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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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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犀(七)

九月十九,清晨。

紅彤彤的燈籠一早就掛上了,金澄澄的桂花滿堂,就連每一株蒼筠竹上都系了赤色的綢帶,寫著“永結同心”“宜室宜家”之類的吉祥話,在馥郁的風裏飄著。

漓音的鳳冠霞帔也從宮中由專人送到了府中。幾個宮人跟著,雖說已經提前量過了漓音的尺寸,但穿上之後可能還不合身,所以他們在旁邊等著改。

迦珠看了看,就說:“可以了,你們回去吧。”

宮人們說:“我們要等著祐姬殿下……”

“今天很忙,別在這裏礙事了。”迦珠就說。

所有人都知道,祐姬殿下的這位侍女最不好惹。既然她都這樣說了,宮人也就紛紛回去覆命了。

漓音所在的主院,由迦珠帶著好些櫟族侍女把守著,不讓任何一個外人進來。

主院中空空蕩蕩的。息雩坐在一棵銀杏樹上,盯著前院進進出出的人。息露搬了把竹椅坐在樹下,剝核桃給她吃。

越翎趴在二樓的窗臺上,百無聊賴地盯著後院。後院池塘中的荷花已經全雕謝了,只有幾尾紅鯉還在秋水中游來游去。

窗臺下,漓音為岑雪鴻穿上嫁衣。她先取了一斛黛石,為岑雪鴻細細地描眉,再用指腹沾了一些胭脂,輕輕地掃在她的眼尾和唇上。

一切完成之後,漓音給岑雪鴻戴上鳳冠,站在她身後持著銅鏡。

望見鏡中人的時候,岑雪鴻有一瞬間的晃神。

這是她的家,她的房間。

多少次,她曾坐在這扇窗臺前,等待著嫁給洛思琮的命運降臨的那一天。

其間無數陰差陽錯,這一天還是極其相似地到來了。

“很漂亮。”漓音的手搭在岑雪鴻的肩膀上,她輕輕地說,“謝謝你。”

岑雪鴻笑著捏了捏漓音的手,沒有說話。

“甚少見你穿這樣熱烈的顏色。”漓音又說。

岑雪鴻便想起了天瑰。

她穿嫁衣一定很好看,金色和赤色,都是襯她的顏色。只是她再也沒有這樣的一天了。那夜岑雪鴻從飛鳶之上墜落,與天瑰的指尖相錯,誰曾想這一錯竟錯失了一生。

真想再看一看她驕傲的眼睛啊。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正想著,樓上忽然傳來什麽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漓音就噙著洞悉一切的笑,朝樓上說:“想看就來看吧,又沒人攔著你。”

過了好一會兒,越翎才從二樓翻到了她們的窗臺前,耳尖還有點紅紅的,卻仍嘴硬道:“沒有,今天起太早了,我在打瞌睡才不小心撞到了頭。”

“你怎麽說就怎麽是吧。”漓音說,“對了,我忘記了一樣東西,去拿一下。”

岑雪鴻問:“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呢?”漓音也沒編好,隨口接了一句,一溜煙就離開了,還給他們把門關上了。

一室寂靜。

芙蓉花飄落在窗臺上。

越翎低頭撚著芙蓉花瓣,不敢去看岑雪鴻的眼睛。

岑雪鴻淡淡地笑著,問他:“好看麽?”

“好看的。”越翎點點頭,這下連臉上都紅了。

“那你怎麽不看著我呢?”岑雪鴻又笑著說。

越翎終於轉過頭來,在秋日的清暉中望著岑雪鴻。他看得極其認真,仿佛要用目光細細地將她描摹到心裏一般。

他朝岑雪鴻走去,岑雪鴻以為他想要抱一下自己,站著沒有動。

“拿著。”越翎把一樣東西遞給她。

岑雪鴻低頭茫然地接過,那是越翎的短刀。

“雖說你擅用劍,但還是短刀好攜帶些。”越翎認真地囑咐她,“我會提前在祈王府中埋伏,你只用記著保護好自己,其餘的都不用管。”

岑雪鴻點點頭,心裏有些好笑。

越翎渾然不覺:“怎麽了?”

“這是我以前的家。”岑雪鴻把短刀收在衣袖裏,抓著越翎的手腕,一樣一樣地指給他看,“這是妝臺,這是我練字的書案,正對著小院裏的池塘。夏天的時候,滿池的荷花,我就在這裏寫字、畫畫。”

她把過往的事情說給他。

都是一些很瑣碎的事情,她在襄武將軍府中的人生,平靜得亦如同一汪沒有漣漪的池水。她也像池中的游鯉,就這樣日覆一日,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他卻聽得很仔細,生怕漏了一個字似的。

隔著七年的時光和三千裏山海,他在這些破碎的詞句中拼湊出曾經的岑雪鴻。正是這些過往打磨出了她,將她送到了他面前。

有些事,岑雪鴻自己都不記得了。

她指著從窗臺上望去的一角四方的天,對越翎說:“以前,我總是很想出去看看,這世間是什麽樣的。”

古有賢者行車至日暮,才驚覺窮途。

而她的日暮卻從最初就籠罩著她,從一個金絲籠,換到更大的一個金絲籠中。

越翎想了想說:“這還不容易。”

