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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志(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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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志(七)

“剛才你是要跟我說什麽?”等回到房間,岑雪鴻問。

“有件事情一直沒告訴你。”越翎跟著她在榻上坐下,趁著四下無人,撲過去抱著她蹭了好一會兒。最近他越來越喜歡這樣,像一只黏人的、毛茸茸的動物。岑雪鴻推了他一下,越翎黏糊糊地說:“沒有人在。”

岑雪鴻才不推了,冰涼的雙臂也環上他的頸間。

越翎身上從前有極具侵略性的血腥味,如今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暖而幹燥的味道。她想起了《博物志》裏沈霑衣記載的一件事,狗是大陸上的先民由狼馴養而來的。她是否也馴養了越翎?她將他從殘忍黑暗的鬥獸場中帶了出來,卻在馴養了他之後,就要離他而去。

回到了有熏籠的房間裏,又抱著蹭了好一會兒,越翎才將懷裏玉雕似的人兒捂暖了一些,繼續說:“你記得息雩冬天會在永樂郡養病吧?臨行之前,我給她去了一封信。你猜怎麽著?她說她離開朝鹿城之後,正好遇到檀梨,就一起來永樂郡了,讓檀梨幫她調養調養。這會兒他們都在重寧城等著我們了。”

岑雪鴻問:“那我爹說的游醫……”

“當然是檀梨。”越翎說,“如果你不想讓你的父母知道五魈毒的事,他自然不會說,可是我覺得……也許他們已經知道了。”

岑雪鴻沈默了。

“裴老師剛剛就是問我你的病。”越翎不知道為什麽也跟著喊起了裴老師,“她說為人父母,對你僅有的期待,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果你有什麽事,他們應該知曉,我不能跟著你一起瞞著他們。”

“你怎麽說的?”岑雪鴻問。她想到越翎低著頭被裴映慈訓話的模樣,好像明白了為什麽他會叫裴老師了。

“我還沒有說,就是不知道我拙劣的回答有沒有被裴老師看穿。”越翎說。

岑雪鴻摸索著站了起來,越翎趕緊去扶著她。岑雪鴻打開了她的書箱,這小書箱她一直隨身帶著,不讓別人碰。這時候她從書箱裏拿出了厚厚一疊東西,交給越翎。

一疊沒有封口的信。

越翎抽出來看了一封,便已明白了大半,心下悲涼。

“這是二十封信,我還看得見的時候寫好的。”岑雪鴻說,“讓檀梨告訴他們我的身體在好轉,過完年我們就離開。我會說我一直在七海間游歷,等我死後,你將信一年一封,寄給他們。”

“等我死後”。

這四個字她說的很冷靜。

越翎低頭,一封一封去看那些未來的信。前幾封信是岑雪鴻告訴岑錚和裴映慈,她去了哪裏,寫了什麽東西,遇到了什麽人。其中的經歷,能看出來假借了千水寨、蝴蝶谷、南荒郡、蜿蜒北上朔洲的種種往事,越翎對這些再熟悉不過了。

第六年的信裏,岑雪鴻卻這樣寫道:

“展信安。今年大概也回不去了。南荒郡的祝醫說我有孕一月有餘,我和阿翎決定回分野城。忐忑大於喜悅,我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娘當初有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阿翎倒是激動得不行,他一直以為我身體仍然不好,祝醫再三向他保證我身體已經養好了。我聽見阿翎在祈禱,希望我不要太辛苦,要平安。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說,希望能有個像我的女兒,但不要太像裴老師。”

第七年,信裏的女兒順利降生了:

“……阿翎說,完了,真的很像裴老師。……起什麽名,我還是很糾結。不過因為出生的時候伊莉絲開的很好,所以小名我們一致同意就叫伊莉絲。……伊莉絲太小了,估計幾年內都不能回去了。……”

岑雪鴻的家書寫得溫暖又生動,會偷偷向裴映慈告越翎說她壞話的狀,談及游歷的冒險部分也寫得十分驚險。那是她想象中自己的半生,正如她名中的雪雁一般,在七海間恣意翺翔。

一滴淚重重地落在紙上描繪的幻夢上,像是幻夢破碎的聲音。

“你準備一直這樣瞞著他們?即使你可以想出二十個不回家的托詞,可他們如果來分野城找你呢?”越翎怔怔地望著她,“你還編出一個女兒……他們要見她可怎麽辦?我一個人要從哪裏變出來?……太拙劣了。”

“那也比親口告訴他們我已經死去要好。”岑雪鴻沈默了一會兒,“耳不曾聞,目不曾見,他們就會願意相信我還活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裏,只是無法與他們相見。我想了許久,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不論是對他們,還是對我。”

“你不僅殘忍,而且很自私。”越翎幾近崩潰,抓著岑雪鴻的手腕,紅著眼睛質問道,“那我呢?你就沒有二十封信要留給我嗎?”

