下油鍋聲,牽扯著調料與食物碰撞散開的馥郁香氣回蕩在整個古董店,勾得人心癢,扯著那空下去的胃發出響聲。

飄香十裏,隔壁大媽聞了都饞。

周子安不大聲地在游廊下喊了句吃飯,按時坐校車回來的陳知早洗好了手,不一會餐桌上就坐全了人。

許秋筠吃著粉蒸肉,一臉覆雜:“怎麽回事,這麽鹹,你是不是把鹽罐扔鍋裏了。”

“什麽?”周子安最難容忍的是別人說他做的菜不好吃,夾了塊放嘴,品嘗一會。

“哪裏,這就是偏鹹口的,你少質疑我。”

本想夾粉蒸肉的江尋晝頓了下,手腕一轉,筷子指向隔壁那盤排骨。

“不要狡辯。”許秋筠煞有其事般搖搖頭,眼裏帶著父親般的慈愛,虛偽道:“在學校遇到難事了?還是有什麽青春期的心事?都說廚師的情緒會影響菜品的質量。我很少管你,不過你要是有什麽委屈,可以來找我傾訴,我很樂意。”

“別了,謝謝。”周子安面無表情,“我看你是來趁機嘲諷我的。”

“怎麽會。”許秋筠狀作無辜,眼裏的戲謔暴露了他。“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

這話沒毛病,周子安無力反駁,只得咬咬牙說:“我的幼年形態只維持了三年而已。”

他說的是人形的幼年形態,剛學會化人形的小妖自然是幼年形態,這會根據他們妖力增強和年歲的增長來變化,周子安當時有意識地刻苦修煉,妖力猛增,短短三年時間從小學生長成了初中生模樣,身高體型樣貌與日俱變。

後來靈氣變得稀少,妖力的提升碰到了坎,就穩固在一個點上,樣貌基本定了型。

不過到現在身高還有隱隱往上增的趨勢。

許秋筠定定地看他:“你還是幼年的時候順眼點。”

周子安:“……”

從圓圓的小豆丁長成個青蔥少年,周子安在長大的同時明顯感受到許秋筠看他的眼神不如從前,就如同看著長大的可愛小狗變成了一只拆家哈士奇那般,幽怨而郁悶。

周子安懶得說他顏狗,看人先看臉,買東西先打量好不好看,前廳裏漂亮值錢沒什麽用的東西一大摞,簡直看顏消費。

總結:不可取。

周子安不看他,看陳知,滿嘴過來人的良苦用心。

“小芝啊,你看他把你撿回來就是看你好看,現在對你好好的,等你長大了他的醜惡真面目就出來了,哪天就來句‘陳知是誰’,把你流放邊疆,動動嘴的事——”

周子安不說了,對面許秋筠猶如實質的眼刀已懟到喉嚨邊上,一臉“你再說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去”的架勢。

陳知為許秋筠辯護,也是陳述事實:“許哥讓我去上學,幫我交學費,他不會把我趕出去的。”

周子安又幽幽地說一句:“你看,他讓你坐校車,不來親自接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懶得走路,懶得考駕照。”

不愧是認識了七十五年期間有七十年都沒見面的人,周子安一語道出意外卻又在聽完後覺得十分合理的驚人真相。

許秋筠沈默了。

當初下山回來,路上看見滿大街車水馬龍,呼嘯而過的敞篷騷包超跑時,他就想買輛車開開。

在挑完了外形顏色夜光藍後,被不幸告知開車上路要考駕照,現在交通治安很嚴。

等他看到科目二的實操視頻後,他就放下了手機,安心窩在懶人沙發上,手機裏顯示著下載進度百分之三十的打車軟件。

太難,手殘,遂放棄。

在某個午後打開剛買的電視,看到電視劇裏一閃而過、線條流暢、引擎沖天的的黑色重型摩托時,他那顆死灰覆燃的飛馳飆車心再次蠢蠢欲動。

然後,又被不幸告知開摩托也要有駕照。

無奈,懶得動,遂放棄。

這就有了方才的對話,兩次無情告知許秋筠上路要有駕照的人,正是三好學生、五好青年、愛吹涼風的周子安。

許秋筠無話可說,陳知的學校是近,但還是有點距離的。

讓陳知坐校車的確是因為店裏沒一個會開車的人,他又不放心陳知自己走路回來,於是只能讓老師在校車上添個名額。

他夾菜吃飯,懶得搭理周子安,這粉蒸肉就是太鹹。

這時,從不參與鬥嘴的江尋晝默默說了句中肯話:“校車坐得不舒服的話,就請個司機接送吧。”

桌上另外三人吃飯夾菜的動作不約而同停了下來,皆被如此豪氣霸道又理直氣壯、硬生生開發出一個新路子的撒錢如撒水宣言震懾住了。

許秋筠想起了當初江尋晝幹脆利索甩給自己一張卡說你隨便用的場景(此為許秋筠本人在原有記憶上過度腦補、多重濾鏡下的場景),又憶起自己沒賣出古董每天花錢花到忘乎所以,全然忘記卡是江尋晝的被“包養”歲月,忽然意識到對方不是隨便說說,是真有財力、真的在考慮請個司機。

話題中心的陳知不知所措,不明白怎麽就上升到要請司機了呢,自己又不是什麽身嬌體貴的人。

莫非……他難道是同學口中高攀不起人人唾棄的隱藏富二代?

環顧了下裝修古舊的房間,可是這裏沒有三米長的紅毯、站門口鞠躬的菲傭和五米長能在上面跑步的大床啊。

周子安沒那麽多經歷以及亂七八糟的腦補,他提了個最現實的問題:“請司機沒用啊,我們又沒車。”

江尋晝神色淡淡,但還是不禁流露一絲“你在說什麽廢話”的好笑:“沒車就買。”

三人:“……”

暴露了!原來你也是個揮金如土的人!

陳知顫抖地伸出小手,不明白事情怎麽從請司機演變成買車,接軌現代信息的他知道一輛車不便宜。

“不,不,不用這樣,坐校車挺好的。”最後三個字加重了語氣。

周子安散發出窮鬼的怨念,已然無心吃飯,剛才說得許秋筠啞口無言的竊喜被萬惡資本主義肆意揮灑金錢的行為痛擊得一幹二凈。

許秋筠偷偷瞥了眼江尋晝,垂下眼瞼,將情緒藏起,如同陽光曬幹了水漬。

但沒過幾秒,嘴角還是誠實地彎了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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