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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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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托

古董店占地面積大,幾百多年前便屹立於此。

身邊的建築建了又拆,拆了又建,人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歲月變遷,滄海桑田,它卻像一座大山巋然不動。

起初這裏並不賣古董,宅子主人身份神秘,常年不見蹤影。但會在某段時間亮起燈光,傳出聲音。

鄰居以為主人外出歸來,卻始終看不到人影,從未見人出門。

久而久之這裏被當作“鬼宅”。

沒人知道宅子主人是誰,也沒人知道這宅子建了多久,仿佛它生來就在那了。

直到某一天,大門被打開,人們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擺放了滿屋的瓷器古董,一個寬大的博古架立在正中,上面滿滿當當。

那位主人依舊深居簡出,不見屋裏有什麽人。

一天早上,附近的居民路過此地,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青年站在門口擡著頭,居民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發現那不知何時掛了副牌匾,上面寫著古董店三字。

那位氣質卓然的青年發現了他,轉頭問他:“想買古董嗎?”

自那以後,古董店取代了“鬼宅”的稱號流傳下去。

店是有主人的,主人還是個長得好看的。

陽光自上方的四方口傾瀉進地堂,在地面鋪了層光塊,地磚被曬得滾燙,磚縫裏冒起了一點綠。

許秋筠從樓梯上下來,沒有徑直穿過地堂,往兩邊的游廊繞了過去,避開陽光來到後廳。

廳裏沒有人,方才路過廚房,門窗半掩,裏面依稀發出聲響,估計是周子安又在搗鼓什麽新品。

其中混雜著風扇運轉的聲音,很久之前許秋筠就看到周子安搬了臺風扇進廚房,看這天氣把人逼成什麽樣。

陳知這個點該在巷子口的書店打工,老板善良,給他安排了個輕松活,順道讓陳知看書,估計老板把他當作家境貧寒出來填補家用的小可憐,想著法子幫忙。

陳知後知後覺受人恩惠,開始和周子安討教,做些零食甜品帶過去給老板。

許秋筠抱著抱枕,背靠沙發,鼻間不再是江尋晝的味道,沖鋒衣早就物歸原主。

離他們從幻境裏出來已經過了兩天,江尋晝後來和他想的那般輕易破開幻境。

幻境裏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不一樣,他們在幻境裏度過至少有三個小時,可在現實中不過一眨眼的事。薛修傑沒有任何攻擊意圖,他們和後面趕來的崔判官一致決定先將他安置在往生塔。

往生塔屹立於忘川邊上,是崔判官的地盤,裏面多是不願輪回,在人間駐足的鬼魂。

薛修傑挺配合,眼裏有的只是迷茫與悵然。

江尋晝去往生塔和他見過一次。

薛修傑身已死,是死在戰場上的,現在是魂魄狀態,這是確定的事實。

江尋晝當初在幻境裏沒見過薛修傑,但報紙上有照片,照片裏的軍裝和在他在船上看到的那身很像,即使衣服被火域的火熏得黑黑破破,隱約還是能看出版型。

那時江尋晝心裏就有了猜測,對方沒入陰間輪回,在戰場上墜入火域。

火域就是活地獄,環境惡劣,每一寸土地都有可能燃起可以灼燒靈魂的火焰,如同置身在火焰島中,周圍是隨時可以噴發的火山。

還有死了仍想稱王稱霸的惡魂。

自他在火域醒來後,記憶裏全是無盡的火焰和無休止的戰鬥,薛修傑沒想過從那裏出來,正如從未想過再見他一面。

可當他真的回到人間時,腦子裏的興奮被冷靜下後漫上的無措覆蓋。也對,自己每天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哪知道外面變成什麽樣了。不需要上戰場了,時代變了,人們生活變好了,人……也走了吧。

薛修傑慶幸自己當初沒來得及捅破那層窗戶紙,沒有給出什麽狂妄的誓言,不然真把人耽誤了,他做鬼也得再死一回。

杯裏的酒沾染上苦澀,入喉惹得咽喉腥辣,他自嘲地笑了笑。

說不定人家根本就沒把自己記掛在心上,定位只是個追求者,只不過這個追求者性別比較特殊,僅此而已。他想象了下蘇塘在得知自己死訊時的場景,以對方冷淡的性子,估計只會喔一聲,感慨幾秒認識人的離世,緊接著投入工作。