“沒有。”岑雪鴻說,“我沒有任何可以給你的東西,除了餘下的時間。”

越翎死死地瞪著她,難以相信她竟然可以冰冷至此。

岑雪鴻聽見自己緩緩的聲音,還有身體深處如冰裂一般的,心碎的聲音:

“在一切結束之後,你最好還是……忘了我。”

“我不。”越翎說。

“我知道這件事最初會有點難,但慢慢就好了。你要往前看,不要回頭。”岑雪鴻一字一句地說,“不要封閉自己,仍然對世間保持敞開,讓世間萬物進入你的心,晨曦下蹁躚的彩蝶,雨中的杜鵑花,它們都可以治愈你。最初的幾年也許很難捱,但是慢慢的就會好了。”

越翎楞楞地聽著,她就這樣一字一句地教著他,如何忘記自己。

岑雪鴻伸出手,緩緩摩挲著,擦去了他臉上冰涼的潮濕。

“也許在某一天,你會看見一只落在你窗前久久不離去的飛鳥,或是一尾花紋似曾相識的游魚。”她輕輕地說,“那就是我來見你了。”

“我不。我不要那些。”越翎熾熱的呼吸打在她頸側,咬碎了牙才沒有讓眼淚模糊自己的視線,他幾乎低吼,“岑雪鴻!你憑什麽認為我——”

咚咚。

“你們在說什麽呢?”岑錚的聲音在門外傳來,“大夫已經到府上了,現在可以讓他來診脈嗎?”

越翎抹去臉上的淚,整理了一下表情,若無其事地打開門,笑著對岑錚說:“可以啊,快請他進來吧。”

岑錚沒有從越翎的神情上察覺出端倪,他又探頭看了一下自家女兒。岑雪鴻靜靜地坐在床榻上,一副很倔強的模樣。

岑錚嘆了口氣。

他太熟悉這張倔強的臉了。在岑雪鴻小時候,她以這副表情決定的事情從來都不能更改,無論是講道理的還是不講道理的。

岑錚不善言辭,更不知道如何摻和年輕人之間的事。想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通用的話術:“大過年的。”

頓了一下,岑錚還是決定拉一把偏架,“我們鴻兒性子倔,阿翎你多擔待。”

岑雪鴻聽見這話,仿佛驟然觸動心弦,用看不見的眼睛朝岑錚的方向望去。而岑錚恰好也在看著她。

她的阿爹,從來都是這樣縱容著她,偏向著她。

除了不可違抗的天子之令,她不想做的事情從來都可以不做,想做事情的從來便做了。在朝鹿城最自持清高的那幾年,她踢過安南王的館,扔過周狀元的詩,甚至還拒了洛思瑯的婚。

無論她想怎樣、不想怎樣,岑錚都不會怪她,只會用無奈的表情說:我們鴻兒性子倔。

也許不是她的性子倔,只是因為有阿爹一直在縱著她。

她卻……這般殘忍地對他們。

岑雪鴻低頭,忽然落下淚來。

岑錚一驚:“怎麽了?怎麽了鴻兒?這小子給你委屈受了?!”

岑錚立刻望向越翎,越翎的眼睛還紅紅的,茫然中帶著一絲無辜,無辜中帶著一絲慌張,簡直想立刻去太守府衙堂下擊鼓鳴冤:“我我我、岑大人請明鑒啊!”

檀梨一走進來就看見越翎和岑錚面面相覷,三個人中有兩個仿佛剛剛哭過。縱然是許久不見,可這樣的景象也太令人難以捉摸了。

“你們在幹什麽呢?”跟著進來的裴映慈莫名地看著他們,“大夫來了。”

“沒什麽。”岑雪鴻擦掉眼淚,淡然地笑了笑,“許久未見了,檀梨公子。”

檀梨在詭異的氣氛中搭上了岑雪鴻的手腕,心裏一驚。他已經從越翎的信和息雩的話中聽說過岑雪鴻的病,可真正診脈的時候仍然覺得心驚。

油盡燈枯。

想來是在路途中跌宕顛簸,又為書稿耗盡了心力。

檀梨相信岑雪鴻自己一定比他更清楚,她的五臟六腑都在緩緩地衰壞,死期並不是在五個月之後,而是現在。

這樣侵蝕人的身體的毒,即使越翎還在堅持不懈地尋找解藥,即使幾個月之後得到了,也已經無可轉圜了。

“……雪鴻姑娘的身體正在恢覆,慢慢休養就可以了,切忌過於勞累……”沈默了許久,檀梨才說。

“謝謝檀梨公子。”岑雪鴻松了口氣。

“真的嗎?”若不是眼見著這位游醫在重寧城治好了好幾個疑難雜癥,岑錚都要不相信他了。他仔細看了看檀梨,又仔細看了看岑雪鴻,“若是鴻兒真的正在恢覆,大夫又怎麽這般沈重?”

