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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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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志(五)

迦樂給岑雪鴻端去那碗藥的時候,越翎正好回到家裏。

岑雪鴻剛喝了一口藥,就被那藥的腥臭嗆得連連咳嗽,抓著被衾,咳到喘不過氣。咳著咳著就變成了嘔吐,可是她幾乎沒吃什麽,沒有任何可以吐出來的東西。

迦樂也沒想到會這樣,一邊給她端來一杯茶,一邊輕拍著她的背脊:“怎麽回事?這是越翎大人求來的藥啊。”

迦樂看著岑雪鴻的模樣,只覺得她就像一張散落的紙頁,被白玉高臺上四面而來的風,浩浩漫漫地吹向天邊。

“姑娘,喝藥吧,喝了就一定能好起來的。”迦樂眼角泛著淚花,輕輕地對岑雪鴻說,“昨天,我和蘇爾夏一起去雎神殿裏祈禱了,乞求祂不要召喚你回去。我們敬香的時候,香劈啦啪啦地響了好一會兒,雎神肯定聽見了,這就是同意了。所以,你一定能好起來的。”

岑雪鴻緩了一會兒,只覺得眼前還在一陣一陣地眩暈。她茫然地問:“回去?”

“是呀,回去。”迦樂說,“我們都覺得,雪鴻姑娘你一定是雎神身邊的神女,是來世間救苦救難的。”

岑雪鴻楞了,忽然胃中又是一陣絞痛。她捂住腹部,幾乎從床上摔下,這一次嘔吐得更為猛烈,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全都掏空一般。

“我來吧。”越翎走過來,伸手接過了碗,對迦樂說,“你去休息吧。”

越翎坐到床邊,岑雪鴻卻不太願意被他看見這般狼狽的模樣,扭過了頭。越翎給她擦了擦臉,輕輕地說:“喝藥吧。”

越翎餵了一勺,想接著餵第二勺的時候,岑雪鴻忽然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果然。

岑雪鴻摸到了他手腕上包紮的麻布。

似乎還能摸到麻布下深深縱橫的傷口。

越翎掙了一下,不敢太用力,自然沒能掙脫。他手裏端著的藥撒出來了一些,像是在岑雪鴻雪白的衣裳上濺了幾滴血。

“入藥的是什麽?”岑雪鴻問他,聲音有幾分哽咽。

越翎知道瞞不過去了,便說:“在南荒郡的部落裏,那祭司女人說,我是他們一族的血裔,血裏有著治愈之力。”

“你放了血入藥。”岑雪鴻轉過頭去,一滴淚珠滑落,隱沒至她烏黑的發間,“你不必這樣……這是沒用的。”

越翎冷靜地說:“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沒有用?”

在分野的醫術中,以血入藥是一種常見的治療方法。曾經老古莩塔家主為求長生,所煉制的秘藥也以奴隸們的血為引。

岑雪鴻聽了他的話,搖了搖頭,扯出一個自嘲的笑。

神女。

在迦樂的心中,她竟是神女。

洛思瑯也說過,她是泥菩薩。

什麽樣的神,需要信徒以血供奉呢?

那信徒以血續她的命,曾在無數次的險境中舍自己的命去追隨她。

他將她視為白玉高臺上的一縷月光,又或是月光下凝著清輝的一顆明珠。他的信仰虔誠篤定,他的愛不求回報。

也像是,不敢求回報。

於是岑雪鴻一直往前走著,連回頭看他也不肯,自以為是慈悲了。

她告訴自己,沒有遺憾。她有良師,有知己,有摯愛,已然無憾。她說出口,寫在紙上,反反覆覆,以為念了一百遍的事情,就會變成真的。

可是不是的。

心底被欲念啃噬出一個黑洞,黑洞將她的心她的愛她的恨蠶食殆盡。她一個人走出好遠,才驚覺荒草漫野,她已成了荒蕪大殿中的一座空心神像。

……不是的。

她有遺憾。

岑雪鴻淚落如珠,沾濕了越翎的前襟。恰如窗外驟然一場秋雨,蕭瑟的寒意如大霧縈繞在銀屏和帷帳之間。

在雨打梧桐、杜鵑夜啼的聲聲悲音中,越翎聽見岑雪鴻的熾熱呼吸撞在他的耳畔,帶著一絲哀哀的泣音:

“……有所求吧……”

有所求吧,求你了,對我有所求吧。

她的氣息滾燙,仿佛一座亙古的雪山沸騰。

越翎去剝岑雪鴻拽著自己前襟的指尖。他反覆地剝開,岑雪鴻反覆地拽上,到最後除了一件敞開的衣襟,誰也沒得到什麽。

“雪鴻。”越翎紅著眼睛,這時候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仍然像望著遠勝世間一切的珍寶。他的喉結滾動一下,嗓音喑啞,“……你不要這樣。”

越翎是憑直覺就在世間活著的猛獸,喜歡的就挨近,討厭的就撕咬。他隨心所欲,世間沒有任何教條和禮法可以約束他。可是現在,他壓抑了所有的情動,克制了所有的愛,把岑雪鴻推遠,對她說:“不要這樣。”