畢竟蘇塘總是沒什麽情緒,一張臉冷冷淡淡,薛修傑真想不到他放聲痛哭的模樣。

火域帶給他的不僅是身體上的傷害。

身上傷痕累累,他的神智大部分時候不清醒,眼前一會是無盡的燎原烈火,一會是安靜的醫院診室,戰場上不停歇的炮火轟鳴,戰友痛苦的呻吟和人群的尖叫斷斷續續地在他耳邊回響,好似他從未脫離當年的戰爭。

他沈浸在酒精中,眼前影影綽綽,出現了好多人,家人、戰友、朋友、敵人,還有一個特殊的身影。

他們都站在遠方,笑著和自己招手,說,修傑,你怎麽還不來,我們一直在等你。

他腳步滯澀,明明他的步子很大,可永遠觸碰不到他們。

閉上眼,幻覺短暫消失,他繼續用酒精麻痹自己,好暫時脫離行屍走肉的狀態。

關於蘇塘,許秋筠找到江尋晝,問他能不能讓崔判官查查這個人。

蘇塘很大概率已經入了輪回,開始了新的生活,就算找到也不能貿然打擾。

希望很渺茫,但值得一試。

江尋晝再次來到那個充滿陰間氣味的大殿,崔判官沒有如第一次那般出來迎接,顯然是懶得和他這位老友客套。

他順著記憶裏的路線去到雅間,找到了在裊裊炊煙中喝茶的崔判官,對方的眼裏失去了光彩,頹靡且疲憊,想必是被工作折磨的。

見人來了,他動也沒動,只給了個眼神。

想來,江尋晝決定慰問他一下:“怎麽了。”

崔判官躺在靠椅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淡然:

“沒什麽,就是今年人間訪客量太大了,裏面混進來幾只劫匪給我搞事,除此之外,真沒什麽了,我很好。”

江尋晝點頭,一臉“我信了,你沒事就行”,手上一拿就挑了個最貴的茶葉,自覺地給自己泡起了茶。

崔判官這殿裏最值錢的可能就是這些茶葉了,不喝白不喝。

崔判官手撫胸膛,內心吐血,看他那風輕雲淡一臉愜意的表情就來氣,手上泡茶的動作尤為刺眼。

阻止無果,他自顧自說:

“也不知道今年怎麽回事,鬼魂的數量直線上升,有幾個地方同時出了亂子,好在被區主及時擺平,不然你今天絕對見不到我。”

江尋晝若有所思,五區的鬼門沒在往年的老地方開,他不知道導致異常的原因是什麽。

加上火域通道打開,惡魂出走,當下無暇旁顧,直到現在崔判官說起,才知道今年中元到處都不太平。

他暫時把疑問放在心裏,和崔判官說起今天過來的目的。

“找人?”崔判官勉強把臉偏過去,視線落到他的臉上,有點驚訝,“你的主意?”

江尋晝不說話,就盯著他看。

這是不想回答的意思,崔判官坐直身子,疑惑問道:“你不是不愛管閑事嗎?”

就算是因為薛修傑,也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他對能否找到蘇塘不抱希望,找到又能怎樣,人家早就把事情忘了。

江尋晝不打算和他深聊:“你就說能不能找。”

“能——”崔判官沒打算從他嘴裏問出點什麽,自己就疑惑一下,這人不願說的事情怎麽撬都撬不出來,捂得嚴嚴實實。

他拿出生死簿,心中默念江尋晝給的名字和年代,生死簿無風自動,唰唰唰停在了一頁。

江尋晝見他眼神覆雜,問道:“怎麽了,有問題?”

“沒,就是感慨一下你挺幸運的。”

江尋晝皺眉,食指彈了彈他的茶杯,水面暈開一層漣漪。

“少賣關子。”

崔判官給了他答案:“你要找的蘇塘,壓根沒去輪回。”

“當初滯留在人間,現在在地府當鬼差呢。”

“鬼差?”