“大夫怎麽這、般、沈、重?”越翎齜牙咧嘴,提醒檀梨不要露餡。

“抱歉,岑大人。”檀梨頓了頓,“吾妻亡故,在下一直這般沈重。”

……

岑錚與裴映慈找了好些理由,才將檀梨留在府中住下,為岑雪鴻調養。檀梨說,他還有一個舊友需要他照料,岑錚說那也好辦,讓你的舊友也一並來府裏住下就是了,大過年的,就是要熱熱鬧鬧的。

“我已經不請自來了。”息雩跟著家仆大步邁入太守府中,笑著朝岑錚拱手,“岑大人見諒。”

“雪鴻姑娘呢?她還好嗎?”息雩便問。

“原來你們都認識啊,那太好了。”裴映慈笑著引她去找岑雪鴻,“我家鴻兒以前在朝鹿城的時候,性子孤僻,我們還是第一次招待她的朋友。”

“不止我,還有好些呢。”息雩笑了笑,“有些在忙著,另一些,說不定也在來的路上了。”

息雩剛和岑雪鴻在房間的閣樓上坐下,栗子、橘子、永樂郡產的一種軟年糕和紅棗茶放在圍爐上烤著。越翎也想跟著,但是息雩說現在是女孩子時間,把他丟到了樓下,越翎只好和檀梨面面相覷。

“我聽息雩說過你在朝鹿城揍洛思瑯的事,”檀梨警惕地說,“我是大夫,你不能打我。”

“以前有點想打你的,現在不想了。”越翎擺擺手,坐在檀梨旁邊剝核桃,心裏還想著岑雪鴻那二十封信的事。

他還不知道岑雪鴻身體的真正狀況。檀梨想。算了,大家就這樣快樂地過最後一個年,順便祈禱奇跡吧。

過了一會兒,家仆說又有人來了。

息露跳下車輿,整個人裹在雪狐毛大氅裏,臉卻還凍得通紅。息露讓侍從將禮物搬出來,堆滿了前廳,對岑錚和裴映慈說:“伯父、伯母,叨擾了。”

裴映慈問:“咱們家裏很冷嗎?這孩子怎麽凍成這樣?”

“中洲很冷啊!”息露哀嚎。

“雪都沒下,重寧城已經是很暖和的地方了。”越翎和檀梨走出來,一起嘲笑他。檀梨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問:“盧阇殿下呢?”

“好不容易放假,我們就不提他了。”息露扁扁嘴,“我姐呢?”

“很遺憾,現在是女孩子時間,你等會兒再去找她吧。”越翎說。

裴映慈見他們都是櫟人,便尋了個機會,悄悄對越翎說:“鴻兒第一次遠行,竟能認識這樣多的分野朋友,真的要謝謝你。”

“不。”越翎想了想,搖搖頭,認真地說,“他們原也不是我的朋友,是因為雪鴻我才能認識他們的,是我要謝謝雪鴻。”

……

息雩在圍爐邊剝著橘子,分給岑雪鴻一半。

“對了,”岑雪鴻接過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在養什麽病呢。”

“從前殺的人太多,受的傷也太多。”息雩笑了笑,並沒有仔細地回答。

她聽見院子裏吵吵鬧鬧的聲音,從閣樓上探出頭去。岑雪鴻也聽見了,她似乎聽得更為清楚,便道:“息露也來了。”

“他長大了。”息雩的目光淡淡的,“他一直記得你對他說的那番話,從我的手中接過了息氏的責任,讓我終於得以離開分野城的漩渦。他所面對的世界,與我那時候所面對的已經不一樣了,盧阇雖然有時候很煩,但他是個好人。”

“年輕人更容易破除舊的藩籬,從而改變世界。”岑雪鴻說,“分野城會變得更好的。從前的你、漓音、越翎經歷的那些,也許都不再會有人承受。”

“也許。”息雩喝了一口紅棗茶,“我在重寧城的茶館裏聽了很多戲本,我常常會想,如果我們的故事也是戲本的話——”

“這是一個人人都得償所願的故事。”息雩說。

“得償所願。”岑雪鴻笑了笑,“是啊。”

求覆仇的,恩仇得報。

求權勢的,扶搖而上。

求自由的,任情無縛。

求仁者得仁,求己者得己。

“《博物志》已經成書了,你也應該換一個所求。”息雩認真地望向岑雪鴻。

岑雪鴻微微偏頭:“求什麽?”