岑雪鴻卻像一個執拗的孩子,或是一只執念化成的精怪。

“我要。”她說。

“不要。”越翎極盡耐心地哄她,“我們還沒有成親……”

“我們已經成親了。”岑雪鴻輕輕地說,“你忘了嗎?在朝鹿城,我們拜過天地,也拜過高堂。”

“那不算數,不是那樣的,沒有人知道。”越翎說,“我要辦一場更熱鬧的婚事,紅妝鋪滿分野城的每一條路,騎著白馬帶你在城裏走三圈,酒席三天三夜也不會結束。到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天地知道,我和你知道。”岑雪鴻流著淚,那模樣在越翎眼中美得更令他心碎。她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哀哀地望著越翎,用從未有過的乞求的口吻喚他,“阿翎。”

“阿翎,我不是神。”

她說。

“不要供奉我,來索求我吧,來愛我吧。”

她湊過去吻他頸側的脈搏,那裏溫度滾燙,仿佛能把她灼傷。她沿著頸側一路向上吻至他耳畔,回憶他們第一次在昏暗狹窄的小巷裏相遇的時候,月光灑在那一串孔雀翎上微微搖晃。

越翎扣住了岑雪鴻的手腕。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他把她抵在身下,用了很大的力,幾乎是咬碎了牙,才把話說出口:“……我不想你這樣。你這樣就像,就像是……”

“就像是最後一次了。”岑雪鴻烏黑的長發散在枕席間,喃喃地說,“這就是最後一次。”

“你不要再說了。”越翎紅著眼睛說,“我不想聽。”

“中了五魈毒的人,身體慢慢潰爛,會死得很難看,你不要看。”岑雪鴻一字一句地說,“所以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我想把最漂亮的時候留在你心裏……我不知道……有可能,已經不是很漂亮了……然後啊……”

“很漂亮。你不要再說了。”越翎瘋了一般把她禁錮在身體裏,用細碎的吻和啃噬堵住她冰冷而淡色的唇,讓它們覆上水色與艷色。

“你不要再說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些吻的間隙中哀哀乞求,如同在大雨中無家可歸的猛獸。

數不盡的西風秋雨在窗外聲聲嗚咽,這一室之內是他親手燒毀、血洗又重修的家,在重修的時候,他心裏滿想著她看見了會不會高興,會不會喜歡,這是他想要給予她的一個家,從前他沒有家。

為什麽,為什麽又要無家可歸了呢?

“……然後啊,你就往前走吧。”岑雪鴻在破碎的泣音間,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要忘了我,但是,也不要太記著我。……你只需要在心底留著一個,模模糊糊的,漂亮的我……然後你就往前走吧,不要回頭……”

“……也不要哭。”岑雪鴻說。

越翎把頭埋在她頸間,徹底收了力,如困獸般地嗚咽。

岑雪鴻環抱住他顫抖的身體,摸到了他背脊上薄薄的如振翅欲飛的一雙蝴蝶骨。

“我娘說,淚水會把一個魂魄長久地留在塵世間,這樣不好。”她輕輕地說,“我忽然想起來,那天盧阇說,他和漓音算是青梅竹馬,檀梨和天瑰也是一起長大的……我卻只認識了你半年……”

“還會有很久的。”越翎說,“我們還會有辦法的,你不要急。”

“一旦五臟六腑開始潰爛,就沒有辦法了。”岑雪鴻輕輕笑了一下,“我不急……我會在桫欏河畔等著你的,等你來了,我們再一起走……這樣,下輩子,我們也是青梅竹馬了……我們從一開始就認識,就可以有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的時間了。”

越翎問:“那這輩子呢?這輩子你打算怎麽辦?”

“這輩子。”岑雪鴻頓了頓,“第一次在瀛海上遇到漓音和迦珠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越翎問,“怎麽忽然說這個?”

“你對她們說了一句話,然後跟我說,這輩子都不要問你那天夜裏說了什麽。”岑雪鴻說,“我現在可以問了嗎?”

越翎楞了楞。

那是他說的第一個謊言。

現在看來,倒像是一個箴言。

其中諸般因果,在他說出口的時候就已如離弦之箭。那時候的他想不到,那句話會在未來的這個夜晚,正中他的眉心。

“我對她們說……”越翎閉了閉眼睛,像許下諾言一般地說,“你是我的妻子。”

岑雪鴻一怔。

她笑了笑:“你怎麽那時候就知道了?”

“這輩子,你打算怎麽辦。”越翎啞著嗓音問,“你還沒有告訴我。”

“我是你的妻子。”岑雪鴻說,“這就是我的回答。”

……

窗外殘燭冷雨,一室鴛鴦紅帳。

岑雪鴻就像是那紅燭,仰頭環著越翎,身體裏仿佛有一簇火在燃燒,淚流向下。

越翎吻去岑雪鴻臉上冰涼的淚,在二人喘息的間隙,他聽見她喃喃地說:

“我想回家了……”

“我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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