許秋筠歪歪頭,這個答案超出他的預料,相當驚喜。

最初只是抱著一絲僥幸,讓江尋晝去問判官,想不到真問到了,還附贈一個在地府當鬼差的好消息。

“那我們能見見他嗎?”他看向江尋晝。

江尋晝給了他肯定答覆,這不是什麽難事,讓判官找黑白無常,再讓他們向下傳話就好。

江尋晝說:“其實以薛修傑的態度,完全不需要擔心,他要是願意,判官可以直接讓他入輪回。要是不願意,待在往生塔也無不可。反正有判官在,他鬧不出大動靜。”

薛修傑統領的惡魂皆被誅滅,連帶火域通道關閉。

他要想在人間重新召集鬼士基本上不可能,想回到火域同樣。

他強是強,從火域殺出來的沒一個好對付,但他身邊沒幫手,光靠他一人之力很難實現。如今又在判官的地盤上,幾乎掀不起波瀾,何況他本身就沒這個想法。

生前保家衛國的將士,死後很難有擾亂世間的念頭。

如今在往生塔虛度光陰,從他飲酒度日,能輕易感知到如今的他對什麽都不在意。

拼死拼活在火域裏生存,數次虎口餘生保全自己。忽然來到一個安全寧靜的世界,一個無論是生前死後都極不相同的世界。

這種巨大的落差和對於未知的茫然擊潰了從前的提心吊膽,腦海裏生根的警惕心如拉到極致的琴弦,突然繃斷。

這種感覺江尋晝有過切身體會,他能理解薛修傑的心情。

自己蘇醒前的日子何嘗不是在沈睡與黑暗中度過。

不過對方比他好點,起碼薛修傑記得以前的事情。

江尋晝說的大段話許秋筠聽在心裏,裏面涵蓋的意思無非是:薛修傑不再是個危險,何必要幫他找到蘇塘。

那個戰亂的年代,蘇塘能活到現在的幾率為零,若說另辟蹊徑去找到他的來世,那可不是個好法子。

當時適逢戰事,多少人丟了性命,人間冤魂無數,龐大的亡魂數量讓當時管理體系尚未健全的地府招架不住。

鬼差人手不夠,多少魂靈游蕩人間,無法轉世,這其中少勾幾個魂再正常不過。

且不說蘇塘有沒有還陽,就算真去了來世,那也是個嶄新的人生了,為何還要同前世有聯系。

但許秋筠還是讓判官找了人,就那麽萬分之一的概率讓他贏得了這場豪賭。

自江尋晝說完那段話後,許秋筠就一直沈默。

對方冷漠的態度彰示著他本人不喜歡參和這些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

良久,他說了句不相幹的話:“人總是要有個寄托的,精神世界要一輩子都是縹緲無依的那可多遺憾吶。”

“薛修傑將情感寄托在蘇塘身上,可蘇塘已經離開了。他甚至沒考慮過蘇塘還在世的可能,因為那對於他來說是奢求,是萬分之一的概率。希望落空的滋味沒人想體會,所以他幹脆就沒把這種可能放在心上,連想都不敢想。”

“可我們不是。”

許秋筠說話的時候手撐著頭,另一只手撥著靠枕穗子,搓得一團麻。

“我們只是旁觀者,不用顧忌什麽,有那麽點可能為何不去嘗試一下呢?沒找到就算了,我們不會損失什麽,可要是找到了。”

話停在了這裏,許秋筠笑了下。

其實不需要說下去,失而覆得的體會極為珍貴,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道明的。

“就像秦月明,”許秋筠聽他沒說話,又揪起另一個角的穗子,接著曉之以理,畢竟是江尋晝在幫他忙活。

“他的情感支撐就是裘南,否則他等那麽多年是為什麽。”

“還有你。”

“嗯,我的寄托是什麽?”話題轉到了他這兒,江尋晝饒有興趣地問他。

許秋筠嘟囔,自己的寄托都不知道,還問我,不過他還是順著思考了一番:“可能是找回記憶吧。”

畢竟沒了記憶,又何來的牽掛呢。

江尋晝不置可否,問道:“那你呢。”

“我?……這家店吧。”許秋筠不自覺環視這家店,“要是沒了的話,我就沒地方回了。”

“說得這麽不確定。”江尋晝笑笑。

許秋筠也樂了,攤開手:“我的人生註定有遺憾。”

江尋晝盯著他的側臉,他仍舊記得初次見面,許秋筠聽說他是區主時一臉怕麻煩的樣子。以為他和自己一樣,對於給自己添麻煩的事情能不多摻一腳就不摻。

其實他錯了,許秋筠心底始終保持著對美好世界的熱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樂於去幫助他人。

覺得自己能力強,就選擇盡全力去庇護,見到別人生活變好似乎成為了他開心的一種來源。

江尋晝垂下眼簾,一閃而過的眸光裏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放在膝頭的手微微攥緊,過幾秒後又松開,像是做下了某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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