“求生,”息雩說,“求活。”

岑雪鴻笑了笑,搖頭:“沒有時間了。”

“不行的。”息雩把手放在她的胸膛上,“你必須要想著這件事,時時刻刻地想著這件事,哪怕微眇,也必須懷著希望。這樣才會出現。”

“出現什麽?”岑雪鴻問。

息露理所當然地說:“神跡啊。”

“好吧。”岑雪鴻笑著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道,“我不想死。”

……

除夕一清早,按照中洲習俗,都要打掃房屋,除舊迎新。越翎和息露上躥下跳地掛燈籠。檀梨向來喜歡蒔花,正在修剪梅花枝,把梅瓶擺到各個房間。岑錚幫著裴映慈在院子裏鋪開紅紙寫對聯和福字,他擡頭望了望天,便道:“今天可能會下雪。”

“還是要下雪才像過年啊。”裴映慈說,“不知道重寧城的雪能不能積起來。”

息雩扶著岑雪鴻到廊下坐著,她也站在旁邊,看越翎和息露掛燈籠。她們是遵醫囑休養的人,被檀梨禁止參與勞動,可是看著大家在忙碌也覺得有點太閑了。

“還要下雪?已經很冷了!”息露瑟縮著說。

“等你見到了雪,就不知道冷,只知道玩了。”息雩嘲笑他。

越翎摸了摸岑雪鴻的手爐,還是暖和的,但還是給她又披上了一件大氅才放心。岑雪鴻輕輕地問他:“你見過雪嗎?”

越翎仔細回憶了一番:“也沒有。”他攏了攏岑雪鴻的鬢發,想了想,又說,“你不是銜著雪花的大雁嗎?那我也許見過了。”

他沒有見過大雪,大雪卻早已經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心裏。

“我也沒見過。”檀梨說,“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嗎?”

息雩轉而嘲笑他:“哈哈!我見過。”

“老爺、夫人,又有人來了。”家仆進來說,“不過不知道是誰,敲了門就走了,留下了一堆東西。”

“又是哪位朋友?”裴映慈便問眾人,“怎麽就走了?你們出去看看呢?留下一起吃年夜飯吧。”

“是漓音嗎?”分野的四人面面相覷。越翎說:“她們還不知道我們來重寧城了,而且她們北上朔洲,也不會經過這裏啊。”

沒有任何署名。

只有正中間的檀木箱上,放了一塊未打磨的玉石。越翎隨手拿起來掂了掂,放到了岑雪鴻掌心裏。

“你知道嗎?”他問。

岑雪鴻摩挲了一下。

這不是玉石,而是一種青色的珊瑚石,在永樂郡東邊的滄海大量叢生,隨處可得,百姓家中會用它做漂亮的首飾,以代替玉飾,也被叫做“滄海玉”。

“我知道。”岑雪鴻點點頭,“收下吧。他不會過來了。”

似玉之石。

瑯。

恨他嗎?

有一點兒。

恨如漣漪散去,最終在岑雪鴻心裏,什麽也沒留下。

他只想要從岑雪鴻這裏得到一份濃烈的感情,如果不是愛,也可以是恨。可是最終他什麽也沒能得到,無論是愛,還是恨。

越翎從岑雪鴻的表情裏猜到了幾分,捏了捏她的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把珊瑚石拿走了。

“那玩意兒涼。”越翎把自己的手給她,“我的手暖和,剛剛捂了很久的。”

眾人的表情紛呈,都很無語。岑雪鴻卻笑了笑,牽住了他的手。

“又給你牽到了,臭小子,這下你滿意了吧。”息雩打了越翎兩下,“走吧走吧,我們回去吧。”

越翎又回頭望了望街巷的角落,噙著一絲得意的笑,才牽著岑雪鴻回府中。

角落的陰影裏站著一個穿著玄色大氅的人,默默望著這一切。

身邊的侍衛對他說:“殿下,我們該回去了。”

……

忙碌了大半天,吃年夜飯前真的下起了細雪。雖然落到掌心裏便消融了,也讓幾個沒見過雪的分野人用手接著玩了好久。

“這會兒雪肯定是積不起來的,估計要下一天一夜才行,明天再來玩吧。”岑雪鴻站在檐下,喊他們回去吃飯。

“好吧。”越翎站起來,忽然看見幾粒雪籽落在岑雪鴻的額發間。他伸手拂去,卻晃了神。

她白發也一定很漂亮。

同淋雪,也算共白頭。

那一瞬間越翎的心跳得很快,冥冥之中仿佛聽見什麽在呼喚他,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有如神跡降臨。

“如果漓音和迦珠在的話就好了。”岑雪鴻也忽然說,“還有……彌沙。”

“又有人來了。”家仆已經數不清楚第幾次,對岑錚和裴映慈說,“不過應該不是小姐的朋友。穿得很破爛,不會說話,像個小乞兒,給了飯食也還是不走。怎麽辦?”