他撐著手翻過窗臺,扶著岑雪鴻也翻出來。她繁重的裙裾把桌上的妝奩、胭脂盒、珠玉環佩全都掃到了地上,誰也沒去管。越翎一手攬著岑雪鴻的腰,在墻上接力一蹬,就帶著她輕松躍上了二樓的窗臺,又翻到了屋檐上。

岑雪鴻站在琉璃瓦上,差點滑了一跤。越翎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待她站穩之後,卻也沒有放手了。

九月,登臨高樓。

襄武將軍府的屋頂當然不能算是高樓。中洲最高的樓是臨水望舒閣,從前的九月,洛思琮會在臨水望舒閣設宴,吃螃蟹、喝菊花酒、聯詩,岑雪鴻總是拔得頭籌。

從這裏看出去,自然比不上臨水望舒閣,但是大半個朝鹿城和那巍峨宮闕也都盡收眼底。

岑雪鴻就笑了笑,俯身攏了攏裙裾。越翎看著她俯身,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也朝著同一個方向認真地彎下了腰。

岑雪鴻問:“怎麽了?”

越翎壓了壓嘴角,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

在他們面前,天高遠而遼闊,城闕無際。

岑雪鴻穿著一襲嫁衣,珠玉叮當。

越翎俯身的時候,心裏想著:這就是天地。

一拜天地。

岑雪鴻摸著屋檐上的琉璃瓦,像是想起了很遙遠的記憶。那時候岑家驟然發跡,在朝鹿城中雖有一席之地,暗地裏卻被自詡清流之類的朝官瞧不上,朝中甚少有人與他們往來,京中世子和貴女們的聚會,往往也不會叫上岑雪鴻。偶爾得去一次,還總會聽到有人拈酸吃醋地說,這不是未來的太子妃嗎,怎地也屈尊與我們一起?

她在這一方庭院裏,一直都是一個人。

“如果……”岑雪鴻忽然說。

“什麽?”越翎問。

如果他們小時候就認識,就好了。

越翎一定會像一只野貓一樣,翻過窗臺,帶她跳到屋檐上,一起出去玩。

岑雪鴻本來是這樣想的,但又忽然想起來,就算他們小時候就認識,又能如何呢?她是太子妃,那金澄澄而又沈甸甸的身份,像一個金項圈一樣把她給牢牢套住了。

岑雪鴻搖了搖頭,低低念了一句: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

“什麽啊什麽啊?”越翎更聽不懂了。

他話音剛落,還沒得到回答,息雩的聲音就響起了。她壓低嗓音喊道:“你們怎麽爬到那裏去了?會被發現的!快下來快下來!”

越翎聳了聳肩膀,有些不想理她。

“下去吧。”岑雪鴻說,“怎麽下去?”

“等我。”越翎說。

他翻身下樓,動作輕盈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像一片楓葉飄落到地上。他張開雙臂,仰頭對岑雪鴻說:“好了,下來吧。”

岑雪鴻猶豫了一下,卻看見越翎的眼睛亮晶晶的,三個月前她也是被這樣一雙熒熒的眼睛蠱惑,乘上了那架木鳶。

她什麽都沒有想,縱身就朝著他躍下。

越翎理所當然地接住了岑雪鴻。

就像接住了滿懷的,秋天的風。

迦珠走進來提醒他們:“洛思瑯已經出了宮門了。”

岑雪鴻有些不好意思地松開環著越翎脖頸的手,點了點頭:“我們也準備吧。”

“先拿點東西來給她吃,”越翎說,“等下要坐一整天,餓也餓扁了。”

迦珠就去端了一些好克化的糕點和茶,眾人坐在前院裏一起吃了。漓音拿了喜帕來給岑雪鴻蓋上,站在她身邊,問眾人:“像麽?”

她們的身形極為相似,但迦珠和越翎立刻分別說出了幾條二人的不同之處。

息雩和息露聽得面面相覷,連連問道:“是嗎?有嗎?”

“你們看不出來就行,也沒有人會和他倆一樣了。”漓音說。

岑雪鴻就由迦珠扶著,坐回了房間裏等待洛思瑯接親的隊伍。漓音換了一身衣裳,和息露一起,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混出了府。

越翎作為“弟弟”,承擔著送嫁的責任,還留在府中。

洛思瑯接親的隊伍鋪滿了十裏長街,朝鹿城的百姓都爭相沿街相看,萬人空巷。在熱鬧的樂音中,越翎將蓋著喜帕的岑雪鴻背出了門。

大門上,“敕造襄武侯府”的牌匾不知道為什麽還留著,沒有拆除。送上花轎前,越翎轉身與站在門前的櫟族眾人告別,仰頭看了看牌匾,微微俯身。

“這裏不用行禮。”旁邊的中洲侍女提醒他。

“聽不懂,我是分野來滴。”越翎故意說。

二拜高堂。

岑雪鴻心念微微一動。

越翎把她輕輕放入花轎中,正要為她關上珠玉滿繡的轎幃,岑雪鴻卻伸出手,按住了他。

越翎有些疑惑,卻看見岑雪鴻坐在轎中,以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向他頷首。

他明白了,便也向她低了低頭。

在萬人圍觀的盛大喜宴中,他們隱秘而心照不宣地,夫妻對拜。

天地間只有二人知道的禮成。

岑雪鴻松開手,轎幃滑落,一裏一外將他們隔絕。

起轎。

洛思瑯乘在駿馬上,若有所思地望著方才一晃而過的身影。

他不會看錯,從花轎中伸出的那只手上,虎口有著薄薄的劍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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