“不走,那就讓人進來吧。”裴映慈說,“這樣冷的天,怪可憐見的。”

她話音未落,越翎已經拉著岑雪鴻跑向門口。岑雪鴻什麽也看不見,跟著他卻一路無礙,跑過重重疊疊的回廊。

他們一路跑著,風和時間都被落在了身後,仿佛一直跑回到了七年前,彼此錯失的丹青池畔的長廊。大雨如雪一般落在世間。

天地黑暗,雪夜寂靜,唯有掌心能抓住的一點溫暖。

岑雪鴻握緊了越翎的手。

“越翎。”岑雪鴻說,“我要是七年前認識你就好了。”

“不晚。”

越翎推開沈重的門。雪地裏,衣衫襤褸、披發赤足的女孩兒站了起來,眼睛比滄海還要湛藍。她站在原地踟躕著,不敢靠近。

她的懷裏抱著一個琉璃瓶。瓶中,一只蝴蝶微微翕動翅膀,在昏暗中仍然靜靜散著螢火一般的微光。

越翎看著那只蝴蝶,對岑雪鴻說:

“不晚。因為我們還有很久很久的未來。”

岑雪鴻心念一動,朝寂靜中試探著問了一句:“彌沙?”

女孩兒安靜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岑雪鴻朝她伸出手,焦急地又問了一遍:“是彌沙嗎?”

彌沙終於嚎啕大哭,撲向了岑雪鴻的懷裏。她用尚不熟悉的中洲話,一遍一遍地對岑雪鴻說:“堆不齊……”

“沒關系,沒關系。”岑雪鴻抱著她冰涼的身軀,“我一直都沒有怪過你。”

彌沙擦了擦眼淚,把琉璃瓶塞到越翎手裏。

越翎摸摸她的頭發:“辛苦了。”

“她說得對,這是一個人人都如願以償的故事。”岑雪鴻忍住淚意,“歡迎回家,彌沙,謝謝你。你就是神跡。”

越翎一手抱著琉璃瓶,另一手牽著岑雪鴻,岑雪鴻又牽著彌沙。

府邸裏,親手掛上的燈籠灼灼,有燃著火等著他們的人。

他們朝家裏走去,如同走向一個又一個明亮的雪夜。

……

第二日。

檀梨用天女目閃蝶翅膀上的鱗粉制了解藥,給岑雪鴻喝下。

“你會睡幾天,”他說,“醒來什麽都好了。”

岑雪鴻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謝謝你。”她說。

檀梨說了一句什麽,岑雪鴻已經聽不見了。解藥很快就起了效,她陷入一場長長的昏睡之中,卻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有許多人會等著她醒來。

“我吩咐了年夜飯要做很多,一直吃到元宵,意味著年年有餘。”裴映慈望著桌上的剩飯,陷入思考,“到底是誰吃完的?到底是誰?”

“算了算了,人丁興旺嘛。”岑錚安慰她。

彌沙被打扮得像年畫裏的娃娃,趴在小廚房的桌上,端著碗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們。廚娘們被她可愛翻了,不停地做吃的投餵給她。

“這麽小的人,怎麽吃不飽似的?”廚娘像慣著女兒一樣,教她拿筷子,“這樣,用手指夾住這裏。”

越翎和息雩坐在閣樓上。

“我看來看去,只有你最靠譜。”越翎一臉嚴肅地說,“如果我要正式求娶,應該有些什麽流程?”

息雩伸伸手,越翎懂規矩地給她砸核桃吃。

“我是你的師父,也算是把你從半大拉扯到大的。”息雩吃了十幾個,拍拍身上的碎屑,站起來說,“所以應該是先要由我去向岑大人和裴老師提。”

“之後呢?”越翎一臉嚴肅地問。

息雩說:“不知道。你等會兒,我也找人問問。”

院子裏,雪只積了薄薄一層,息露很想打傳說中的雪仗,卻未能找到一個人。

息露悲憤地大喊:

“說好的這是人人都如願以償的故事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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